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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5章 亂

  華夏五年,2月5日,泉州,南安縣。

  泉州西北有桃林江、安溪兩條水脈。這兩條河發源于西北深山,大致平行向東南流動,最后在近海平原處匯合成晉江,流經泉州城入海。在多山的福建,水路就等于道路,而南安縣就位于這兩條河的交匯處,堪稱道路之咽喉、泉州之門戶。

  如此重鎮,本應有重兵把守,可是當文天祥率軍前來的時候,卻不費吹灰之力就入了城——實際上守城的同樣也是宋軍,之前別處打仗的時候,他們提心吊膽生怕夏軍打過來,結果根本沒人來,稀里糊涂就守到了現在。

  雖然南安理論上仍是宋國的城池,但這段時間里,外界的消息不斷從泉州城傳來,城里人知道夏軍不斷攻城略地,“大宋亡了”,卻沒有上面的指示,心中惶恐。今日文天祥率部趕來了南安,天塌下來終于有人頂著了,于是守軍歡天喜地就開城迎他們進來了,就如之前的安溪、永春等縣城一樣。

  如此順利本應是好事,但文天祥反而心中惴惴:“莫不是有詐?”

  他進駐城中縣衙后,立刻把縣令和幾個官吏召集起來,問詢這段時間里泉州方面的動靜,又命人收集來近期的報紙分頭閱覽匯總。但疑問仍未解決,夏國放著泉州這座重鎮不占,任由他率軍到來,是想干嘛?

  文天祥拿著幾份近來的《泉州清流》讀過,啞然失笑。這份當地的大報紙,前不久的頭條還是《軍民協力,共抵外侮》,沒多久就變成了《泉州士紳喜迎王師,恭祝天下一統》,可嘆可笑。

  不過把前后的其它具體新聞放一起,還是能看出夏人在泉州的影響力,這就更顯得風云詭譎了。

  文天祥把這些報紙放回桌上,眉頭舒展不開,自己斟酌了一會兒,又轉頭向另一旁侍立的一個年輕人問道:“志長,你怎么看?”

  這個年輕人名叫馬之石,是南安縣的一名書吏,剛接了父親的班還沒幾年,在一眾庸吏中最為有朝氣。之前文天祥與當地人接觸了一圈,發現此人思維清晰,對外界局勢也有較多的了解,便把他單獨留下來以供咨議。

  馬之石沒怎么思索,便答道:“文公,能有如今這情形,原因無非有二。一是夏軍兵力不足,見泉州安定,便棄之不顧;二便是故意不管泉州,暗有所求。”

  文天祥笑了:“你覺得,他們有何求呢?”

  馬之石說道:“所求之物實在不少,文公您就是他們最大的目標之一。此外,我倒覺得,他們未必不愿意您去把泉州的宗室接走,沒了可能還清爽些。”

  文天祥無奈地搖了搖頭:“的確如此,但不管怎么說,即便泉州是個龍潭虎穴,也只能去闖一闖了。”

  他喊了幾聲,又把苗再成、杜滸等幕僚召集過來,商議整軍入泉州之事。

  當初他帶了好幾千人從信州入閩,后來又陸續有殘部和家眷自贛州等地過來投奔,現在部下差不多也有一萬兵員可用。不過這些兵要分駐各地,而且為了快速行動也不能太興師動眾,所以這次來泉州他只帶了三個步兵營和一個水兵營總共不到兩千人。

  如果泉州城防務完備,這些人想奪城肯定是不夠的,但現在城中就沒有夏軍進駐,倒也不難拿下。只是那邊顯然是有什么陰謀在醞釀,為保萬全,還是籌謀個可進可退的策略出來才好。

  “制置還請在南安坐鎮,冒險的事由我等去做就好。”

  “三個步兵營,一個控住城墻,一個進城救人,還有一個在城北留守后路。水兵營也不能閑著,泉州當地船多,去奪些過來,出海巡查,以防夏軍從海上突襲。”

  “說是要救援宗室,但不能這么莽撞過去搶人,得事先派人去與南外宗正司聯絡,讓他們做好接應準備才行。”

  “有理,不過之前制置已經遣趙諮議先行一步趕往泉州了,他亦是遠支宗室,和南外宗正司好說話。”

  “那好,便可敬候佳音了。”

  幾人七嘴八舌,還真漸漸把一個還算靠譜的計劃討論出來了。

  文天祥聽后感覺不錯,便道:“這般很好,就這么安排下去。昨日連夜行軍,軍士們也多辛勞了,今日白天先休息,等到今夜再度行軍趕往泉州,明日一舉入城!”

  說著,他便端茶送客,自己也想回去休息一會兒。

  可眾人剛站起身來,外面便響起了馬蹄聲,不久后一名灰頭土臉的信使便被門口的士兵送了進來。

  “你……這是什么情況?”苗再成不明所以地問道。

  杜滸卻認出了這名信使,他正是早上隨著諮議趙孟溁一起前往泉州的幾名騎手之一,現在如此狼狽奔回來,豈不是說明出了大事?

  他連忙問道:“泉州那邊可是出事了?趙諮議呢?”

  信使仍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聲調一時高一時低,斷斷續續地說道:“瘋了……都瘋了!泉州城里面的蕃子在鬧事,占了南外宗正司,見人就殺……整個城都亂了!”

  “什么?”文天祥一個大步走上前來,“泉州亂了?”

  信使慌張地說道:“亂了,都亂了!我們當時被堵在寺里,外面都是亂民,趙諮議帶著我們兵分兩路突圍,我跟他沒走一路,不知道他怎么樣了,反正我們這一路只有我逃了出來,走的時候城里已經開始放火了……”

  苗再成大瞪著眼問道:“怎么會?城中守軍和衙役不出來止亂嗎?”

  不待信使回答,馬之石就先嘆道:“夏軍的戰艦都入過城了,城中還能有什么守軍?就算有,大概也與那些蕃人沆瀣一氣了。諸公不是福建人,可能對那些外蕃海商的名號不太了解,但周近都知道,他們實乃泉州一霸,平日間官府就不怎么敢壓,如今連官府都沒了,鬧起事來更就沒人可制了。”

  文天祥的臉色先是震驚,然后很快變成了憤怒,拳頭捏緊,大喊道:“可惡,這些蠻夷!”

  幾名幕僚齊刷刷看向了他,杜滸問道:“制置,現在我們……”

  文天祥一揮手,道:“不等入夜了,現在立刻整隊,急行軍前往泉州!”

  眾人皆拱手俯身道:“是!”

  命令很快傳達下去,四個營的士兵強行打起精神,動了起來。

  從去年底開始,中江軍不斷遭遇失敗,從江西一路撤退到了福建,兵力和裝備都折損大半。但這也使得殘存下來的兵員更為精煉,文天祥今天帶過來的又是精煉中的精煉,意志堅強,令行禁止,很快整軍離開了南安城,向二十公里外的泉州城行進過去。

  其中,兩個步兵營沿陸路行軍,而另一個步兵營則跟著水兵營一起,利用在南安繳獲的船只,沿河水順流而下,先行一步。

  在此期間,泉州城正陷入一片血火之中。

  “進來,快進來!”

  羅信站在一座臨時依著牌坊搭起來的木高臺上,對著前方正在倉惶奔逃著的十幾個泉州市民大喊著。

  他所在的地方是泉州城東的“清福坊”,位于城外,距離四海商會不遠,與周邊的其余街坊類似,居住了不少夏人。也是因此,在泉州城中大亂的現在,這些夏人聚集區反倒成了安全區,不少泉州居民奔逃至此尋求庇護。

  這時清福坊的其余入口都已被堵住,只剩牌坊所在的正門還能通行,但也被臨時拉出來的木柵門擋住,不輕易讓外人出入。不過這群投奔過來的市民皆黑發黑眼,穿得也是漢家衣裝,顯然是自己人,所以坊中居民便把木門打開,放他們進來。

  這些市民進門后彷佛逃出生天,有的松懈下來嚎啕大哭,有的向坊中居民行大禮致謝,然后被送到后面安置起來。

  不過事情并沒有就這么結束,坊外還有一群尾隨市民而至的暴徒,沒追到人很不甘心,現在正徘徊在牌坊前的小廣場上,對著這邊不斷做出威脅的姿態。

  “的。”羅信罵罵咧咧地打開手上步槍的保險,抬槍上肩,對著前面瞄準起來。

  清福坊能在亂局中保持安全,可不僅僅是因為有夏人聚居區這個名頭在,還是因為有著自保的力量——敢在海外行商的夏國商人多半積蓄了些武力,其中有不少人甚至是有服役經驗的,他們的公民身份也使得他們能從本土購入先進槍械以自衛。這樣的人手稍一組織,即便一個街坊只有幾十壯丁,卻也是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

  羅信就是海軍的退伍兵,由于槍法精湛,被推舉過來守牌坊。他本信佛,不愿意輕取人性命,但今日看暴徒如此之猖狂實在是有些火大,端起槍來徑直就朝前面正在張牙舞爪的一個蕃子打過去——

  “砰!”

  這名暴徒的頭顱如同西瓜一樣炸裂開來。其余暴徒被嚇了個半死,立刻清醒了過來,也不敢逗留了,連滾帶爬向后逃去。

  “呸,雜種。”羅信啐了一口,打開槍膛,換了枚新子彈,又開了一槍。

  塔上另一名持槍男子也開始對著他們打起來,直到暴徒跑遠才停止了射擊。

  羅信放下槍,抬起頭來,目光凝重地看向西邊的泉州城。

  這座巨大的海貿城市往日間平和、繁華,今日卻一反常態,充斥著戾氣。看得見的地方,火光和濃煙到處升起;看不見的地方,暴徒正提著刀子,成群結隊闖進民家,劫掠財貨、戕害百姓。

  這慘無人道的暴亂,緣起自今晨蒲壽庚的一聲喝令。他的族人以“清除趙宋余孽”為名,包圍了城中的南外宗正司,又取了里面的圖冊,按圖索驥去追捕散居泉州各處的趙氏宗室。然而,蒲家族人并非令行禁止的軍隊,而是松散的聚合體,這個追捕過程很快變樣。蒲家人仗著武力,在追捕時不斷抓人,還開始劫掠,而劫掠行為又很快波及到一般民家,又有其它惡徒被吸引著加入進去……秩序很快崩潰,一場浩劫降臨到了泉州城,事態發展之快甚至超出了蒲壽庚本人的預料,其余勢力也反應不及。現在,泉州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羅信看著西邊的慘狀,不忍之心又上來了,默念佛號,然后轉頭看向東方,心焦道:“電報已經發出去了,軍方什么時候能派人來鎮暴?”

  同處望樓的戰友隨口說道:“誰知道呢,按理說福州就有駐軍,過來也就一天時間,該快到了……咦,河上那是什么?”

  “什么?”羅信轉回頭來,順著他手指指著的方向看過去——在西邊的晉江上,一大隊大小船只正從西而來,快速向泉州城接近著。

  “船,哪來的船?”

  羅信隔太遠看不怎么清,便掏出一枚望遠鏡看過去,這一看就驚著了:“宋旗?是宋軍殘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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