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康也是,象個炮仗一樣,一點就著,”羅豐祿說道,“他要總這么干下去,人就好都得罪光了。”
“老康也是心憂國事,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的事情全辦好。”張蔭桓替康有為解釋道,
“不然,他行事太過剛愎自用,認準的事容不得別人反駁,”伍廷芳搖頭說道,“我是后聽到敬茗這個關于分解日本的方略的,乍一聽來有些不可思議,但仔細一想卻十分有道理,可老康偏偏就是聽不進去,真是讓人費解。”
“這個分解日本的事,可就著落在你我這幾人身上了,哈哈,”張蔭桓有些自嘲地笑道,“自古未聞有以分解他國為樂者,當從你我四人始,真是可笑之至。”
“后世史書提及此事,或謂之四大鬼使分日本,咱們這些辦外交的,此生足矣。”羅豐祿也笑道,可孫綱聽出來他笑聲里有一絲苦澀之意。
“外交為一國之重務,何來鬼使之說?”孫綱聽了他們的話,不由得奇怪地問道,
“未能事人,只能事鬼,遂去父母之邦。就是說咱們這些個辦外交的。”伍廷芳也苦笑道,“敬茗這回和咱們上一條船,這仕途上可就要吃虧了。”
孫綱想起來慈禧太后那句“委屈你了”和江穆齊說的“前程受影響”的話,心中更是覺得不解,就向他們細問端詳。
真是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
原來,在大清中國現在的“主流”社會,“外交官”是被士林最看不起的一群人。
早在1876年。也就是甲午戰爭前的十八年,郭嵩燾受命出使英國,成為大清帝國以平等身份派駐海外的第一個使節。郭嵩燾其人才高八斗,學貫中西,世界各國當時都對他評價甚高,稱其為“少有地中國聰明使臣”。可在他的家鄉湖南,當時的士大夫“憤青”們卻認為他的所作所為無異于“漢奸”,不好好在國內呆著“報效天恩”,出去“伺候”洋鬼子?是何居心?當時有人甚至還做對聯罵他,“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于堯舜之世(都這樣了還堯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此后,中國外交官們的“鬼使”稱號就此載入史冊。
由于湖南士子鄉親們認為郭嵩燾“放洋事鬼”的舉動簡直是“辱沒祖宗”,很多人叫嚷著要砸爛郭嵩燾家,以表“拳拳愛國之心”,在他們看來,即使郭嵩燾在英國打不著本人,那么砸兩扇“鬼使”家地窗戶也算是申了“民憤”了。這類“民間打砸搶”事件到底沒生現在已經不可考了,可郭嵩燾從此再也沒能翻身,雖然李鴻章多次向他施以援手。可這位中國第一位杰出的外交官終其一生,也沒能擺脫身上的罵名。
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里,身為“天朝上國”的中國遣使藩屬和“四夷”,只有兩種情況,不是宣揚“皇恩”(比如說鄭和下西洋),便是羈縻“遠藩”(比如漢唐時期地“和親”政策,為什么派個男人去“交涉”就不可以,送個女人去讓人家白那個“什么”卻沒有人認為有什么“不妥”,不管這個女人是公主還是平民百姓。難道是怕男人去被人家那個“什么”有傷風化?中國人的“傳統文化心理”真是讓人琢磨不透),“天朝上國”這一輩子他就從來沒有這個“對外派駐常任使節”的“規矩”,也不接受“夷狄”們派駐使節,甚至于連外夷來中國朝貢的使節也都不許久留!
可第二次鴉片戰爭后,情況就已經生了根本變化,西方列強竟然要求向北京派駐外交使節!
這在外國人看來本來是一個很“正常”的要求,可沒想到居然比“割地賠款”引起的“輿論反彈”還要大!中國傳統士大夫們群起抗議。認為這些洋人們“羈縻京師”。有失天朝“體統”(中國人的這種想法真是不可理喻,皇帝的園子都讓人燒了砸了搶了。還有什么“體統”可言?)但在西方列強的槍炮面前,“天朝上國”也只好乖乖地放棄“原則”(可見還是“拳頭大才是硬道理”),“洋鬼子們”便堂而皇之地在“天子”腳下住了下來。
西方使節進來了,可“天朝上國”卻堅持不外派對外使節!
郭嵩燾出使英國,其實也是無奈之舉。因為此前中英之間生了“馬嘉理事件”(又稱“云南事件”或“滇案”),英國駐華使館翻譯馬嘉理擅自帶領一支英國探險隊由緬甸闖入云南境內,和當地居民生了沖突,英國人開槍打死了數名當地居民,當地居民則奮起反抗將這個不知死的家伙干掉了。英國借此事件,強迫清政府簽訂了《煙臺條約》,根據該條約里的一條,中國應派“欽差大臣”到英國“道歉”,并擔任中國駐英國公使。
郭嵩燾同意出使,其實也是這位開明地洋務派官員和李鴻章一樣,有著替國家擔當的胸懷和氣魄,他當時自己就說過“以為時艱方劇,無忍坐視之理”。即便這樣,他仍然得不到“大多數人”的理解,以至于最后還是身敗名裂,連親朋好友都為他惋惜,認為他千不該,萬不該,去當這個“鬼使”的外交官。“文章學問,世之鳳麟。此次出使,真為可惜”,“以生平之學行,為江海之乘雁,又可惜矣”。
中國外交官不僅被士林視為“鬼使”,實際在中國官僚制度的設計上,也被作為“等外品”處理。根據清廷的相關規制,外交官一職并非“實職”,而只是“出使某國欽差大臣”,臨時“差使”而已。論這個“實職”與“差使”,那里面的“講究”可就大了去了,“實職”乃是經過吏部任命的經常性官職,被納入國家升遷考核的完整體制當中去,而“差使”則是臨時性地派遣,等于是后世的“出差”,“差使”完成仍回原職就算不錯了。
外交官只是作為“差使”,而且在國家制度設計的時候,沒有明確“銷差”回國后的“政治待遇”,這一趟“出差”最短一二月,有的甚至是好幾年,這樣一來,在這個通訊還不達的時代里,外交官與國內官場的聯系自然要稀疏甚至中斷,這對官員地升遷來說有相當不利地影響,在中國傳統官員們看來,出任“鬼使”無疑是和“自斷前程”劃等號的。
上次朝廷安排李鴻章出訪歐美,其實也是有一定“深意”地,害怕李鴻章位列中樞,權力太大,所以用這個辦法制衡一下,效果也是很不錯的。
康有為不也就是這么“鄙視”李鴻章的么?
孫綱聽了他們的解釋,這才明白,慈禧太后為什么要對他說“委屈你了”,而江穆齊不陪他出使,堅持要留在國內“替他看家”的舉動,也就很好解釋了。
自己為什么一直沒有升遷的機會,他現在也知道原因了。
李鴻章沒有和自己明說當中的玄機,其實可能他是基于對自己性格和能力的了解,才沒有事先告訴他的。
因為他知道,自己能夠理解他的苦心。
孫綱現在才明白,怪不得中國在外交方面為什么總是吃虧的多,其實不光是“弱國無外交”的原因,這個舉國上下以外交為“恥”的觀念,根本不知外交為何物,在里面也起了相當壞的作用。
“四大鬼使又怎么了?談笑間,改變世界格局,正是我輩鬼使所為!”孫綱聽完后,大聲說道,“那些腐儒怎么會知道?這一次去日本,咱們四大鬼使,如此這般一番,就要干他一回驚天動地的事業來給全世界瞧瞧!”
“敬茗小友的心志,真是不可估量啊,”張蔭桓感嘆道,“老夫這回也拼了這把老骨頭,讓列強在日本狗咬狗,為大清爭他十年和平!”
“眼下日本局勢錯綜復雜,詭譎多變,咱們今天一起上敬茗這里來,其實就是想協商一下,怎么樣才能把日本分得永遠合不上,還能讓列強無法抽身。”羅豐祿笑著說道,“我從中堂大人那里知道了敬茗提出的這個親英,誘法,聯德,拉美四管齊下的方略了,可謂曠古未有之奇著。這次和以前不一樣,不再是弱勢外交了,咱們這些鬼使好容易咸魚翻身一回,可以好好玩一回了。”
張蔭桓和伍廷芳也都一臉興奮的樣子,孫綱有些好笑地看著他們三個,心里暗暗在想,中國外交史上最“壯麗輝煌”,也是最“啼笑皆非”的一頁,就是從他們這四大“鬼使”會京師這里翻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