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輕回了太傅府之后,便斂起一蹶不振的心思,拜別了洛歌。
“師傅,弟子暫且無法潛心修真了,還請師傅恕罪。弟子想要去凡界游歷一番,尋覓機緣。待到這顆心思平靜下來,弟子便回歸師傅身旁,追隨師傅,直沖云霄。”洛云輕對著洛歌跪下,磕頭拜了三拜。
看著她溫和的模樣,洛歌恍惚以為自己看到了洛天。
她鼻尖一酸,側過頭頷首:“好。”
在洛云輕離去之后,洛歌悄然伸手捂住了唇。
是她一時邪念,引來了如此大禍。
是她害死了小天。
“你們人族真是奇怪。明明殺人的時候毫不手軟,卻在殺了人之后又要虔誠懺悔。倘若懺悔有用的話,那么這世間,何來輪回轉世,何來因果循環?”那道聲音又響了起來。
她一邊嬌聲笑著,一邊毫不猶豫地出口諷刺。
洛歌未曾理會,只是將自己蜷縮在了一起。
是她不好,她對不起小天。
可是后悔真的無用。
換不回一條活生生的命。
殊不知,洛歌的黯然神傷,皆是被暗中一道身影納入眼底。
那身影抿了抿唇,終是悄悄轉頭離去,未曾停留。
這廂,姬紫歡終于醒了過來。
睜眼便對上了玉晚舟一對清潤如玉的藍眸。
她怔了許久,適才想起,這對藍眸,是昔日神族的象征。
游兒他……入神籍了。
“游兒——”姬紫歡喃喃,神情恍惚。
“母后,兒臣在。”玉晚舟跪坐在床畔,聲音溫謙。
“此為何處?你父皇呢?”姬紫歡下意識想要坐起來,卻發覺自己渾身酸軟無力,不由無奈作罷。
玉晚舟沉默一瞬,緩緩將自己棄了一身仙骨之事,娓娓道來。
末了,玉晚舟跪著退離一步,磕頭一拜。
而后起身,定定望著姬紫歡,一字一頓道:“玉氏無情,生來涼薄自私,如此,委實不配為君王,不配為人父。其罪滔天,罪不可恕。兒臣要追隨神族,直搗天宮,擒拿玉帝。”
姬紫歡聽著,一張本便沒有血色的臉愈發蒼白起來。
“放肆!”她低喝一聲,一雙金眸盛滿了怒意。
姬紫歡揚手便要落下,但在玉晚舟閉眼的一剎那,她的手卻僵在了半空。
猶疑半晌,終是落在一旁。
說到底,姬紫歡是不忍心的。
玉晚舟到底是她懷胎生下來的,是她一點一點看著長大的。從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她都記得——她還記得玉晚舟幼時調皮,磕壞了一顆乳門牙,被一眾小仙官笑了許久許久。
他哭得慘兮兮的。
撲到她懷中,軟軟糯糯喊一聲母后,用濕潤潤的眼望著她,滿眸的孺慕之色。
她心都要化了。
她都不忍心去嚴厲苛責這個孩子,又豈會去伸他。
再看而今,這個意氣風發,一身氣度如玉,比他那偉岸父皇更加溫潤的白衣公子哥兒,姬紫歡直覺一陣恍惚。
仿佛在眼前的,依稀還是當年那個,她需要牽著手,帶他一點一點學習走路,還會撲到她懷中,軟軟喊她母后的那個稚子。
可是姬紫歡知道,這一切都變了。
再回不到從前了。
姬紫歡沉沉嘆出一口氣,那落在一旁的手緩緩升起,溫柔地撫摸在玉晚舟稍有些冰涼的臉頰之上。
玉晚舟像極了玉無情,這眉眼都承了他爹的七八分相似,只是一個溫潤,一個清冷罷了。
“我在洪荒時代,便與你父皇相識。我長他許多輩分,論規矩他需得稱我一聲祖宗的。我為了她,自甘離開神籍,并入仙籍。”
姬紫歡看著玉晚舟,卻又仿佛沒有在看著他,她的一雙眸子有些微微的空洞,“我隱約曉得,他曾經似乎是犯下了錯誤的。卻不想,他犯下樂如此滔天之錯。游兒,你要記住。”
“他也許不是一個合格的君王,但他一定是一個合格的爹。游兒可以評判他在朝堂,在先前的功過是非,卻沒有資格,去評判他應當為人父。”
玉晚舟微微一愣。
他的記憶中,玉無情確是不曾虧待過自己,還有七位妹妹們。
不等玉無情細細想著,姬紫歡又道,“孩子縱然無辜,畢竟身懷邪祟之氣。我那會兒出于本能,想護他安好。如今冷靜下來,細細一想,若換作我,為了天下社稷,未嘗不可將他扼殺在手中。縱然,他是我親生的孩子。”
這番話一出,聽得玉晚舟先是一愣,而后嗤笑一聲,眼中的諷刺是毫不掩飾:“母后,您對父皇,當真用情甚深。為了維護他,您竟然愿意扼殺一個無辜的孩子。可是您看看他,他在意過您的分毫感受嗎?您離開仙界多日,他可曾曉得,可曾派遣仙兵下凡來尋過您?!”
被玉晚舟這么一吼,姬紫歡怔愣了好大一會兒,適才顫抖了起來。
她伸手,指著玉晚舟,眼中的憤怒那樣明顯:“逆子……逆子——”
說罷,便要起身運轉靈力,返回仙界。
卻發覺自己一身引以為傲的修為,竟毫無波瀾。
姬紫歡心頭一陣慌亂,忍不住捻訣感應神識海。
神識海沉如死水,無一分動靜。
“母后,您的法力已經被兒臣封住了。東秦如今一片盛世,帝王仁慈勤政,百姓安居樂業,您便在此頤養天年罷。”玉晚舟見她頹然的模樣,忍住心疼,起身作揖一拜。
姬紫歡亦是不忍看他如此決絕的模樣。
她別過了臉,好大一會兒才憋出一句話來。
“游兒,你父皇再如何不爭,也是個好面子的君王。母后求你,為他留住一個君王該有的顏面……可好?”
轉身本欲離去的玉晚舟,聽聞姬紫歡這番言語,微微頓住了腳步。
他淺淺嘆出一口氣。
“好。”
便離去,再不停留。
姬紫歡一下子駝起了背,昔日王母的形象不復返——此時的她瞧上去,滄桑了許多許多,如同一位中年婦人一般。
“玉帝哥哥……這一次,歡兒真的幫不了你了。游兒,他長大了——”
這一聲無奈悲涼的兀自喃語,隨著一地斑駁的陽光碎影,就這么消散從窗沿偷跑進來的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