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晚飯之后的棗牛鎮還沒有陷入沉睡,各種戲坊酒樓,勾欄賭坊燈火通明,對于那些閑來無事的老爺們來說,樂趣才剛剛開始。
這其中也包括趙松,不過現下剛走出酒樓的他有些恍惚。
他習慣在外吃晚飯,那些老板們阿諛奉承的面孔下時而露出那種鄙夷,卻又無可奈何的神情,令他感覺格外的舒爽。
當然恍惚卻不是為此,而是金家派來保護自己的兩個家丁不見了。
其實金家上下沒一個人看得起自己,趙松心中無比清楚,只是如此明目張膽的曠工倒還是頭一回。
酒樓建在橋旁,門前街角處是一塊開闊的空地,偶有人影走過,三三兩兩的人聚在遠處閑聊,再往前便是一條貫穿小鎮的河流,石橋邊的石墩上好似也坐著一道人影。
“呼……”
回過神望著被燈籠照亮的空地,趙松長長的出了口氣,眼前被自己吐出的白霧映的一片模糊,等霧氣消散,坐在石墩上的人已經轉過了身看向了他。
“趙松?確實英俊。”
那人看上去是個二十歲的青年,長相不算出眾,但總給人一種很精神的感覺,看那打扮,是武林人士。
“嗯。”
想著反常消失的隨從,再看看似乎已經等了他很久的青年,趙松好似明白了什么,心中卻沒有慌亂,應了一聲迎了上去。
“放心,我吩咐過同伴不要下重手,你那兩個家仆不會有事的。”
“多謝,省去了我許多麻煩。”
三言兩句間,趙松已經走到了近前,略一拱手便平靜地坐在了另一個石墩上。
這下輪到青年好奇了,他想過無數種對方的反應,囂張的,害怕的,慌張的,大喊大叫,拔腿逃跑,屁滾尿流。
他勘察了周圍環境,設想過無數條追擊的路線,卻唯獨沒想過兩人能如此平靜的面對面坐著。
“你知道我來此的目的?”
“俠士調離我家奴仆,想來不是為了請我喝茶吧?若是為了金家,整個鎮子里誰人不知我趙松對于金家來說無足輕重?”
說到此處,趙松自嘲的笑了笑,隨后接著道,“思來想去,唯有從前那些被我欺辱過的人了。”
青年聞言心中一怔,“既然知道,卻不害怕?”
“你若想殺我,便不會與我如此多費唇舌,此乃其一。”趙松搖了搖頭,說著轉頭看向漆黑一片的橋洞,“我對不起的那些人,生活在比地獄也好不了多少的泥沼里,會為他們出頭的,必然是不計得失不畏權勢心懷俠義之人,即是仁義之人,又怎會隨意殺戮。”
心里的驚詫無以言表,青年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么。
自己只是幾句話,對方便將事情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這世上莫不是只有自己一個蠢人?
青年便是昨日剛到棗牛鎮的林晨。
金家武力實在不值一提,趙松在金家又不受重視,如此隨便探查一番,第二天他便與宮四商量著動了手。
他身邊凈是些聰慧之人,但想想他們的身份他也并非不能接受,可眼前這人渣竟也如此通透,多少讓他有些不能接受。
然而此間心緒轉瞬即逝,林晨嘆了口氣,“你既有如此見識,何以走上歪路。”
“歪路?什么是歪路?”趙松聞言卻是不屑的嗤笑一聲,“父母被賊人所害時,沒人告訴我什么是歪路,在叔父家受盡白眼欺凌時,沒人告訴我什么是歪路,文不成武不就出頭無望時,沒人告訴我什么是歪路,而今錦衣玉食腰纏萬貫了,你卻問我為何……”
砰!趙松話沒說完,耳邊只覺得一陣疾風襲來,隨后臉上便是一陣劇痛。
林晨一拳將他放倒后,面無表情的一拳拳打在他臉上,字字清晰,“很抱歉沒能體諒你的過去,可即使你有一萬個原諒自己傷害他人的理由,但在我看來人渣就是人渣,揍你的理由,這一個就夠了。”
每個人都會經歷痛苦,但如果這能夠成為傷害別人的理由,這凡塵豈不是一片煉獄?
嘭嘭嘭。
拳肉碰撞的聲音接連響起,卻少有呻吟聲。
一拳拳的打在趙松身上,直到感覺拳頭有些麻木了林晨才停了下來,大口大口喘著氣。
“呼,我該說你有些男子氣概嗎?”
“該我……咳,受的,我不會多喊一聲。”
林晨居高臨下的看著鼻青臉腫,眼中卻毫無波瀾的趙松,心中的冷冽忽然間有些松動,少頃,站直了身子。
“我沒有資格審判你,這一頓拳腳算是替朋友討回來的,多行不義必自斃,今后,好自為之吧。”
他說完這話,長長的嘆了口氣轉身往外走去,才走兩步又頓了頓,轉過半邊臉,“‘花街的花燈與你大婚時的婚燈到底有什么差別’她臨終前掛在嘴邊的話,大概只有你能回答了。”
說完,他毫不遲疑的走了。
趙松驀然一怔,放下護住腦袋的手再抬眼看時,眼前已不見了那位少俠的身影,可他最后一句話卻一直縈繞在心間。
他麻木的雙眼也終于有了幾許波動,恍惚間,眼前是多彩斑斕的燈火,身邊,是那個即使深陷泥沼,依舊善良的姑娘。
林晨出了小鎮便徑直往枯樹林走去,腳下的枯樹葉堆了厚厚一疊行走間發出嚓嚓的輕響。
今夜無風,一片靜謐。
“事了了?”
停下腳步,林晨抬眼望向不遠處馬車旁的女子。
林間空地不大,她蒙著眼牽著馬,馬兒在她手中乖巧連個響鼻都不曾打過,一旁則是兩個倒在地上的家丁模樣男子。
“放心,我答應過你不殺人,他們只是暈過去了。”宮四輕笑一聲再次出言,一如既往的看穿了林晨的心思。
“不,我只是感慨,沒了眼睛連你這樣的高手也會被雜魚所傷。”
一接近女子林晨便感到她氣息稍弱內勁紊亂,故而有此一言。
二流武者少有能與一流武者周旋的,宮四與林晨便是其中之一,林晨自問內力與她相當,正面拼斗不虛,可要是不限制條件,恐怕他連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然而就是這么一個頂級高手,面對兩個三流打手居然受了內傷,多少讓林晨有些驚訝。
“我聽說最頂級的武者不出內力便可傷人于無形,故而想借此機會一試,見笑了。”
見笑……大概是隨便說說客氣話。
她說的輕松,林晨心里卻是滿滿的震撼,不用內力打贏兩個三流他也可以做到,但蒙著眼睛打,結局猶未可知。
她的武道又精進了,自己還在原地踏步。
苦惱著,林晨嘆了口氣朝馬車走去,“走吧。”
華夏大地綿延萬里,即使是相同的時間,同一片星空下也發生著千千萬萬不同的故事。
“弟兄們堅持住!送信的兄弟去了那么久,捕快就快要到了!”
這時花城郊遠處,火堆被挑散成數個小火堆,明暗交替中十數武林人士正圍成一圈,將三輛馬車護在其間,外圍則是幾十個蒙面人,兩批人手持刀劍正相互拼殺著。
此情此景顯然是馬車一眾人行至此處遭了劫。
那個帶頭的護衛大喊一聲,旋即便揮動著手中大刀抵御匪賊,看那面紅耳赤咬牙切齒的樣子,想來光是防守已經很吃力了。
至于他剛才喊的話也只有他自己清楚,此處雖說是花城郊外,但就算策馬疾馳到花城一個來回,最少也要三個時辰,到時候捕快來恐怕也只能給他們收尸了。
哎,早知道就不來蹚這趟渾水了。
那人心中默默嘆了口氣。
他早年受了張家老爺恩惠才會有這次護送的委托,可到底還是低估了煙州之地的風險,然而事到如今也沒有后悔抱怨的余地了。
只是……一路上遇到多少賊匪都是給些銀錢疏通就過去了,眼前這些人卻怎么都說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
外面刀劍相撞喊叫震天,事件中心的馬車上卻又是另一番光景。
只見一個衣著富貴的老者無比慌亂瑟瑟發抖的蜷縮在窗邊,不時掀開窗簾,又害怕的扔了下來,雙手攥在一起口中念念有詞。
“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啊……”
“父親何必如此驚慌。”
在他對面,一個青年俊生手執毛筆,就著忽明忽滅的火光在面前的車案上氣定神閑的畫著畫。
兩人雖是父子,面對這等情景卻表現的如此截然相反。
“你這混小子說的這般輕巧!可知到時劫匪上車第一個要殺的便是你!”
老者聲色俱厲的說道,但顯然臉上的擔憂要遠大于說教。
青年聞言手中的筆墨不停臉上露出一個微笑,“父親所憂孩兒自然知曉,然,我料定這批賊人只會劫財,不會傷命。”
“你,哎,也怪為父平日里對你太過維護,你從小在黎州長大,以至于不知這煙州之地的兇險。”
看他捶胸頓足一臉懊悔的樣子,青年也不好在端著了,放下筆溫和的道,“父親莫急,我觀那些匪賊人數雖多,可行陣圍攻雜亂不堪,且此地雖所處煙州,但花城尚有月如霜坐鎮,選在此處劫道乃是下下之策。”
頓了頓,青年掀起晃動的車簾,看著外圍的兵荒馬亂沉著的繼續道,“這些初出茅廬的劫匪甚至連心狠手辣都做不到,那些被父親請來的武師被擊倒在地多有哀嚎呻吟,只要到時父親多給些錢財想來他們不會過多為難的。”
一旁的老者被這番自信的陳述說的一愣一愣的,他私以為自家這孩子只是個養在家中貪玩些的富家少爺,怎料他能有這般見識與洞察力。
恐怕連那些老江湖也只是發現些蹊蹺,沒能完全確定吧。
感慨間,老者想起他剛才那話臉色忽然一黑,沒好氣道,“多給些錢財!?為父的錢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吧?沒心沒肺的臭小子。”
嘴上這么罵心里卻是一松,若真能只用錢就了事他自是求之不得的。
“嗯。”
青年不再多言,應了一聲靠在窗邊,正想著一會如何處理,片刻只聽得一陣清脆的‘叮鈴’聲由遠而近,在一片刀劍相撞中顯得尤為特殊。
他眉頭一簇,坐直了身子。
“我早說了不要走夜路你偏是不聽!這下遇到了麻煩,你這木頭又非管不可……”
女子的聲音驀然響起,交手的兩方同時一驚,收住了刀劍。
“我輩俠義當先豈可視而不見?若林兄在此也定會出手相助的!”
似是見到了救命稻草,守方那中年眼睛一亮,朝出聲的方向大喊道,“我等行至此處遭逢山賊劫掠,還請少俠出手相助。”
不管有沒有用,總比什么都不做要強。
接下來的事情便回應了他急切的期待。
精致的馬車旁掛著一串風鈴,整駕馬車出現在眾人眼里時,一陣龍吟聲與劍氣猛地朝眾人席卷而去,緊接著化為兵器碰撞之聲,叮叮錚錚好不令人膽戰心驚。
此間威勢,非常人所能正視。
一盞茶的功夫……也許更短,刀光劍影消失殆盡,只留下一地哀嚎,以及一位正氣凜然,英姿勃發的青年劍客。
“觀爾等未下死手且放爾等一馬,待明日送到城里去由捕快大人們裁斷。”
他朝四周輕呵一聲,手中長劍劍尖仍自顫動,隱隱約約中還有龍吟聲傳出,劍招之威可見一斑。
“多……多謝少俠出手相助。”
直到此時,看傻了眼的護衛們這才合上大張的嘴巴,拱手致謝。
劍客收起長劍正要推卻幾句,只聽得一道女聲從人群外傳來。
“倒叫你出了風頭,也不知道留上幾個讓本姑娘過過癮。”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形纖長的女子緩步而來,護衛不自覺的讓開條路,倒不是因為她身上的氣質有多么兇惡,而是她身后背著一塊極大的木板樣東西,與她的身影對比起來有些駭人,且從她的話判斷,其身手也是不俗。
劍客俠女郎才女貌,好一對俠侶。
馬車上的青年將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暗暗贊嘆一聲,整了整衣裳起身下了馬車。
“多謝俠士出手相助,我等感激不盡。”
見得他朝這邊走來,護衛們躬身退下。
劍客眼見著走來的男子儒雅清秀彬彬有禮,心下不禁多了幾分好感,抱拳道,“舉手之勞罷了,兄臺切莫放在心上。”
兩人相視一笑,忽然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我等正欲前往花城稍作整頓,不知少俠可否賞個薄面,讓在下做東同少俠暢飲一番。”
“那在下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劍客原本是想拒絕的,但總覺的與眼前這青年十分投緣,也就順勢同意了。
“如此甚好,哦,在下張澈,還沒請教?”
“吳有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