杜修出身于一個不大不小的武林世家,少時卻因仇敵仇殺失去了父母,他帶著一把刀和一顆復仇的心,在吃人不吐骨頭的江湖中摸爬滾打,歷經人情冷暖,他受盡人間苦楚,便養成了那般扭曲的性子,最后被荒土教主賞識收為弟子,傳授了內功心法。
待他功成名就,身后早已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尸骨,那所謂的仇敵亦不知何時被他斬于刀下……然而他卻沒有感受到任何的愉悅,有的,只是如潮水般朝他涌來,無窮無盡的空虛,何為情感?何為人性?這些東西或許早就在那些殺戮中泯滅了吧。
他這么認為,也如此堅信,直到那一天……師兄叫他去保護一個人。
那師兄是個狂傲的性子,少有拜托他人的事,然而護衛對杜修來說,也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可誰也不曾想到,從那以后,他便再沒有回過教內。
世事……大概就是如此機緣巧合,又令人欲罷不能吧。
感慨著,等他回過神來,幾道身影已經陸陸續續的出現在了他的視野里。
他側身挪過半步讓出半個身子,若對面有異動,他會第一時間出手。
“主子,林少俠帶到了。”
“嗯,辛苦了何叔,你且先下去吧。”
“是。”
林晨應聲揚頭看去眼前登時便是一亮。
這胡小姐舉手投足間皆散發著一種雍容的貴氣,明明只穿著一身簡單的素裙但就是讓人感覺淡雅高潔,只是那莫名的熟悉感又是怎么回事?
哪怕林晨的目光被身邊的鶯鶯燕燕養刁了,可看到大堂門口的女子還是忍不住心下暗贊一聲,雖然不知為何看著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心底總有些發憷。
他方才從客棧一路走過來,心中一直是忐忑難安的,雖然吩咐了唐昭帶著小姐妹們去周圍做些部署,但說到底這里是人家的地頭,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當然,他想拒絕還是有能力帶著十九與香蕓離開的,可誰讓香蕓信誓旦旦的與他打了包票,這人絕不會傷害他們。
她哪里來的自信林晨不清楚,但自己的女人他是絕對信任的,香蕓說不會,那就是不會。
令人意外的是胡翊雅說是請他過府一敘,第一個問話的卻是香蕓。
“想必,你便是陶家那位千金了?”
在林晨驚異的目光中,香蕓走上前欠身行禮,“久仰胡姑娘大名,想來蓮婷公主的書信已然送到了?”
久仰?蓮婷?書信?
說來他還真沒問過香蕓到梅城的目的啊……不過如此看來,她倒的確對胡翊雅是有所了解的才對,只是這又與蓮婷有什么干系?
林晨還在思索著,另一邊的胡翊雅已是饒有興趣的將香蕓上下打量了一遍,隨后微微頷首道,“到底是‘她’與蓮婷都能認可的女子,舉止得體氣質出眾,不錯,你且起身說話,切莫拘束。”
“胡姑娘謬贊了,香蕓比起姐姐還差得遠。”香蕓直起身落落大方道。
胡翊雅盯著她思索片刻開口道,“你來的目的我已經知曉,陶家的底細我也派人查的明明白白了,經商我不太懂,錢卻是不缺的……”
香蕓聞言,面上頓時一喜,再欠身,“香蕓在此先行謝過了,日后定不負姑娘企盼。”
“蓮婷既然肯將我的存在告知與你,說明你是個可信之人,我自然沒什么可擔心的,你且去偏廳稍候吧,晚些時候我會攜賬房一道與你商討些細節。”
“有勞胡姑娘了,香蕓先行告退。”
“嗯。”
一番對話,林晨聽的是云里霧里,眼見著香蕓激動的滿臉漲紅,回身拉著十九就要離開,他正要伸手拉住兩人,身后又傳來了胡翊雅的聲音。
“慢!”
眾人疑惑的轉過身,卻見她緩緩走下大堂的臺階,踏著古樸厚實的石板路,走到他們面前,背手而立,目光灼灼的看著十九。
“你便是凌十九?”
看著這個長發白裙,純真無暇的女子,胡翊雅有一種想將她揉進懷里悉心疼愛的沖動,很微妙,卻很真實,這個女孩子好似是能煥發別人藏在內心深處的善良和純真,這種感覺,令人懷念,也讓人貪戀。
十九卻不說話,抬頭與她對視著,面對陌生人她只有一副平靜淡然的表情。
“胡姑娘莫要見怪,姐……凌姑娘就是這樣的性子,絕無不敬之意。”
香蕓見兩人間氣氛有些凝固,趕忙上前打了個圓場。
“無妨的。”胡翊雅擺了擺手,目光憐惜且溫柔,微笑道,“果然如我聽到的一般,是個奪天地造化而生的女子,你們都是好孩子,去吧,到偏廳歇息一陣……何管家。”
說著,喚來了下人。
話音剛落,剛才為林晨一行領路的老者從院外緩步走了進來,“主子有何吩咐。”
“帶這兩位姑娘去桃園歇息,好生伺候著,切莫怠慢了。”
“是。”那何管家和藹的一笑,側身攤手,“兩位這邊請。”
“嘿嘿,如此便多謝胡姑娘的一番美意了,小子正好有些乏了。”前面的話聽不懂,這句歇息林晨可是聽的真真的,厚著臉皮拱了拱手就要離開。
“我說的是請姑娘們去歇息,怎的?你林晨林少俠也是個女子?”
身后傳來胡翊雅戲謔的聲音,他面色便是一滯。
“嗯!?”
這人,不會是看上自己了吧?
轉頭迎著她似有深意的目光,林晨忍不住如此猜想到。
“杜修,你也先去休息吧,此番跑這一趟辛苦你了。”
“好。”
香蕓與十九離開后,那個看著像個冰塊樣子的保鏢也被支走了。
院子里就只剩下了林晨與胡翊雅,一時間,氣氛便有些凝固。
說起來剛才還有段插曲,兩女離開時十九拉著林晨的衣袖怎么都不肯放手,香蕓只是在她耳邊輕聲說了什么,十九看著胡翊雅目光微閃,便點點頭乖巧的隨她去了。
香蕓到底說了什么?
林晨有些好奇,但也只是隱約中聽到胡家,姐姐這樣的字眼……這胡姑娘也不說話,就一直盯著他看,莫不是真的看上自己了?
直到他被看的心里發毛了,胡翊雅這才輕笑一聲,踱步回到屋子門口,攏起裙擺坐在了臺階上。
“過來坐吧。”
“啊……哦。”
林晨應了一聲,大大咧咧的走到她身邊,一屁股坐了下去。
大堂里的火盆可太暖和了,之前站得遠沒感覺到,這暖烘烘的熱氣竟然將門外都烤的一片溫熱,只是這地上的石階卻依舊冷冰冰的,屁股坐在上面甚至有些刺痛感。
也不知這胡姑娘是怎么坐得下來的。
看著胡翊雅身上的薄裙,林晨有些敬佩的想著。
她卻只是仰頭望著秋日里空曠的天空,半晌,深深的嘆了口氣。
“我胡家這一代十四個兄弟姐妹,皆是人中龍鳳……然而我們十三個能肆無忌憚的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因為將十四個人該挑起的重擔,將所有屬于我們的責任,全壓在了她一個人身上……我們欠了她太多太多,所以哪怕她選的是你這樣的人,我也不會去反對什么。”
她自顧自的說著,聽著她的描述,林晨心里一跳,隱約間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自幼跟在金幻公子身邊,學習管理錢財與馭人之道,這是我想做的事,可我卻一點也不快樂,心中不安,每每躺在床上休憩時,想的都是此刻的她定在研讀兵法,學那治國安邦之道,她其實……想做個花匠的。”
“嗯……”
“后來我們敞開心扉,認真的交談了一次,你猜她是怎么說的?”
林晨眼瞼低垂,輕聲道,“她是那樣溫柔的人,必是輕聲安慰,以安你之心。”
胡翊雅卻好似想起了什么,臉上露出幾分柔情,隨后搖了搖頭,“她趴在我懷里,哭了好久好久,哭訴著種種的不甘……她想與哥哥姐姐們玩耍,她想去學堂,她想游歷山河,踏遍春花夏雨秋葉冬雪,她想培育出一片最美的花田,與心愛的人一起坐臥其中,柔情蜜意……”
“可陪伴她的,卻只有讀也讀不完的兵書,用也用不盡的墨水……”林晨捂著心口,那里是陣陣愛憐,疼惜。
“是啊。”胡翊雅心疼的感慨著,悄然抹凈眼角隱約的淚光,“最后她告訴我,如果她承受了那些苦楚,還不能讓我們這些懦弱的家伙快樂,那她的犧牲到底有什么意義……呵呵,倒頭來,還是被她安慰了。”
“呵呵。”
林晨陪著一笑,腦海中完全能想象玉娘那副少女的姿態,她與自己在一起的時候也總是那樣,像是個真正的花季少女。
兩人并排坐在臺階上,腦海中想著同一個人,一時間也同時沉默了下來。
許久之后。
“呼,我該去與香蕓聊聊了,你倒是好本事,身邊的女子個個萬中無一……”
說完了想說的話,她緩緩的站起了身,林晨見狀趕忙起身扶住了她。
胡翊雅拍了拍裙擺上的塵土,揮開他的手咯咯一笑,“行了別在我這獻殷勤了,去吧,我府上有座梅園,此刻里面有朵最美的梅花,你不想看看嗎?”
林晨面色一怔,隨后激動的瞪大了眼睛,“翊雅姐的意思是……”
“雖然早知你不怎么聰明,可沒想到會木訥到這種程度。”胡翊雅白了他一眼,隨后正經神色,緊緊的盯著他,“我的意思是,你若負她,無論天涯海角,我必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說完,伸手往不遠處指去。
林晨虎軀微顫,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抬眼望去……
梅園不大,布置的卻很雅致,屋檐門檻皆用及其精妙的手藝雕著栩栩如生的梅花,只是此時院子里梅花未綻,蕭條的樹干,單薄的枝條,讓整個梅園顯得有些寂寞。
有錢人到底是不一般,光是院子里這些精雕恐怕都是不小的手筆。
感慨著,林晨踏著地上平整的石板小徑,站在了主室門外。
面前的木門好似重逾千斤,擔憂與激動的心情糾纏在心間。
忐忑,猶豫,在玉娘美輪美奐的面容出現在心中的那一刻消失殆盡。
下定決心,收拾好百感交集的心緒,他伸出手,推開了門。
“呼。”
開門的一瞬間,門窗間便是一陣微風通過。
熟悉的梅香伴著淡淡的酒氣撲面而來,形成了一股別樣醇厚,沁人心脾又令人心醉的梅酒香氣。
林晨下意識的抬臂擋在眼前。
等風過后,舉目望去。
屋里的炭盆不知何時熄滅了,但想必時間不長,屋里還是暖暖的。
那個女子靜靜的躺在大開的窗邊,逍遙椅托著她的仙姿玉骨,如花似玉的臉上卻多了兩分憔悴,身上穿著件廣袖襦裙,平日里溫婉賢淑淡雅端莊的她,此刻裙子卻意外的散亂,長發未束,披散在玉頸間,雙膝微曲玉足赤裸著,一縷日光斜照下來將她光潔的小腿映照的更加晶瑩,不知何時飲盡的小酒壺安靜的倒在一旁的地上。
慵懶,頹唐。
那個柔情似水,溫潤如玉的女子,竟然也有如此一面……
“林大哥……”
忽而。
瑩瑩紅唇邊,輕聲囈語。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輕輕的皺起了眉,隨后螓首微擺間,一縷情絲悄然飄落,恍惚中,它在窗外日光的映照下變成了剔透的白色。
窗外干枯的梅花似乎近在眼前。
林晨心頭一緊,虎目微潤。
相思樹下坐,一夢華發落……
“玉娘,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