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的廣州讓熊克武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與十多年前館賭檔林立,妓院娼寮遍街;不一樣的是五顏六色的革命標語貼滿大街小巷,到處可以看到懸掛的大幅橫幅,上面無不是寫著“打倒帝國主義”這樣的口號。大街上,不時可以遇見正在對市民演講的青年,這些青年要么身穿中山裝,要么是系著紅色飄帶的士兵,這種濃烈的革命氣氛是他參加國民黨幾十年所未見過的。
“看報,看報,上海總商會提出五慘案善后辦法,發表再告民眾書,國民黨中央發表目前時局的宣言,公使團拒絕北京政府抗議,…。”沿街叫賣的報童吸引了莊繼華的注意,對莊繼華來說他也沒意識到上海事件會發展到如此地步,他可憐的歷史記憶中這段歷史幾乎是張白紙,他立刻叫住報童,買了一份報紙。
“給我也來一份。”熊克武低沉的說道,隨后喻培棣、余際唐、張沖等人也各買一份。報童很利落的將報紙遞給他們后,又沿街叫道:“看報,看報,看最新消息…。”路旁觀看游行的市民又圍住報童,買了報紙的市民紛紛駐足,迫不及待的了解上面的最新報道。
莊繼華很快看完報紙的內容,上面不但報道了上海總商會遞出的十三條善后處理辦法,也報道了各地對上海事件的支持,南京、北京、杭州、鎮江,武漢、天津、九江紛紛爆發。英軍在漢口再度向游行群眾開槍,北京的北洋政府向各國公使團提出抗議,卻為公使團所拒絕。
路邊地行人邊看邊搖頭,無不神情激憤。作為一方軍事領袖,熊克武不象那些市民那樣將情緒帶到臉上,他很平靜的看完報道,身邊的川軍諸將也默默無聲,良久才聽到喻培棣的一聲嘆息。
“唉。革命這么多年。國家還是這樣懦弱。我輩愧對國人。”當初他們兄弟倆參加黃花崗起義,哥哥胸前掛著炸藥筐沖鋒的情形似乎還歷歷在目,當初的熱血已經在這些年的戰爭消磨光了,今天的情形似乎又喚醒了殘留在內心深處地那點記憶。
他地嘆息也僅僅停留在嘆息中,熊克武心中對這類群眾運動有些不以為然,當初二次革命時也是這樣,很多人上街游行。結果又如何呢。袁世凱都沒能對付過去,外國人更難。不過他卻注意到莊繼華沒有象其他人那樣激憤,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街上的人群。
“廣州這樣的游行很多嗎?莊少校。”熊克武似乎不在意的問。莊繼華順口答道:“以前不多,最近應該不少,上海的事情影響太大了。”莊繼華已經隱隱感到連山之行讓他錯過了機會,一個很重要的機會,可是具體是什么,他還沒想清楚。
熊克武對莊繼華的反應有些意外。對他地平靜更是意外。在他看來,黃埔軍校是一所由蘇俄出資創辦的軍校,蔣介石又是一個紅色將軍。他的心腹自然應該是那種熱血青年,可是沒想到他居然如此平靜。
“熊公對五慘案如何看待?”莊繼華問道,這時游行隊伍已經漸進尾聲,莊繼華看見李之龍和潘慧勤,他向他們揮揮手,這個動作看上去就像是響應游行群眾的口號似的,不過李之龍潘慧勤卻知道是向他們打招呼,兩人舉起手中的旗幟向這邊搖搖。
“你認識的朋友不少呀?”熊克武沒有回答莊繼華的話,反是對莊繼華認識人多感興趣。
“我地社交不寬,主要是黃埔和其他軍校地同學,還有就是是在東征時認識的熟人,還算不上朋友。”莊繼華老老實實的說,地確,莊繼華來到這個世界后,主要活動局限在黃埔軍校內,參加籌建青年軍人代表會讓他的社交有所擴大,不過黃埔軍校的學習很重,占用了他大部分時間,加之后來淡出青軍會,與大部分外校同學的聯系就斷了,加上他為躲避黨爭,有意識的藏在部隊中,社交就更小了。不過他有些無可奈何的是他的朋友無一不是熱衷政治的人,這次游行來了個大暴露,所以看上去熟人挺多。
“熊公是軍界前輩,晚輩有個問題還想請教,還請指點一二。”莊繼華很客氣的問。
“指點不敢當;長江后浪推前浪,有你們這樣的年青人,我不服老不行呀。”熊克武半真半假的說,這次廣州相持到最后還是莊繼華贏了,熊克武想起這個心中就像吃了塊老姜那樣火辣辣的。
“熊公不用客氣,晚輩是真心請教。”莊繼華知道熊克武說話中所指,所以語氣就更恭謹了。見熊克武并沒有真心拒絕,他就問道:“此次五慘案,是由英國人和日本人造成的,與其他列強無關,以熊公的經驗看列強的聯合行動能維持多久?還有北洋政府能否辦好交涉?”
莊繼華的問題再度讓熊克武對他刮目相看,以熊克武 經驗知道,莊繼華的意思是能不能分裂目前列強的團強干涉的可能性。后一個問題更說明莊繼華已經意識到要解決問題還是必須靠政府,能在萬民激動之下有如此清醒的思考,不簡單呀不簡單。熊克武在心中暗暗稱贊,沒想到黃埔居然出了如此人物,看來黃埔軍校今后的發展不可限量。
“能不能瓦解列強的行動,這個我不清楚,如果能把打擊的重點放在英國人和日本人身上,還是有可能的。不過北洋政府肯定不行,發幾個照會已經是段瑞所能作的極限了。如果由北洋政府來引導估計最后不會有結果,好的話不了了之,壞的話,就不好說了。”
莊繼華心中暗贊。姜還是老的辣,他是根據前世地經驗,前世這段時間好像沒有出現大規模武裝入侵的事,說明這個事件是解決了的,但怎么解決的他不知道,他只能依靠一些相關的信息推斷;而熊克武卻是依據經驗立刻判斷出最后的結局,與他相比自己還嫩的很。
“我送熊公到珠江大酒店后我的使命就算結束了,不知熊公還有那些要求。我好轉告廖先生。也好早些解決。”
“其他地沒有。我希望能盡快見到廖先生和胡先生,還有汪先生。”熊克武想要地當然是軍餉和裝備,不過這些和莊繼華說沒用,只能與胡漢民、廖仲愷他們談。至于其他要求,無非是生活上地事情,這些他們能應付,熊克武也不愿讓眼前這個年青人小瞧了。
衛戍司令部設置原軍總司令部八旗會館。把熊克武一行人安置好后,莊繼華就返回八旗會館,他沒有去中央黨部找廖仲愷,而是先向蔣介石匯報再說。
“川軍目前很困難,士兵已經快一年沒拿到軍餉了,到廣州前甚至連飯都吃不飽;而且部隊彈藥奇缺,就目前來看前段時間熊克武玩的是兩邊下注,誰贏他就與誰打交道。這樣為部隊保留一條出路。并非真心與陳炯明和楊希閔聯合。”莊繼華在蔣介石的辦公室里向蔣介石匯報說。
“你這么確定?”蔣介石不動聲色的問。
“可以確定,他們沒本錢。”莊繼華很有信心的說。
蔣介石搖搖頭表示不贊成他的判斷:“文革,你錯了。當初桂軍東下廣州時,還不是一樣缺餉缺彈藥,結果呢,照樣趕跑陳炯明,獨占廣州。”
莊繼華明白蔣介石的意思,處于絕境地部隊為求生路可能會并發更大的戰斗力。
“你不要小看了熊克武的川軍,這支部隊是很有戰斗力的,你不是常說一個老兵的作用超過十個新兵嗎,熊克武這支部隊里老兵比例很大,很多人從辛亥年間就開始跟他了,在四川打了這么多年,他被趕出四川主要是輕敵,以為劉湘已經被打死了,沒想到劉湘敗而不死,最后翻盤了。”蔣介石又接著說,這兩天事情雖然多,可他還是抽時間了解了熊克武敗出四川的原因。
“是,學生疏忽了。”莊繼華也沒爭辯,承認自己有些看輕川軍。不過他還是不認為川軍會有很大的威脅,主要是目前廣東的政治環境,東征勝利、平叛勝利,使大本營建立起了一定地威望,特別是黨軍地善戰威名,足以震懾廣東境內的各路諸侯。
“廣東并不太平,有桂軍和沒桂軍有什么區別。”蔣介石突然沒頭沒腦的說道,他地神色看上去有些焦慮。莊繼華立刻猜到蔣介石這是在表示對粵軍不滿,但他沒接話,他在等蔣介石的問話。
蔣介石的辦公室是原軍司令楊希閔的辦公室,辦公室裝潢很漂亮,沙發是真皮的,辦公桌很寬大,材料是楠木的,地上鋪著猩紅色的漂亮的波斯地毯。蔣介石顯然沒有讓莊繼華離開的打算,他在屋里轉了兩圈,見莊繼華還直挺挺的站在那里,便淡淡的說:“你坐。”
又過了會,蔣介石才吞吞吐吐的問:“你剛回來,可我還是想問問你對目前的時局的看法?”
“報告校長,我了解一些,不過….不全面,學生擔心….,”說到這里莊繼華抬眼看看蔣介石,蔣介石呆板著臉揮手說:“不要緊,你說說看。”
“學生認為,英國人這槍開得好,開得正是時候。”莊繼華一開口就讓蔣介石有些糊涂了。
“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全國民眾都在等,在看,看如何解決,可解決這個事件學生必然要依靠政府,光靠社會團體是不行的;可是北洋政府人解決這份個問題嗎?學生以為不能,既然不能,民眾就必然對他們失望,如果這個時候能盡快成立國民政府,那么全國民眾就會把希望寄托在國民政府身上,如果新政府能在這件事情中出力,那么新政府的威信就能很快建立起來,北洋政府就會被全國民眾所拋棄。”莊繼華先就說這么多,其實他感到這是個好機會 作篇大文章。不過這個文章怎么做,他還沒想清楚。點,這篇文章將涉及軍事、兩黨關系、財政、甚至青軍會和孫學會,工會和農會,等等,可以把目前廣東所有政治團體卷進去。可是如何作,他沒想好,頭緒太多。一條一條的。都交織一起了。
院里突然熱鬧起來。蔣介石和莊繼華走到窗前一看,原來是參加游行地軍官們回來了,賀衷寒、陳他們正熱烈爭論什么,情緒有些激動,聲音難免有點大。蔣介石重重哼了聲,罵道:“娘西匹,成何體統。”
莊繼華忙推開窗戶。他正要開口,卻見司令部執星官出來制止眾人的爭論,莊繼華也就悄悄把窗戶關上,不過賀衷寒和陳都已經看見他和旁邊的臉色陰沉的蔣介石了,院子的軍官們于是悄悄的各回辦公室了。
“如果繼續強硬下去,英國人會不會向廣州發起進攻?”莊繼華雖然說了一大堆政治上的好處,可蔣介石最關心的軍事問題卻一個字沒提,蔣介石只好直接問了。廣州距離香港太近。而且廣州市里還有個沙面租界。雖然兩地地英軍不多,可是誰也不能保證英國人不會從其他地方調兵來。
這個問題其實莊繼華沒想好,不過莊繼華可以肯定地是。民國以后英國人沒有向中國境內派出過正規部隊,更沒有完全占領過一座城市。
“學生以為不會。”莊繼華一副思考后得出結論地樣子說道:“廣州不是上海,上海事關各國利益,而廣州除了英國人有利益外,其他各國都沒有利益,所以要出兵就只有英國單獨出兵,但英國能派多少人來呢?一萬人還是兩萬人,占領廣州能不能結束這場運動?恐怕不能,這是民眾發起的抗爭,不是政府發起的,占領廣州并不意味著事情的結束,反而會給我們打擊他的機會,現在他躲在海上,我們幾乎打不著他,要是上岸了,誰勝誰負還不一定。”
莊繼華越說越有信心,他站起來在屋子里走動:“列強雖然一致行動,但這種行動應該是有保留的,估計應該是限制在租界內,超過租界,列強就不會與英國人合作了,我們只要把行動限制在租界外,租界內只進行以罷工罷市為主的和平抗議,而在租界外面則進行武裝封鎖,把軍隊換上便衣,封鎖租界物資,徹底驅逐英國商品,把焦點直接對準英國,那么我們獲勝地希望估計可以增加三成。另外我們還可以趁機整頓軍隊……。”
說道這里莊繼華停下來了,他腦筋里突然劃過一道火花,他開始抓住他剛才思索的大文章的線索了。
蔣介石見莊繼華突然停下來了,正要問話,卻見莊繼華站在哪里擰眉思索,他想問問他在想什么,隨后又放棄了,反而起身悄悄回到辦公位置,厚實的地毯掩蓋了他的腳步聲,正在思考的莊繼華沒有發覺蔣介石已經離開了沙發了。
文德樓是幢不起眼的三層小樓,這棟小樓與廣州其他樓房沒有任何區別,唯一有區別的就是來這棟樓地人很多,身份也很復雜,有穿馬靴地軍官、赤腳的農民都在這里進進出出。不過了解內情的人都知道這是廣東區委所在地,雖然沒有掛牌子卻是在全國唯一公開活動地場所。
游行結束之后,黃明誠回到區委,在游行之前鄧中夏就通知他游行結束之后區委書記陳延年要召集他們開會。樟木頭之戰后不久他就離開樟木頭總工會,調到廣東區委工人運動委員會工作,在協助召開第二次全國勞動者大會后,就留在總工會中負責協助總工會秘書長鄧中夏工作。
黃明誠匆匆走上二樓,推開陳延年的辦公室,辦公室里已經有六個人在座了,黃明誠一看都認識,除了區委書記陳延年外,還有總工會秘書長鄧中夏,香港海員工會主席蘇兆政,工人運動委員會中的楊殷、施卜,總工會中的馮菊坡。陳延年還在伏案急書,等候在旁的人也沒說話。黃明誠趕緊進屋,邊道歉邊搬根凳子坐下,其實大家都知道今天他做什么去了,誰也沒怪他。
聽到黃明誠的聲音,抬頭看看,然后又急書幾筆才放下筆站起來。他今天穿的是件有點褪色的白線衫,下身穿件白色的短褲,裸露在外的肌肉顯示出他健壯的體格,這得益于年青時在工廠中的高強度勞動。
“人都到齊了,現在開會。”陳延年說完之后用銳利的目光掃視屋里眾人:“大家可能已經知道了,上海的資產階級企圖與帝國主義者妥協,但是工人們不答應,我們必須采取行動,給英帝國主義者更直接的打擊,更直接的支持上海工人的行動,增強全國人民的信心。打擊點在哪里呢?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