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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2章 遲疑

  景炎七年,10月28日,上海。

  “咣咣咣……”

  一臺巨大的壓路機正發出巨大的噪音,沿著一條新修的柏油路不斷前進著。

  六年前,可以獨立行動的蒸汽拖拉機第一次投入實用,此后被作為重點項目關注,取得了長足的發展。不過畢竟受限于工業水平,現在的蒸汽機械雖然結構上已經相當完善,但仍然非常傻大粗黑,推重比低,成本很高,難以普及,只在一些特殊領域有應用。這些特殊應用之中,蒸汽壓路機算是比較成功的一種,畢竟壓路機本身就需要極大的重量,原本傻大粗黑的缺點就不算缺點了。

  當然,先進機械價格昂貴,普通場合用不起,也就這上海地位重要,又有財政收入,所以才配備了一臺。即便對于新鮮事物不斷匯聚的上海來說,這大鐵牛也是個新鮮東西。現在,街道兩旁就有不少市民和旅客在嘖嘖稱奇地圍觀著這個噴吐著煤煙的新型機械,嘖嘖稱奇。

  吳浚今日出行在上海街道中閑逛,就正看到了這奇景。此時他也站在不遠處,目不轉睛地看著這臺壓路機,看著這臺機器在地面上緩慢而堅定地前進,巨大的鋼輥將人工鋪好的路面壓得平平整整。

  他初見驚奇,漸漸的又心生驚懼:“這般無比鋼鐵大物,若是用于戰場之上,誰人能阻?”然后又笑笑:“真是想多了,別說這鐵象,就是夏軍的火炮打過來,又有什么辦法?”

  他回頭看了看,西邊的黃浦江畔,一艘燎原級戰列巡洋艦正停靠在碼頭中,即使遠遠看著依然覺得高大威武。

  他之前在幕府與同僚議論未來戰事的時候,曾有人提議在長江狹窄處沉船阻礙夏軍戰艦進入,當時就被人斥為異想天開——這得沉多少船才能把長江堵死?又有誰能有這個魄力去推行這么龐大的行動?

  如今看來,即便有人能做,也無法做成。夏國海軍早已有了預備,將戰艦派駐了上海崇明一帶,未來一旦有變,恐怕第一時間這些戰艦就會進入長江,阻止宋軍一切有可能的敵對行動。

  想到這里,他不禁頹唐地自言自語道:“莫不是無望了?”

  轟隆的噪音仍然不斷從街道上傳來,然而吳浚卻像沒聽見一樣,內心不斷回憶并思考著。他當初本是贛州一寒門子弟,當年熱血上涌隨文天祥起兵抗元,歷經波折,最終脫穎而出,成為文氏幕府之中較為高階的幕僚之一。

  隨著他地位的水漲船高,他家人也在隆興府置辦產業、經營工坊,頗為紅火。現在,他的生活相比過去已經好了太多太多,然而一旦不可避免的戰敗來臨,這一切會不會灰飛煙滅呢?

  他想的煩心,也沒心思再看這大鐵牛了,帶著隨從穿了幾條街,找了處清凈的茶館坐下來歇息。

  點好了茶,就有一個報童抱著一大摞報紙過來推銷道:“這位官人,要看報嗎?照顧照顧生意吧。”

  吳浚覺得也正好,反正干坐著也無聊,便問道:“你這都有什么報紙?”

  報童答道:“可多了,有通刊的《江南新聞》《臨安小徑》,還有《格致新知》……還有些北來的報紙,《東海新聞》《論壇報》……”

  “哦,你這有《論壇報》?那來一份。”吳浚當即拍了幾個小錢牌出來。

  “好嘞。”報童飛快地在報紙中翻著,然后取出一份遞給他,道:“官人你看這份是么?”

  這個小報童實際上識不了幾個字,辨認報紙主要靠標題字體的風格,有時候會出錯,所以反而還要讓客人辨認。吳浚對這種情況也并不意外,瞥了一眼就接過去道:“沒錯,正是《論壇報》,錢你拿去吧……天哪,這寫的是些什么!”

  《論壇報》的文章皆是圍繞主題討論,而今天這一份的主題用大字印在了頭版上,赫然是“天下一統”!

  吳浚手顫抖著,目光不斷在小塊的文章之間移動著。

  這些來自民間人士的文章,有的中正持平地論述天下一統的必要性,有的慷慨激昂地筆伐趙宋三百年來的罪惡,有的指責今年來宋國的不遜,有的討論伐宋方略,有的辨析正統性……反對南伐的倒也有幾篇,但都寫得酸腐難耐,令人讀起來只會心生反感。

  他脊背上都出了汗,看了好一會兒才苦笑道:“這……這洋洋灑灑上萬字,字里行間全是一個‘打’字啊!”

  旁邊的隨從看不懂字,但見他這樣子關切地問道:“官人,報上可是說什么大事了?”

  吳浚頹然嘆道:“不是大事,勝似大事……夏國朝堂尚未動手,然而民間已經人人爭戰,戰事無可避免,只是時間問題了。”

  隨從聽了之后也大驚,問道:“這打仗可是大事,就這么寫在報紙之上?”

  吳浚搖了搖頭:“就是這般才更可怕,說明他們根本不害怕我們知道啊……嗬,也是,夏軍自視甚高,要打我們,與我們何干?”

  這時,鄰桌一名穿著長衫的茶客轉過頭來,對他問道:“這位員外是外地來的吧?其實這些時日風聲早就有了,我等可早就習慣了。”

  吳浚對他一抱拳:“確實,在下自江西來,船上漂泊多日,不聞世事。這位仁兄,你既知戰事將起,難道不感憂慮嗎?”

  那名茶客笑道:“有何可憂慮的?這上海雖名為宋土,但一街一河都在夏人掌控之下,真有戰事也是安穩后方。周近的平江等地,也早已人心思變,不愿意受那朝廷的鳥氣,傳檄而定即可。打都打不起來,有什么好怕的?”

  這個說辭其實和之前的孫員外差不多,但更要直白許多,吳浚聽了有些錯愕。江西各地士紳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總要喊一句擁護文制置和朝廷的,而這些人卻能大言不慚地說出叛國之舉,人心竟已敗壞至此了嗎?

  他的隨從瞪起了眼,試圖斥責這無君無父之言,然而被吳浚攔下了:“就這樣吧,今日不閑逛了,回客棧。”

  于是他們就這么返回客棧中,吳浚也不用飯,獨歸室內,和衣臥在床上輾轉反側,思索破局之法,可是始終無解。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平天下自有別人去做,治國也不是我能指摘的,唯有修身齊家了。”

  如此他在客棧中悶頭住了一日,又住了一日,直到第三日才長嘆一聲,不帶隨從獨自離開了客棧。

  然后,他尋了條偏僻小路,去了浦東核心區那處名為商站,實際上卻形同縣衙的堡壘型建筑之中。

  10月30日,中央市。

  尚書省大樓,宰相辦公室中,季國風正批閱著一份黃河流域封山育林的計劃,門突然敲響了。

  來者是他的一個秘書,就站在門口說道:“宰相,樞密院的新計劃送來了。”

  “哦?”季國風放下筆,在文件中夾上一枚書簽,然后說道:“把人都叫進來,我們研究研究吧。”

  “是!”秘書緊接著轉身對門外招了招手,然后外面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先后有七人隨他一起進了辦公室。

  秘書先是走到辦公桌旁,將一份文件遞到季國風面前,然后又帶人走到右側掛著的一幅大地圖旁邊,一邊參考著手中同樣的文件,一邊將各色標記放置到地圖上。

  季國風也站起身來,來到地圖旁看著他們擺弄。漸漸的,標記越鋪越多,北方綠色的是夏軍,南方土黃色的是宋軍,大多沿長江一線展開,形成了對峙之勢。從圖上看,即便只論數量,夏軍也對宋軍形成了優勢。

  等到標記鋪完,秘書就開始報告道:“驅逐元國后,傳統漢地我國已三據其二。之前高達投降,我國進駐鄂州,新設武漢郡,猶如一把尖刀插入湖廣腹心,戰略形勢極佳。如今南下滅宋輕而易舉,問題只在如何盡快結束戰爭,避免破壞民生。樞密院擬了三個重點進攻方向,分別是淮、江、海。淮便是在淮河北岸集結重兵,一旦開戰便分別自淮西、運河南下,盡取江北之地。江則是自武漢出發,一邊收取湖廣,一邊順江東下。此二策歷史上皆有先例,成功的失敗的皆有許多,唯獨第三個‘海’史上罕見,也就是用海軍直接在臨安一帶登陸,取敵首腦,再席卷江浙,正如當初臨安事變之所為。”

  季國風點頭道:“很合理,再講講細節……”

  這時,辦公室的門卻又篤篤篤敲響了,季國風應答后,一名留守的秘書走了進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些什么。

  季國風聽了,有些意外,有些驚喜,但很快又平靜下去,并不當作是什么大事:“宋國有人送來情報,說文天祥想把皇帝迎到江西去,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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