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前世是個夜貓子,熬得一手好夜。但如今穿成個四五歲的小孩兒,在生理上終究還是聽這具身體的擺布,一覺睡得香甜無比,直到被碧娘拎起床來,一邊打著呵欠,一邊任碧娘給他穿衣著襪。
碧娘手腳麻利,須臾間給他收拾停當,連一頭頭發都梳得齊齊整整,帶了一頂小小的金冠,執了面亮光光銅鏡給他一朝——嘿,眉清目秀,鼻高唇紅,別看才四五歲,男神風姿已然初現!
穆安倒是有些高興,畢竟能長得好看誰愿意丑啊?看了看碧娘的標致相貌,再想想那位父皇的英俊風儀,心想這身體的DNA倒是極為出色,若是擱在后世,靠顏值就能混一輩子了。
剛想到那位父皇,門就被推開了,那英俊男子還是一副帝王扮相,笑吟吟似乎心情極好,圍著穆安踱了一圈,伸手摸著他腦袋笑道:“太子極肖朕躬!”
一伸手,牽起了穆安小手,微笑道:“太子且隨朕上朝!”說罷牽著穆安昂然出門。碧娘和大夫人各自捧著一個竹籃跟在后面。
穆安一頭被牽著走,一頭不動聲色地四下打量,第一個念頭是,自己絕非在什么皇宮里。
原因無他,這地兒未免也太小了,雖然房屋擺設,庭前花木都極為精致,透露出一副富貴氣派,但攏攏也不過幾間房屋,轉了兩轉便出了大門。
出門行了幾步,男子立住了腳,摸了摸穆安的腦袋,臉上流露出又是驕傲、又是自矜的神情,“太子且看。”他伸出手指,自左及右一劃拉:“這就是朕的皇城,這就是朕給你打下的江山!”
語氣中豪情無限,但穆安呆呆望去,只望見遠方有湖,湖畔有柳,柳樹下幾只鴨子嘎嘎叫個不停;又有許多農田連綿不絕,倒是一副自然田園氣象,但無論如何,似乎也承擔不了皇城兩字的分量。
男子自嗨了一會兒,便牽著穆安往前走去,一路上淳淳教導:“太子,你雖年幼,但既然身為太子,一舉一動之間,便代表了我大燕皇室的體面。今天是你第一次隨朕上朝,須拿出儲君的氣度來,莫要讓那些文臣武將,小覷了朕的太子……”
語氣溫和中不失嚴肅,又說了許多君臣相處的講究,東一句西一句,聽著倒是有些道理,穆安迷迷糊糊聽著,想來世上的皇帝教導太子,無外乎也就這樣了。
可這一切越是逼真,穆安便覺得心里越慌。隱隱之中,生出一個極為荒誕的念頭來。
我不會是……成了那個人的兒子了吧?
行了一兩里路,只聽男子低聲道:“到了,太子莫要忘了父皇的叮囑。”便牽著穆安到了一個小小的土丘之前,道:“你便立于此處。”隨后松開穆安,自己大模大樣坐在了土丘之上,眼中神采奕奕,一副顧盼自雄的摸樣。
“陛下來了陛下來了……”男子一落座,四下頓時吵成一片,穆安展目四顧,只見十余個泥猴子一般的娃娃,有的吸著大鼻涕,有的還光著屁股,從四面八方跑了過來,亂哄哄分成兩列,在土丘前方站好,又一起跪下身去磕頭,嘴里胡亂叫著:“參見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有的小孩明顯還不知人事,傻愣愣站在那里,被帶他來的哥哥使勁一拉,跪倒在地,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穆安嘴角抽了抽,呆呆轉過頭去,卻見“父皇”滿面喜樂,將大袖一揮:“眾愛卿平身!”底下的泥猴子們七手八腳爬起身來,有個大孩子伸手就去捂那奶娃娃的嘴,訓斥道:“閉嘴,聽陛下講話。”嚇得奶娃更是大哭。
奶娃的哥哥大怒,罵道:“驢子日的王三娃,敢欺負我四弟?”一拳揮了過去,正中王三娃額頭,王三娃頓時也顧不得“君前失儀”的大罪,一聲怪叫,攔腰將打他的孩子撲倒,兩孩子在地上滾作一團,其他孩子頓時大聲起哄叫好,也有抽冷子打太平拳的。
穆安翻了個白眼,又看向高踞土堆的男子,只見對方一張英俊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又是懷念、又是迷惑的奇怪表情,見自家太子望來,連忙又擠出笑意,指著正在廝打的兩個孩子,溫言笑道:“太子不要笑他們御前無狀,我大燕以武立國,沒那么多規矩道理,這些臣子,都是在草莽之中追隨父皇的,若無他們賣命拼殺,父皇也復不得這大燕河山。他們雖是你的臣子,你卻當以叔伯待之,記住了嗎?”
穆安無語地看了看一群泥猴子“叔伯”,其中最大的也不過七八歲,小的更是剛剛會走,光著屁股搖搖晃晃,嘴角抽了抽,低聲道:“是。”
這時那位叫王三娃的“叔伯”被按在地上連揍了幾圈,氣得尖聲高叫道:“劉狗剩我日你親娘!”奮力一腳踹開對方,合身撲去,一口咬住對方小腿——顯然是打出了真火。
穆安顫聲道:“那個,父皇,他們打得這么兇,要不要你勸一勸?”
“勸?”父皇颯然一笑,指著王三娃道:“這是我大燕朝的大將軍風波惡,一生最愛打架,如今天下太平,他可是難得才能找到打架的機會。”
又指著劉狗剩道:“這個是本朝御史天官,一張嘴最愛得罪人,別看現在是文官,以前也是武人出身,和風四哥正是好對手,他叫、叫……”嘴角忽然詭異地抽了抽,眼神也有些狂亂,但還是竭力說道:“他,他叫包不同,你、你須叫、叫包三叔……”
風波惡!包不同!
穆安被這兩個名字震得一呆,沒及時發現自己父皇的異狀,嘆息一聲,閉上了眼——最荒誕的哪個猜想,成真了。
自己的父皇,居然是他姥姥的慕容復!這么說來,自己也不叫什么穆安——多半是為了隱姓埋名,自己應該是叫慕容安才對。
“表哥!”
“公子!你怎么了?”
還沒當穆安產生更多感慨,忽然兩聲驚呼響起,嚇得穆安睜眼看去,卻見父皇——也就是慕容復,整個人都抽搐起來,最詭異的是,他左半邊臉還帶著高高在上的帝王式的微笑,右半邊臉則滿是哀絕之色,左眼發直,右眼卻布滿血絲,一道眼淚順著右臉直掛下來,口中喃喃道:“沒事,沒事,莫要、莫要誤了宣布封安兒為太子,太子乃國本,干系重大,我沒事……包三哥,對不起你……安兒呢……”
口中話語顛三倒四,口角也流出涎水來。那些小兒見他模樣恐怖駭人,哪里還敢久耽?打架的也不打了,看熱鬧的也不看了,齊齊發一聲喊,各找各媽去了。
“所以,”穆安——慕容安看向自己的“母親”和“大母”,兩張布滿淚水的美麗臉龐此刻滿是悲楚和驚恐:“她們兩就是小丫鬟和表妹了……”
唉……慕容安微微搖頭,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反過來說,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啊。
想起慕容復對待自己的溫和,以及絲毫不作偽的寵溺,再看他此時痛苦至極的表情,慕容安也不由心軟。一個被原生家庭耽誤了的可憐人啊。
也罷,陪你演一場,就當是我占了這孩子身體的補償吧。
慕容復一時掙扎著露出一絲笑意,似要安撫身邊幾人,一時卻陡然神態猙獰,咬牙低吼……眼看便似要徹底發狂之際,忽然耳畔聽見一個童音清清楚楚的響起:“父皇在上,兒臣有本啟奏!”
眼睛一掃,卻見一個小小的身形,恭恭敬敬跪在下面,正是自己剛立的太子,他幾乎下意識的接口道:“太子……有……何事……何事啟奏?”
慕容安微微松了口氣,朗聲道:“父皇立了孩兒為太子,群臣都說此乃普天同慶之事,各自領了賞賜,回家慶祝去了。但是孩兒想著,我大燕以武立國,臣子們尊敬孩兒,乃是出于對父皇的忠心,若是孩兒自身本事不濟,他們心里恐怕未必瞧得起孩兒。”
“唔。”說到關系國本的“重事”,慕容復的心神果然被吸引了過來,身體的顫抖也慢慢減緩,口中道:“太子倒是……頗有遠見,極肖……極肖朕躬,嗯,太子今年也有五歲了,也罷,自今日起,朕便親自教導你學武,你天賦卓絕,只要用心勤學,他日自有大成!那時,群臣自然忠心服膺。”
他越說越是高興,神態漸漸平和,右眼之中血絲漸漸淡去,自己下得土丘,蹲在慕容安身旁,輕輕揉著他的腦袋,又變成了那個慈和氣派的“父皇”,微笑道:“不愧是我大燕太子,小小年紀便有如此遠見,當真是天佑我大燕,異日必然遠勝你父皇,成為千古明君!哈哈哈哈哈。走,我們回宮,朕今日就教你習武!”
“是!”慕容安大聲答道——語氣之中的喜悅倒是絕非假裝,這可是慕容家的武學啊!恐怕任何一個有過武俠夢的男子,都很難拒絕這種誘惑吧。
看著“父慈子孝”的二人,阿碧和語嫣齊齊長出了一口氣,望向慕容安的眼神中,又是驚喜,又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