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的在理。”陸長生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竟是認同了半瞎子掀桌子般的吼聲。
“與其說是欲望無法管控,倒不如說是欲念難消。”看著那擺放在書桌上的靜心平欲法,陸長生卻又微微搖頭。
這本書,名不副實。
“以腦海之中觀‘天神像’,用觀想法來靜心平欲,不過是以念強壓,如果筑堤防洪,效果隨有,可終究難抵摧殘,時日若舊必有禍患!
到了那時,恐怕會讓人心智大變,不知會在靈臺處觀想出個什么怪物來。如此書籍堪稱邪道,如何靜心平欲?不過是望梅止渴、自毀根基。”
陸長生看向花生。
花生立刻端正態度,不再擺出先前那副看好戲般的樣子,側耳聆聽了起來。
她知道每到這個時候,都是先生要說出自身看法,讓她注意聽著的時候了。
只不過先生此意向來頗為隱秘,也從不加以真正提醒,若是她自己忽視掉,先生也不會再特意的講一遍,所以花生只能越加的用心。
果然,在她剛剛擺好姿態的時候,陸長生便開口了:“佛教中有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的說法。
今朝是流落街頭的乞兒,明天成了王侯將相,一貧一富,許多人心態就不同了。總有勢利小人,一朝得志氣焰熏天;也總有打回原形,前倨后恭的。
可富貴貧賤,我還是我,這就是不陷入我相。
他人得勢,要乘風破浪;他人失勢,身陷囹圄,都與你無關。這個人是眾人口中的謙謙君子,對你卻刻薄寡恩;這人是眾人口中的勢利小人,對你卻盡心盡力,那你就應該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不能因為別人的不同,也隨之改變心意,這就是不陷入人相。
所有飛禽走獸,所有蕓蕓眾生,所有水木草木之花,都與你獨一無二,你不高于螻蟻一頭,你也不凌駕于羔羊之上,都是生命,都在用力活著,就不要陷入眾生相。”
陸長生微微頓了片刻,方才繼續道:“而壽者相是什么意思呢?這句話便太讓人難以理解了一些。”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群山為小;莫壽于日月,而江河為夭。”
“修仙求長生,但無人能不老不死,不過是時間不同罷了。我們追求的是有限的,可天下是無限的。我們亦不能讓萬物遂自身心意,卻可在有限的時間之中追求無限。”
“但有常就是無常。凡所有相,都是虛妄。”
“想的太多,不就太沒勁了么?在呼吸的一瞬,遙遠的地方卷起千層海浪,有蒼鷹擊空而下,剛出生的老虎睜開雙眼,有人在嬉笑怒罵......凡此種種者,無一二致。”
“與其去靜心平欲觀想天神來平定自身欲念,還不如認清自己處于天地間又算得了什么?”
“究竟是欲念難平,還是不敢去認清楚自己?不過是找一個借口,找一個方法埋藏下自己大膽的野心和無能的力量而已。”
陸長生終于一口氣說完,長出了一口氣。
他時常會借機給花生講一些東西,究竟有沒有用不知道,但也算是一份心意。
“真修。”半瞎子雙眼微瞇,直愣愣的盯著陸長生,又一遍的念道:“你是真修!”
真修,便是修己身者。
換句話說,便是已身為真,天地為假。
再換句更容易理解的話說,便是只要老子開心,管你們愛誰誰,天地也攔不住我。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修真者也罷,修天道也好,不過是一片蒼穹下的生靈。欲念無有修行之分,不過是看己身。有些人心太大,而眼太小;有些人眼太大,而心又太小。這兩者皆不可成事。”
“唯有心容天下,眼方乾坤者,才算是真正的修行之人。”
陸長生收拾好書卷,從懷里又拿出一本書遞給半瞎子登記,隨口說道。
“這句話以前也有人說過。”半瞎子這次沒有伸手去接,而是沉默了許久,才突然開口。
“哦?”陸長生有些好奇。
這一年相處下來,半瞎子可從未提及過關于自己的半點來歷,也未曾提及過旁人,此時突然開口,難免會引起他的幾分興趣。
“當世圣人,文啟墨。”半瞎子那雙昏花的眼睛上似有流光閃過,一瞬間花生竟有幾分不敢直視半瞎子的眼睛。
那雙昏黃而又晦暗的眼睛之中蘊藏著太多復雜的情緒,難以言說。
“是嗎?圣人本就該有心懷天下之志,容納蒼生之心,倒不出奇。”陸長生微微點頭,不以為意。
這種事情不是很顯而易見的么?圣人若是沒有那般的胸懷,又何以被稱之為圣人?
不過......豫州那位生的名字,叫做文啟墨?
陸長生悄悄瞥了眼花生,發現花生臉上并無什么復雜的情緒之后便知道自己可以趁機問詢一番。
“花生,你見過那位圣人沒?如何?”不問白不問,陸長生可是對這位當世唯一圣人非常好奇的。
以浩然之氣如圣,以圣賢之書屹立天地之間,該是何等的風姿?
“見過。”
花生點了點頭,“他看上去和普通人一模一樣。不過龍姨對他很尊重,也說過不可因為大靖的事情去麻煩他。”
花生口中的龍姨,便是大靖那頭龍脈化生的山野之龍,也是大靖的立國之本。
山野之龍不滅,大靖便不能說消亡。
“我猜一猜......是不是因為圣人乃是天下的圣人,而不是大靖的圣人?朝野更迭之事,豈能再霍亂蒼生?”陸長生想了想,猜道。
“沒錯!”花生瞪大了眼睛,陸先生怎么會知道?
“圣人嘛,都說是了圣人啦,這些事情人家才不會在意。不以親故,不以熟往,才能配得上圣人的稱呼啊。”
看出了花生眼中的疑惑,陸長生笑著說道。
前世被稱作圣人的那幾位,莫不是有著“教化蒼生為己任”之心,無論是否能夠做到,也不該將“蒼生”放眼在某一地一處。
若是因為圣人生在大靖,便能理所當然的為大靖效力,那圣人也不會成為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