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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7章 院政

  1265年,12月27日,日本,平安京。

  “這,這就走了?”當天皇走后,李濤傻眼了,小聲對陳遠琪問道:“就這么結束了?發布詔書、組織各國討逆的細節呢?”

  陳遠琪一聳肩,小聲回道:“別急,靜觀其變。”

  果然,不久后,剛才那個“文章博士”五辻長成走到兩人面前,用口音略怪的漢語說道:“兩位東海貴客,上皇請二位去院廳一敘,還請隨我來。”

  陳遠琪點點頭,正戲終于來了,于是做出“請”的手勢,說道:“請帶路吧。”

  五辻長成略一鞠躬,便前行引路了。陳遠琪帶著眾人也隨他走了過去。

  李濤莫名其妙的,跟上之后戳了戳陳遠琪,問道:“你們這是搞什么鬼?”

  陳遠琪看了一下前面的五辻長成,壓低聲音說道:“我們現在去見的是太上皇,他才是這宮中說了算的人物……細節回頭再說吧,總之先去看看。”

  這段時期的日本皇室,有一種特色制度曰“院政”,也就是太上皇掌權。

  天皇現在是傀儡,但這個現象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一開始他們也是有實權的,在逐漸淪為傀儡的歷史進程中,有的天皇不甘于此,就把皇位讓給年幼的兒子,讓他去當傀儡,自己去當了太上皇。雖然退位,但也因此擺脫了天皇之位的諸多束縛,而權威卻仍有留存,之后就可以重建一套朝廷班子加強權力,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奪回實權,這便是所謂的“院政”。

  在鐮倉幕府建立前,這套院政制度一度成功為皇族奪回了大權,持續了約百年的“院政時代”。幕府建立后,皇族再度喪失了實權,但院政傳統卻保留了下來。

  當前在位的是所謂“龜山天皇”,而真正掌權的則是他的父親,也就是后世所稱的“后嵯峨天皇”。現在的皇室雖然沒有實權,但并不是一點權力也沒有,至少憑借他們的權威,在外交、禮儀、內政等方面還是有一定的話語權的,只要沒有利益沖突,幕府一般也會尊重他們的意見。而這么一點點權力,現在就集中在這個太上皇手里,今天去見了他,才算“上洛”成功。

  眾人走出正殿,穿過精致的假山和木廊,沿途的侍從和侍女看到這些全副盔甲叮當響的虎狼之士,都嚇得站在一旁低頭鞠躬靜靜等待他們走過。宮殿不大,沒多久就走到了行使院政的“院廳”,見到了這位已經退位近十年的太上皇。

  太上皇今年四十多歲,穿著和天皇類似款式的金色錦袍,并未戴頭冠,反而戴了個宋式的蹼頭,看上去身體虛浮得很,一副被酒色掏空了的樣子。

  所謂掌握大權,有一個顯著特征,那就是官僚系統。相比身邊只有幾個侍從的正牌天皇,這個太上皇的院廳之中卻有好幾個跟五辻長成裝飾類似的文官侍立,看來這就是他賴以維持權力的班底了。

  陳遠琪和李濤讓護衛在廳外等候,兩人進去,照常行禮自報姓名打了招呼。

  太上皇沒了皇位的束縛,雖然架子也不小,但是說起話來就隨意多了。

  他與兩人簡單問候了一下,打聽了一下東海國和宋朝的一些情形,就開門見山地說道:“兩位不是我日本國人,有些話朕便可以說得直接點。汝等與北條家有隙,利用宗尊討伐幕府,朕沒有意見。但之后呢?現在幕府糾結了數萬大軍洶洶而來,汝等準備如何應付?”

  陳遠琪一愣,沒想到他問得這么直白,便也直白地回道:“上皇不用擔心,幕府軍人心不齊,不過土雞瓦狗耳,絕非我東海大軍的對手。只是擊敗幕府后,收拾局面需要些力氣,這便需要天皇號召天下忠義之士共討了。”

  上皇對東海軍的強悍略有耳聞,但畢竟沒有親眼所見,也不太相信,又說道:“現在將軍在洛,自然該征討關東叛逆……嗯,能不能戰而勝之先不談,若是勝了,汝東海國畢竟與日本遠隔重洋,之后在日本又該如何自處呢?”

  陳遠琪笑了一下,然后認真地說道:“我們一開始便說了,討伐幕府是為了‘尊皇討奸’,討伐成功后,自然便該‘大政奉還’,將政權歸還予將軍和天皇了。當然,這兩位都是您的親子,之后要如何處置,還是您說了算。”

  上皇差點就要笑出來,他這輩子起起落落,好話壞話都見多了,知道最不能信的就是這些軍頭的話。起兵的時候一個個說得挺好,“尊王攘夷”,等到打贏了之后就該變臉了……

  但是,他看著陳遠琪堅定的表情,突然收住了笑容,吃驚地問道:“等等,汝等莫非是認真的?”

  陳遠琪點頭道:“自然是認真的。這次倒幕,以宗尊親王為主導,團結了一批有功之臣,又清除了一批叛逆,那就有了威望。等到功成之后,朝廷大可將叛逆之地授予有功之臣,換取他們的忠心,之后重整朝廷與幕府制度,收回大權,收取稅賦,整編皇家新軍……朝廷的光輝,便可再度籠罩于日本!”

  此時不只是上皇,周圍聽著的幾個朝廷官員都大吃一驚——這太陽難道真是從西邊出來了,居然有軍頭愿意把大權還給朝廷?

  吃驚過后,上皇自然知道天下不會有白吃的午餐,略微思考了一會兒,又問道:“明人不說暗話,那么,汝東海國想要什么?”

  陳遠琪笑了一下,果然與聰明人說話就是直接,于是把大會早就做好的決定說了出來:“關東。”

  實際上,經過一連串的勝利之后,東海大會對于日本的胃口已經遠不僅僅是最初的那點通商權和銀礦了,他們想要整個日本……才怪呢!日本大部分地方都是貧瘠的山地和小塊平原,還有錯綜復雜的封建關系,這種爛地完全是負資產,有什么好要的?唯一能被股東們挑剔的眼光看中的,也就只有關東平原了。那里尚未得到充分開發,人口不多,但潛力偏偏又非常巨大,地形平整、水源充沛、氣候舒適,而且戰略位置重要(雖然現在看來是世界邊緣,但長遠看來可不是),正是他們最喜歡的地塊。

  至于關西,雖然也有不少戰略要地,但也沒必要長久駐軍控制,真有事的話直接派艦隊過去就行了,何必平時就把軍隊放在那里費錢又礙人眼呢?這些已經有了相當程度開發的地方,還是讓天皇和朝廷自己統治去吧。東海人非但沒有取代他們的念頭,反而還要扶上一把,這樣一個虛弱腐朽而又有一定權威的政權,不正是外來殖民者最喜歡的嗎?

  上皇聽了又是一驚:“大關東還是小關東?”

  關東有廣義狹義之分,狹義的關東就是東京灣周圍那一圈平原,而廣義的關東則是關原以東,也就是大半個本州島。呃,面積上差別很大,但其實大關東70的精華都在小關東了,實質上的差距也不大。

  這時候當然要獅子大開口了,陳遠琪斬釘截鐵地說道:“當然是大關東了,關東各國生殺予奪皆要出自于我,從此朝廷不得干涉!不過,作為回應,我們東海軍也將撤出整個關西,只要朝廷不與我們為敵,我們也絕不會干涉朝廷的行政。如果朝廷需要援軍,我們也可以在適當的情況下出兵幫忙。當然,我們商社在關西還有一些商行、礦山之類的產業,這些還是得保留的,但是商業歸商業,絕不會參與一地一國的政事中去。”

  他這么高的要價,立刻讓上皇皺起了眉頭,但因此也有些相信他們的誠意了。于是他又討價還價道:“原先幕府所轄的關東八國可以給汝等,但是汝等須得自己去取,整個大關東可不行。而且,汝等必須向朝廷稱臣,定期朝覲。”

  陳遠琪一笑,面子上的問題倒是關系不大,最多這邊也推個傀儡出來,讓他成為名義上的關東領主,然后代替東海國這個實體去稱臣唄。里子上的東西才是要爭的。

  他取出一張日本地圖,交給院廳中的侍從,讓他們舉著掛了起來。這副地圖是特意變形過的,放大了京都周邊的比例,卻縮小了其他地區尤其是關東的比例,顯得東海國所要取得的部分微不足道:“除了關東八國,關西的石見、出云、播磨、尾張,海外的佐渡,山北的青森這六國守護也得由我任命。哦,其中還不一樣,佐渡、石見、青森三國是永久的,而尾張、出云、播磨三國只要一次就好,之后還是由朝廷治理。對了,這次倒幕,唐國來了不少義士助陣,戰后要給他們論功行賞,還需要安置在各地。”

  佐渡、石見兩個金銀產地不用說,青森是本州島最北端,沒多大價值,不過將來向北開拓需要使用此地。而播磨、出云和尾張三國是用來安置東海人的老朋友北條家和伊東家的,讓他們做個緩沖地帶,治權并不需要長久掌握。協會好漢們戰后會產生一大批地頭,大會打算把他們大部分集中在關東,另外的一部分就散播到日本各地,好摻摻沙子。

  出乎意料的,上皇對此并未做出太大反對,或許在他的思維里,多幾個唐人地頭反而是好事。他思考了一會兒,只是說道:“再議吧,若是你們倒幕有功,也不是不能考慮。不過,朕聽說你們擅長煉銀,而日本又出不少銀礦……你們須得派遣大匠來,教習朝廷工匠煉銀。”

  看來他確實是個聰明人啊,這時候也反應過來了,若是沒有武力可以依靠,純靠東海人去倒幕,那么這種討價還價根本沒有什么意義。如果倒幕成功了,人家自己去拿,你敢不給嗎?想擺脫這種傀儡的命運,除非自己掌握可靠的武力。但莊園制度這種封建兵制已經證明不可靠(他們一家現在的狀況就是最大的證據),想要有武力就只能募兵了。而募兵就需要錢,朝廷卻收不上稅賦,眼下能指望的,就是引發這場戰亂的元兇之一銀礦了。

  上皇雖然提出了這個要求,但心里緊張得很,小心翼翼地看著陳遠琪,畢竟誰會輕易把自己賺錢的本事送出去的?

  但沒想到,陳遠琪聽了這個要求卻格外痛快,拍著胸脯說道:“沒問題,煉銀之術,我們一定傾囊相授!”

  雖然在一般人的舊式思維中,這種“點石為銀”的辦法能賺大錢,一定得好好守著才行。但東海人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自己組織人去挖礦煉銀還要派兵保護,辛辛苦苦才能賺幾個錢?不如就把煉銀技術公布出去,讓成千上萬的日本人去自發地采銀,等到大量的銀礦變成了白銀涌入了市面上,把它再賺過來的辦法不是多的是?所以煉銀術就算他們不要,東海人也會主動公布的,更別說現在還能當籌碼用了。

  既然談妥,院廳之中的氣氛很快融洽起來。上皇的臉上掛起了笑容,大臣們也開始用漢話奉承了起來……雖然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都熟習中華文化,仰慕上國風采,但有朝一日,真的是一群來自唐國的人在他們的土地上橫沖直撞,還給他們帶來了夢寐以求的權力,這種感覺還真是五味雜陳呢。

  正當他們相談甚歡的時候,一個侍從卻急匆匆地進了院廳之中,見到這么多大人物略一慌神,然后便走到上皇身邊,告罪之后附耳說了幾句。

  上皇聽了之后臉色驟變:“什么,持明院不見了?”

  陳遠琪聽了這個名字,眼皮一跳。

  他之前也了解過,過去的幾十年里,日本先后出現了三任天皇。其中第一任就是眼前這位上皇;他做了沒幾年天皇,就退隱到幕后,讓兒子久仁即位;又過了幾年,掌權的上皇更偏愛自己的小兒子恒仁,便讓久仁退位,讓恒仁即位,也就是剛才他們見過的那位龜山天皇。

  而久仁退位之后,便出家為僧,法號“持明院”。這一切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是被老爸強迫的,所以他對此非常不滿,一直試圖復位。

  后世,這兩兄弟的后人形成了兩系法統,在幕府的支持下相互爭位,并最終導致了日本歷史上的“南北朝”時代。

  若是說這位前天皇“持明院”不見了,莫非是趁著倒幕軍上洛的混亂時機從京中遛走了?嘖嘖,若是他到了幕府手上,這可就奇貨可居了啊……

  陳遠琪心中快速盤算著,這事乍聽似乎對倒幕不利,但仔細想想,對于東海國在日本的長遠利益也未必沒有好處,只是看如何應對了。

  但是上皇此時已經沉不住氣了,一反剛才的鎮定——畢竟戰利品怎么分都是別人碗里的東西,但要是皇位不在自己控制中了,那可就什么都沒了——一下子從榻上站了起來,對陳遠琪說道:“事不宜遲,那就如陳君所言,朝廷立刻下旨詔令天下諸侯共同討逆!之后,朕再與北條家約戰,就在關原一地一決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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