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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7章 通商 二

  1267年,10月8日,新河鎮。

  船只靠岸后,尚有一些手續要處理,這段時間李焅不能離開,就四處打量起了周遭的新鮮景。現在,他就出神地觀察著河上的一艘挖沙船。

  這艘船掛著一副“王”字旗號,是私人經營的,趁著封凍前的淺水期在疏浚河道。此船由兩艘細長小船組合而成,中央夾著一個巨大的像是水車輪的機械,兩側船中有數十壯漢在腳踏提供動力,車輪不斷從河底挖出泥沙,挖斗隨著轉動自然轉向,將泥沙傾倒入后面的運沙船中。

  運沙船并不大,裝滿之后就駛到附近的一處堆沙場將砂石卸下來,換另一艘運沙船繼續承載。沙場中人粗篩之后,把沙堆到一邊晾曬,不時有大車或船只過來將曬好的砂子運走。現在各地建筑業如火如荼,砂子作為重要建材自然能賣個好價錢,經營這些挖沙船的商家即使不要管委會的疏浚費也能賺不少利潤,因此頗有不少人自費購船過來疏浚航道的。

  這種粗獷的大型體力勞動初看很是壯觀,但看多了也就習以為常了。不過李焅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從挖斗看似隨意但暗中自有規律的翻動中看出了韻律感,直到背后一個聲音打斷了他。

  “李員外,證件辦好了!”

  李焅轉過身來,瞇著眼看清了來人,便道:“哦,關秀才,有勞了。”

  新河鎮作為重要口岸,自然也有海關把控入境,外國人尤其是李焅這樣的淪陷區居民必須登記辦證才能入境通行。東海國規矩多,雖說吏員辦事還算地道,但那一大堆規章也經常讓初來客頭暈目眩,因此就催生了一個規模不小的中介行當,通曉本地人情的牙人們匯聚在港口區,為外客提供有償服務。李焅今日到岸后就雇了一個,也就是眼前這位關志遠。

  關志遠也是這行中的佼佼者了,看他現在身上穿的這件深紫色的最新流行款挺闊修身風衣,就能看出他這段時間可是賺了不少錢。他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在南邊的黃島膠州一帶活動,不過現在北風季,南客少,他便轉移到了北邊的新河鎮來攬活,于是今天就匹配到了李焅他們。剛才這一陣子里,他就去幫他們代辦入關了。

  李焅從關志遠手上接過幾張厚紙做成的臨時通行證,拿近了一一辨認,把自己的那張留下,又把剩下的依次分發給幾個隨從。這事還真得他親自做才行,因為他的這些隨從都不識字。

  關志遠看到李焅把證件拿到眼前還瞇著眼看,意識到賺一大筆回扣的機會到來了,于是微笑著說道:“李員外周身書卷氣,平日一定飽讀詩書吧?”

  李焅受了奉承,心頭舒坦:“哪里,哪里,略讀了幾百本書罷了。”

  “幾百本?”關志遠一副驚訝的樣子,實際上他真的很驚訝,“即便在南朝,如此博學的大儒也鳳毛麟角啊!先生可真是了不起。哦,我就不行,讀點書就眼睛痛。”

  李焅感覺很滿足,這就上套了:“哈哈,我讀書也很是勞累了這雙招子,到現在都眼目不明了,不過書中自有真意,就是忍不住去讀啊!”

  關志遠豎起了大拇指:“在下可最佩服李先生這樣的飽學之士了。聽說先生是來東海求學的,那可真有好多書可讀了……至于眼疾,在下可推薦一物,必對先生大有助益!”

  “哎呦,真的清楚了!”

  出了港區后,李焅被關志遠帶到了新河鎮上的一家眼鏡店中。當他在店里試戴了一副低度數眼鏡后,立刻發現世界清晰了起來,不由得由衷地發出了贊嘆。

  透鏡制造是東海商社早年就開始攻關的技術項目之一,也在很早之前就小規模擴散到了民用領域,近年隨著玻璃質量、加工技術和測量體系的進步,品質也提升了不少。現在的制鏡業在技術上仍然非常原始,大量依賴手工作業,無法嚴格保證一致性,也無法像后世那樣精確地驗光并按照屈光度和散光來進行匹配,只能大致從一堆度數不同的鏡片中挑選兩個合適的。

  即便如此,對于少數飽受眼疾困擾的人來說,能夠矯正視力的眼鏡依然是再怎么稱贊也不為過的寶物。既然是寶物,價格自然也就不會低,但這年頭能有視力困擾的一般不會是窮人,他們出得起錢。因此,眼鏡業能獲得高利潤,也就能支撐著配鏡店四處開花,也支持著他們能給介紹客人入店的中介高額回扣。關志遠就是和這家店有合作關系,才把李焅給誆來了。

  當然,對于李焅來說,也不能算是被“誆”了。他對這種亮晶晶的架在鼻梁上的玻璃片愛不釋手、相見恨晚,恨不得當場把它買回去。

  于是老板也趁機大獻殷勤,請他坐到了視力表前,為他量身匹配鏡片。

  “……上,下,下……左……唔,看不清了。”

  “好嘞,那左眼就是四百度了。喏,左四百,右五百,您先戴上這個試試,先看近,再看遠,可能會有點頭暈,適應一會兒就好了。”

  “嘩,真清啊,感覺年輕了十歲哇!掌柜,就給我配這副吧!”

  “承蒙惠顧,不過您也別急,先戴著走一會兒,要是有什么不對也可以修改。”

  “哈哈,掌柜你可真是與人為善,比我們那邊的黑店可是強多了。”

  “先生謬贊了。小店小本生意,薄利經營,就靠一個‘誠’字攢些口碑好傳家,自然得盡心盡力。”

  李焅戴著眼鏡走了一會兒,是越來越滿意,當即命人取出五塊銀元,選了鏡架,定下了這副眼鏡。

  五元對于這種好東西來說不算貴,但這只是定金而已。由于鏡片尚需要加工,只能過幾日再來取貨,屆時還要付二十元的尾款,這可就是足足相當于灤州平常人家一年的開銷了。但李焅仍然覺得這個價格很合算,在他家鄉,別說這種實用的眼鏡了,就單單這兩塊透明的水晶玻璃片就不止這個錢。

  來之前就聽說東海國物產豐盈,果不其然啊!

  正當關志遠和店老板相對會心一笑的時候,李焅突然想起了什么,對老板問道:“掌柜,此鏡實在神奇,但它能使遠物清晰,到底是緣于何種道理呢?”

  老板對這個問題并不陌生,畢竟能來他店中配鏡的多數都是用眼過度的讀書人,想到這個問題很正常,所以他對此也早有準備,畢竟知識也是品牌形象的一部分。

  他當即帶李焅走到西墻邊的幾副掛畫旁邊,指著上面的眼球圖案和各種線條說道:“如此,先生請看。我們知道,人是因為有光才能視物,而光沿直線傳播……這種凹透鏡便能折射光線,使得……#&……便是如此了!”

  講解了一通后,他便得意地轉頭看向李焅。

  這可是最時新的光學知識,一般的腐儒連前提都看不明白,聽完這通就該頭暈腦脹了,更別說這種北地來的土包——但是出乎他的預料,李焅居然一副聽懂了和崇敬的表情:“原來如此!這就是所謂的‘光學’吧?把司空見慣的光視作‘光線’,再用幾何方法推演驗證,不但形成了學術體系,還有了實際應用,真實地解決了眼疾難題……妙,實在是妙啊!”

  居然不是裝的,是真的聽懂了!

  老板這下也吃驚了,收起了輕視的心態,對李焅行了一禮道:“失敬了。在下陳以墨,表字紀嚴,還請教李先生尊姓大名,師承何方?”

  李焅趕緊也回了一禮,說道:“受不起。鄙人李焅,字乾一,也無緣得名師教導,只是讀了些書,喜歡多想罷了。就如紀嚴兄之前所述的,我雖能聽明白,但讓我反過來去講解這個道理,可就做不到了。我這次來東海國,便是想求得更多的新學實學。說來,還沒到傳說中的嶗山學宮去看看,單是遇到紀嚴兄就受益不淺,東海國果然是藏龍臥虎啊。”

  聽到他說是來求學的,陳以墨略猶豫了一下。

  陳以墨并非是科班出身,但也多次去過嶗山學宮旁聽,對新學和東海強盛的關系很是了解,李焅畢竟是敵國的人,若是讓他學了這些學問回去,真的好嗎?但轉念一想,上面東家們都不在乎,他操心這個干嘛?

  全體大會確實并不擔心技術和科學的擴散,甚至有意地在鼓勵這種擴散。早期,確實有人擔心過技術擴散會對商社安全造成威脅,但隨著他們腳踏實地地干活并面臨到一系列的困難,這種擔心也煙消云散了。

  對技術擴散的擔心其實和對技術的輕視是一體兩面的事。如果一個人認為一項技術只要有個概念就能輕易變成實物,那他自然也會擔心別人也能做到這一點,因而嚴厲防范技術擴散。

  但是,事情真的不是那么簡單的。

  比如說,蒸汽機的結構和原理都是在東海書報上完全公開的,但是一個宋人或蒙古人就算得到了這種書報,難道他們就能復制出蒸汽機嗎?優質鋼材從哪來?加工設備從哪來?熟練工匠從哪來?懂得設計和控制公差的工程師從哪來?即使能磕磕絆絆復制出一臺,性價比真的就比水力乃至人力高嗎?即使真的有了性價比,你又能用它做什么,織布嗎?社會制度支撐得起這種集中生產大量銷售的組織形式嗎?

  外界的目光,往往集中在東海人的堅船利炮上,試圖仿制出這種利器,卻忽視他們在這些兵器背后的一整個體系和無數人的努力。而沒有這種真正的文明力量支持,即使是把槍炮的實物和圖紙送過去讓他們仿,也無法仿制到家。

  所以,有什么好怕的呢?愿意學的人就該讓他們隨便去學,鼓勵他們去學,他們就算學會了,也只有在東海才能有用武之地!只有以開放的姿態去創造學術環境,學術才會繁榮進步!

  而且,對于現在這個野心逐漸膨脹的全體大會來說,這些學會了新知識的“外人”,早晚也會變成“自己人”的啊。

  陳以墨取過紙筆,一邊寫一邊說道:“既然乾一兄對此道有興趣,那我有一好友,長居東海市,對光學一道頗有所得,李君可去與他探討一二。喏,我已將地址寫于此,你持信去尋他即可。”

  李焅接過信,大喜,這可真是意外尋到門路了,于是立刻起身鞠了一躬,感激地說道:“謝過紀嚴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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