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6年,8月20日,東海市,嶗山學宮。
“以道先生,此乃國家大事,非得您出山不可了。”
“呵,老夫好不容易從忽必烈手上脫身,你卻又要我去給他侄子賣命莫不是嫌老夫在這里礙眼了”
嶗山學宮第二平臺的一處清涼亭中,高川正與王文統兩人圍著一張擺著棋盤的石桌相對而坐,前者在對后者勸說著什么。
這兩人一人是東海國海軍大佬,另一人是蒙古國的重臣,能齊聚一堂,顯然是有淵源的。
四年前山東戰事膠著,王文統被忽必烈重新啟用,梳理財政。一開始,他干得還不錯,整頓了中統鈔的發行事務。但形勢畢竟與歷史上不同了,蒙古在漢地根基受損,財政形勢更嚴峻。一方面,他手頭硬通貨嚴重不足,沒法保證各鈔所足額兌換;另一方面,當地市場又受到外來的東海假鈔和新式貨幣的沖擊;最嚴峻的是,朝野大員目光短淺、飲鴆止渴,比如一個叫阿里海牙的大將,逼迫他在他的領地超發紙幣購買民間財物,還洋洋自得。這一切最終導致了鈔法敗壞,中統鈔幾乎成了廢紙,他的地位也再次岌岌可危。
去年以來,蒙古朝廷把對日事務作為一個突破口來抓,而今年日本人的戰敗再次在朝堂上掀起了風波。這個風波本來跟王文統沒什么關系,但事情一鬧大也波及到了他,有大員試圖把名聲本就不好的他當作替罪羊。
王文統得到消息,知道不妙,干脆用多年暗中經營的渠道逃了出來,叛逃到了東海國來。他給管委會了大量珍貴情報,也換得了他們的庇護,在東海安頓下來。不過此后他心灰意冷,也不問世事了,而是在嶗山學宮找了個差事開山授課,講述多年來他對財政和經濟方面的一些心得。
呃,還別說,他在這行做得相當成功。當初他的一些粗淺見解,在與股東們先進的經濟理論結合后變得相當成熟,他所撰寫的錢鈔論也因此得到了升華,成為經濟學領域的一部巨著,任何對此有興趣的人都會拜讀。在他的經營下,嶗山學宮的經濟系風生水起,他本人也頗有成為一代大儒的勢頭。
而高川嘛,他這幾年來一直在崇明島掌舵,與三教九流打交道頗有心得,手段靈活而不失威望,所組織的“冒險者協會”在兩次戰爭中更是發揮了重要作用,在大會中評價頗高。因此,大會便決定了,就由他來擔任新近成立的西洋公司的總經理一職,全權負責在西洋印度洋周邊區域的開拓。
得到這個位置后,高川也是雄心勃發,決定大干一場。在鉆研了之前的航行記錄和近期的周邊情報后,他敏銳地發現了一個突破點伊爾汗國。
伊爾汗國是由忽必烈的兄弟旭烈兀所建立的國家,疆域大致囊括后世的伊朗、伊拉克和南高加索地區。這一汗國在蒙古帝國體系中實際上具有完全的自主權,但在名義上仍然承認忽必烈的宗主地位。
去年,旭烈兀去世,由其子阿八哈接任汗位。阿八哈此人相當矜持,沒有立刻即位,而是遣使東歸向忽必烈報信,并且請求忽必烈冊封,拿到了文書和大印之后才正式即位。忽必烈將此事視作自己權威隆重的證明,大肆宣揚,東海人隨便就打聽到了,后來王文統到來后更是帶來了第一手消息。
高川就從這件事中發現了商機。新君登基,最喜歡的不就是能增加自己威望的事這時候我們派個使團過去送禮祝賀,那阿八哈見了是遠道而來的黑發黑眼的老鄉,不得大受感動,以好禮回贈要是能搞到些貿易特權之類的東西,可就賺大了。
呃,雖說理論上我們跟大蒙古帝國是敵國,但是你我隔這么老遠,又打不起來,何必要為了忽必烈和老趙家的事鬧什么不愉快呢說不定因為送禮的是“敵國”,阿八哈反而更高興呢,哪個統治者不喜歡這四夷咸服萬國來朝的調調他甚至都想好了進一步的動作。歷史上忽必烈不是喜歡以少制多、重用色目人么,那么把同樣的法子介紹給他侄子,為伊爾汗國引入一堆“黑目”大臣,幫著他治理當地人,以后西洋公司在那邊做事不就方便多了 不過想得雖美,但他畢竟沒跟蒙古人真正打過交道,沒法保證事情就真的照著他的劇本演。但是不要緊,他沒經驗,別人有啊于是,他就來嶗山學宮請王文統出山了。
而王文統不管有心無心,上來總得先拿捏一下。
“不不,只是這事只能請托您啊。”高川見王文統態度不善,連忙補救道“若是論起運籌帷幄、揮斥方遒、見人下的本事,誰能比得上您呢我們到了伊爾汗的宮廷,恐怕過不了三個月就得被轟出去了,而以道先生必能讓彼上下信服,收拾好波斯和大食的局面。百年后,先生定是見諸中西青史的一代名相啊”
王文統猶豫了一下,其實他是有所意動的。這陣子他在嶗山學宮做得還不錯,收獲了不少學生的景仰和社會聲譽,但是,他畢竟是曾經登上過歷史舞臺的人,掌握過權力的滋味,又怎么會滿足于這種簡單的學術生活呢 “既然如此,以道先生多考慮一下,我改日再來。”
見他似乎心動,高川知道事情有戲,便沒繼續在這里磨,決定先晾上他幾天。反正這只是一顧茅廬呢,不急。
于是他就這么告辭離開了,留下王文統在亭子里露出了一臉失望的表情。
“徐進,吳三槍,林升,莫明船,孫黑肚,茍阿大。他們六人的奉獻,不但為人類醫學的前進照亮了道路,也完成了他們靈魂的升華,他們將在天國之”
當高川從第二平臺下到第四平臺的時候,文化部的杜松林正帶著一幫和尚道士、醫學院的學生、幾名逝者的家屬和大量的圍觀群眾在主持一場“英魂大祭”。
高臺之上,一橫排擺著六個牌位,前面還供奉了香爐。左邊站著一排逝者的家屬,人人臂上裹著白紗,卻未像傳統葬禮那般嚎啕大哭,而只是肅穆的站著,只間或有幾個女性家屬聽見杜松林說到激昂處,忍不住抽泣起來。右邊站著一排醫學院的學生,他們有的不過二十多歲,有的卻明顯已經年紀不小了,有的是短發,有的頭上仍然留著傳統的發髻,但無一例外地都穿著白大褂,嚴肅而尊敬地看著那些牌位。在臺下,圍觀群眾或是本地的攤販,或是外來的游客,但都一反常態地沒有嘰嘰喳喳,而是很安靜地看著上面的儀式。
東海商社登陸后,以官方身份舉行的葬禮儀式很是不少,大多數是為犧牲的戰士或做出重要貢獻的人員舉行的,不過,今天這個“英魂大祭”,卻和以往的葬禮都不相同。牌位上的這六位主角,既不是英勇犧牲,也不是身份尊貴,而是因為一個非常特殊的原因而被祭奠的他們在生前簽署了協議,在死后將自己的遺體捐獻出去,供嶗山學宮醫學院的學生們解剖、研究人體的構造。
在過去,這樣的褻瀆行為無疑是離經叛道。如果是在一個極端保守的社會中,可想而知,無論是逝者家屬還是經手實驗的醫學生,都會遭受到疾風暴雨般的口誅筆伐,哦不對,是口誅刀伐。
但是現在,借助一點適應時代的宣傳手段,嶗山學宮成功地將這種離經叛道的行為升級為“崇高的奉獻”。
對于逝者來說,他們并非是“死無全尸”,恰恰相反,而是通過自己的奉獻推動了醫學的發展,將來可以拯救更多的人,他們身后也會享有更好的生活。對于逝者的家屬來說,他們并非是坐視親人的遺體遭到褻瀆的冷血之人,反而因為逝者的升華而與有榮焉,享受到了類似烈屬的地位。對于醫學院的學生們來說,他們也放下了褻瀆尸體的負罪感,能夠更好地利用這份寶貴的機會去認識人體,從而拯救更多的生命。
而對于圍觀群眾來說,他們也不好再對此產生什么風言風語,相反出于從眾心理,還得對此贊許有加才行,不然就顯得自己愚昧了。更進一步的,說不定還會有更多的人受此激勵,愿意做出類似的奉獻也不需要太多,只要有就夠了。
“魂歸故里。”
杜松林念完冗長的悼詞,停頓了長長的一下,將手上的經書合上,左手按在這本黑皮厚書上,右手劃了一個一圓一豎的兩儀手勢。呃,還別說,經過了幾年的歷練,他這一套做派還真帶上了不少莊嚴神圣的感覺,不知情的看了還真能被唬住。
堂下的群眾們也跟著他劃起了手勢,默念禱辭。就在同時,臺子后方的一個樂隊也開始演奏了起來。他們用的是黃銅打制的新型樂器,節奏先是緩緩地響起,然后很快高亢起來,高分貝的旋律直達心扉,瞬間洗刷了觀眾們的心靈。
趁氣氛達到高潮之時,杜松林趁機宣布“起靈,送入素問堂”
素問堂是衛生部在第四平臺山腳下開設的一處紀念堂,用于紀念為醫學事業做出杰出貢獻的歷代英杰。里面陳列有歷代先賢和當代名醫的牌位、畫像和生平事跡,同時也收藏著各類醫學著作。
除此之外,素問堂的管理機構還運營著一本名為素問的期刊,便于醫學界人士發表和交流自己的成果。類似的期刊還有很多,學宮各系、工業部各組甚至海洋部、金融系統都有一些,或大或小。正是這些期刊,撐起了一個幼稚的學術交流網絡。
因此,能夠供奉在素問堂,無疑是一般人難以企及的榮譽。
這個時代,某種意義上是“生不如死”。一般人的平均壽命也就三十多歲,高生育率下有著對等的高死亡率,病死、老死、意外而死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對于一個成年人來說,他記憶中已經去世的熟人可能比活著的還多。在這種背景下,“重視身后事”的思維方式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活壞活好都是幾十年的事,但是死壞死好可就是影響幾百年的大事了。從士大夫到小民,對于“身后名”的追求,是后世人難以想象的。
當然,一般人是根本沒有資格去追求這個的。自古留名的就只有帝王將相,他們腳下的層層枯骨有誰知呢可是,現在就有了一個機會,讓平凡人也能把自己的名字牢牢刻在石頭上,與歷代賢人同處一室供奉入殿堂內,寫入書本之中讓高高在上的老爺們也為之念誦。這不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事嗎 家屬們在醫學生的指引下,抱起家人的牌位,臉上露出了自豪的表情,在音樂聲中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平臺東北角的素問堂。
素問堂是一系列建筑群,其中主殿是一個高達十米的磚石大殿,有著高高的尖頂,陽光透過頂上的玻璃天井直射入大殿之中,在因厚重的墻壁而略顯陰沉的殿內投射下一道光柱,也因此更增添了一份神圣感。
大殿兩側,兩排從闊馬小學臨時請來的小學生用稚嫩的聲音齊聲吟唱出了一首聲調高亢的贊頌曲。在他們身后的偏殿中,還有幾名畫師和記者正奮筆記錄下這珍貴的場面。
家屬們排成一行縱隊,先后進入了大殿之中。衛生部長黃瀚帶著五名高層等在里面,先是對著他們鞠了一躬,然后上去接過了牌位,走到了偏殿之中。這里有一面巨大的照壁,用大理石砌成,表面鋪設了一層白色木格柵,左上角已經嵌了幾個木牌進去。他們走到照壁前,先是對先前的木牌一鞠躬,然后便把今天的六個新牌位緊隨其后放了上去。
“為人類和醫學進步做出奉獻和犧牲的人永垂不朽。”黃瀚總結道。
一個記者最后在他的報道中留下了這么一句話“這個世界是如此的殘酷,到處都充斥著死亡,生命廉價而又珍貴在我的小時候,死亡并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件隨時可能降臨的事物。而幸運地活到了今天之后,活在這個時代,死亡似乎離我們遠一些了。之前我并未意識到這有多么珍貴,直到今天,我才發現能夠自由地選擇一種榮耀的死亡是一件多么寶貴的事。這并不是在任何時代、任何地點都能做到的,只有在這個庇護了人類與文明的國度才有可能發生,而這足以令我們愿意為之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