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三人行 洪武三十一年,二月,金陵。
夏潯從錦衣衛都指揮使司的正堂里出來,走到前院,恰見左廊下劉玉玦正揮刀練著同一個動作,汗水順著他白白凈凈的臉頰淌下來,他也顧不上擦一下,神情十分的關注。
夏潯停下腳步認真地看了一會兒,笑道:“腰力,要注意腰力的運用,只憑臂力,發揮不出這一刀的威力。”
“楊大哥!”
劉玉玦扭頭一看是夏潯,立即收了刀,歡喜地跑過來。
夏潯回到濟南后,提刑按察使司的曹大人果然沒有毀諾,依照前約,替劉氏父子開脫,但是劉家涉及的是白蓮教匪謀逆大案,雖然劉家是否知道王一元的真正身份,其罪過大小也有輕重之分,卻不能不做處罰的,王一元的表兄做為窩藏欽犯的直接責任人,被充軍發配了,而劉家父子雖然以將功贖罪的名義得以開釋,也被罰沒了大半家產,劉家元氣大傷。
劉玉玦痛定思痛,覺得百無一用是書生,而且自己繼續苦讀下去,未必就有機會中舉,所以央求夏潯幫忙,把他帶到了應天。羅克敵正在用人之際,這劉玉玦好歹是個秀才,識文斷字,是個可用的人才,就把他招攬進錦衣衛,做了一個校尉。
夏潯如今則是錦衣衛衙門的總旗官,正七品,比原來的御前三等帶刀侍衛官提了一級,在他上邊還有一位賴百戶,只不過這位賴百戶是世襲百戶,只拿餉不做事的,現在的錦衣衛衙門形同虛設,夏潯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位上司,他是直接聽命于羅僉事,倒也逍遙自在。
自山東回來后,因為他在破獲濟南白蓮教一案中所起的作用,尤其是手刃了朝廷欽犯王金剛奴,立下大功,本來沒想到他真能有所作為的朱元璋很是歡喜,可朱老頭兒有點小心眼兒,他可沒忘了夏潯為了媳婦早朝遲到、還敢向他請假,要摞挑子去找老婆的事兒,于是升他一級,卻賦了他一個閑職,讓他到錦衣衛衙門坐冷板凳了。
依著老朱的意思,大概是想冷落冷落他,等他渴慕功業的時候,才用一用他,不想夏潯這廝胸無大志的,他倒很滿意這種安排,整日在錦衣衛衙門無所事事,游手好閑,這貨正是得其所哉,根本不覺得自己受了冷落。
這不,謝雨霏回到江南后,因為她幫助南飛飛北上山東陽谷,嫁與西門慶的事,惹得惜竹夫人勃然大怒,謝雨霏向師傅下跪請罪,最后又親自陪著惜竹夫人去了趟山東,反正飛飛已經嫁了人,而且是明媒正娶,惜竹夫人也不能再把女兒再回來。
師徒倆這一去就是小半年,前些天謝雨霏捎信兒回來,說是經她斡旋之下,惜竹夫人已經認了這個女婿,不過西門慶被丈母娘修理的很慘,信上沒說都是些什么手段,不過想想這女人是精靈古怪的謝雨霏的師傅,手段一定十分了得,西門慶的下場一定比自己還慘,夏潯心里不免暗爽了一把,依照信上所說,這幾日她就會陪師傅回來了,夏潯想去謝家看看,走到這兒,正看見劉玉玦練刀。
劉玉玦擦了把汗,笑道:“僉事大人也說,我腰力用得不對呢,想不到楊大哥也這么說,看來我運勁兒的法門確實有些問題。”
夏潯有些意外地道:“哦?僉事大人也指點過你刀法?”
劉玉玦靦腆地笑笑,說道:“是呀,可是我太笨了些,到現在用刀還是不太對勁兒。”
夏潯笑道:“不能這么說,你學武畢竟晚了些,肢體的協調性比較差,不過你肯這么下苦功,也未必不能大成。來,我教教你,這一刀,得這么劈下來,才能充分調動全身的氣力,劈得又準又穩。”
夏潯貼到他身后,雙手握住他的雙手,一邊講解著,一邊拉著他的手,緩緩地做著動作,這樣一教刀法,劉玉玦就好像被夏潯抱在懷里,他的臉頰騰地一下紅了,連脖子都紅了起來,可他乖乖地任由夏潯牽引著他手臂的動作,并未掙扎。
因為他方才一直在練刀,本來就累得汗流滿面,夏潯可沒發現他的不自在,引導著他一連劈了三刀,夏潯才放開手,退開兩步道:“好,你再試試。”
劉玉玦依著夏潯所示,呼地劈出一刀,夏潯贊道:“好,這一刀就已運用了腰力,很好,你再練幾遍,徹底把它掌握。”
劉玉玦開心地道:“謝謝楊大哥。”
“嗯……咳!”
旁邊忽然傳來一聲清咳,兩人轉眼望去,就見羅克敵穿一襲白袍,正負手站在廊下,兩人趕緊上前參見,羅克敵瞟了劉玉玦一眼,說道:“還算不錯,雖習武較晚,姿質卻是上佳,這套刀法還剩下三招,等蕭千月教完,你來找我,本官再傳你更高明的武功。”
劉玉玦連忙倒提刀柄,抱拳施禮:“謝大人。”
羅克敵點點頭,對夏潯道:“隨我來,有事交待于你。”
“是!”
夏潯拍拍劉玉玦肩膀,隨著羅克敵走去。
羅克敵閑庭散丵步,悠然道:“一會兒,你去一趟五軍都督府,見見斷事官鐵鉉鐵大人。”
夏潯聽到這個名字,身子不由一震:“鐵鉉?”
羅克敵瞟了他一眼,問道:“怎么,你認得?”
夏潯趕緊搖頭道:“不認得,卑職只是……聽說過他。”
羅克敵笑笑,說道:“哦,我倒忘了,你是個讀書人,聽說過他的名字也不稀奇。鐵鉉此人,熟通經史,成績卓著。在太學讀生時,就頗有名氣,后來,他由國子生選授為禮科給事中,剛正不阿,辦事勤勉,當今皇上親自賜以表字鼎石,是個難得的干才。”
夏潯道:“是,不知大人命卑職去見鐵斷事官,有什么交待。”
羅克敵皺了皺眉道:“那個濟南白蓮教的八方巡閱使凌破天如今有了消息,朝廷收到消息,說在東海群盜中發現了他的蹤跡。那些海盜,走私劫掠,無惡不作,如果再與這等朝廷叛逆勾結,難保不會做出什么更加無法無天的事來。
消息上還說,海寧衛官兵中亦有人與海盜私下勾結,皇上大為震怒,決定調剛剛自陜西回京的曹國公李景隆大人往杭州府嚴查此事,并可籍機圍剿海盜。因為事涉衛所官兵,所以調鐵大人一同前往,你在濟南時與白蓮教打過交道,對他們比較熟悉,所以皇上欽點,著你一同前往,你要好生做事。”
夏潯聽了,眉毛不由聳動了一下,一個剛正不阿的能臣,一個寡謀而驕的紈绔,這樣的組合我一個小小七品官夾在中間可不好侍候,要不要繼續打醬油呢?他卻不曾想到,此后三人打交道的時候還長著呢,想得過且過談何容易。
羅克敵欣然一笑,對夏潯道:“皇上能想起你來,說明還是很器重你的。上一次,為了一個女人,連早朝你也敢耽擱,皇上把你擱一擱也是對的,去了好好做事,把事做漂亮些,依本官看,這一次回來,皇上一定會大用你的。”
夏潯連忙躬身道:“是,卑職遵命!”
御道一側,沿千步廊西行,與東側的六部衙門隔街相望的,就是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毗鄰錦衣衛都指揮使司的,就是五軍都督府。
所以夏潯要到五軍都督府倒也快捷,出了錦衣衛的大門兒,往右一拐,行不多遠,就進了五軍都督府的大門兒。
上一回夏潯在這里邊打過官司,旁的衙門他或許不認識,可是最熟悉的就是斷事廳。中軍斷事官吳不殺左遷了,剛剛換上來的斷事官就是這位鐵鉉鐵大人,鐵大人是文人,做得卻是軍事法庭的主官,可他雖是文人,鐵骨錚錚一如其姓,不阿權貴,不懼豪強,任職五軍斷事官才沒多長時間,就已立下威信,令得軍中上下無不凜然。
夏潯到了斷事廳前,士卒通報進去,鐵鉉說一聲請,夏潯立即走了進去,只見主案上摞著高高兩摞案牘,中間一名官員,剛剛站起身來,夏潯立即抱拳施以軍禮,朗聲道:“卑職楊旭,見過鐵大人。”
“呵呵,楊大人免禮,快快請起。本官久仰楊大人之名,此番同往杭州府公干,還要大力借助于你呀。”鐵鉉線條分明的臉龐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起身迎了上來。
這鐵鉉看起來只有三十出頭,身材高大,膚色黎黑,眼窩有些深陷,鼻梁又高又挺,頜下一部胡須微微有些虬曲,因為光線自外射進來,夏潯站起,正好看清他的模樣,似乎瞳孔微微帶些深褐色,并非純然的黑色,心中不由微微一奇:“這位鐵鉉大人,莫非有外族血緣?”
夏潯還真猜著了,這鐵鉉祖籍波斯,當年蒙古軍隊西征時,被帶到中原,所以確實有外國血統。
夏潯道:“不敢當,下官聽憑大人差遣便是。不知大人打算何時啟程?”
鐵鉉道:“曹國公昨日剛剛回京見駕,少不得要見見同僚故舊,本官想明日再去曹國公府上請教,何時動身,還得曹國公拿主意。”
鐵鉉性情剛正,原任禮部給事中,現任五軍都督府斷事官,一任是挑毛病的,一任是斷刑獄的,大概是有點職業病,除了剛見到他時露出點笑模樣,其他時間都是神態嚴肅,言語也極認真,夏潯和他除了公事,根本聊不到別的地方去,因此兩下里聊了一陣,約定明日一起赴曹國公府,夏潯便起身告辭。
鐵鉉把他送到斷事廳外,夏潯便獨自離去,離開五軍都督府,回到錦衣衛都指揮使司取了馬匹,便直奔小馴象門。眼看將到通濟門,夏潯忽地看到方有幾個人站在那兒,幾個魁梧的侍衛,中間一男一女,正對面說話,打眼一瞧,夏潯不由吃了一驚,這雙男女,男的正是李景隆,女的正是謝雨霏,夏潯急忙一勒韁繩,翻身跳下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