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飲馬河,天氣好的時候陽光燦爛,萬里晴空,不好的時候冷風嗖嗖,風沙滿天。
今天剛下了初冬第一場雪,雪淺淺的、薄薄的,不到傍晚大部分便消融了,草原上東一塊西一塊,殘留著片片白雪,就像難看的疤瘌頭,要等真正的大雪下來,覆蓋了整片草原,沃雪千里,那才好看。
不過,雪舞銀蛇,原馳蠟象的北國風光,對草原上的人來說絕不是一種享受,如果那樣的大雪下來,對以農耕為主的百姓來說,固然是一件喜事,對以游牧為主的民族來說卻是一個大麻煩。雪后總是寒冷的,雖然儲備了大量的草料,可是牲畜御寒也是個大問題。
這里是阿魯臺部的駐地,距遼東開原和兀良哈三衛的領地很近。
冬天的時候,游牧部落會選擇一個地方定居下來,等春暖花開再游牧,所以若是以前,韃靼定居汗帳絕不可能設的離遼東這么近,不過現在韃靼向大明稱臣,與遼東的關系日益密切,完全不虞雙方發生戰爭,這些顧慮就沒有了。
今夜很寧靜,而且有些暖和,雪剛下的時候,天氣總是暖和的,要到次日才會感覺到寒意。
今夜的風不大,黑色蒼穹下看不到幾顆星星,那夜空中一定布滿了烏云,醞釀著更大的一場雪。
牧地上也靜靜的,牧人們都躲在帳蓬里,偶爾會有牛羊的叫聲和駿馬的長嘶傳來。
阿魯臺的營帳里溫暖如春,正在舉行一場晚宴。
馬頭琴、科庫兒等樂器奏起歡快的曲子,節奏鮮明,樂曲生動。
四個少女,穿著鮮麗的蒙古袍服,正在大帳中央表演筷子舞,每位少女都雙手各握一把筷子,隨著樂曲翩翩起舞,雙手時而交叉胸前擊打筷子,時而俏皮的擊打雙肩,雙手交叉于腹前擊打筷子時,于歡快之中尤其于男人一種愉悅的視感。
她們跳的是快舞,長辮兒飛揚,飄灑矯健。當樂曲的節奏變得既輕松又急驟時,一雙筷子上下翻飛,在周身各處敲擊出明快的節點,把這場表演推到了,頭人們紛紛叫好,捧起大碗飲酒,或者用小刀切下大塊的牛羊肉、血腸什么的,塞到口中大嚼。
阿魯臺太師坐在上首,與眾首領們的歡暢愉快的神情全然不同,即便是在笑著,他的眸子也是清而冷的。他現在是大明欽封的和寧王,韃靼真正的主人。雖然現在韃靼的實力較之以前弱了許多,但他從幕后走到了臺前,再也不用藏的大汗的陰影之下發號施令,這樣的榮耀和滿足是前所未有的。
為了抗拒來自瓦剌的壓力,這兩年阿魯臺頻頻向大明納貢,表現得十分溫馴。利用他是大明欽封和寧王,乃是大明臣屬的身份,同遼東和兀良哈三衛加強了經濟往來,像今年冬天,他除了令所有部落提前準備了充足的牧草和過冬衣袍、寢帳,還向遼東購買了一批米糧以備不時之需。
如今他兵精糧足,他有信心在幾年內就恢復元氣,重新與瓦剌抗衡。
不過,同遼東的交往中,他也發現,兀良哈三衛已經變質了,曾經以游牧為生,驍勇善戰、精于騎射的兀良哈三衛,現在勢衷于農耕這種更穩定的生存方式,也熱衷于經商、做生意,兀良哈三衛的領地里出現了大批的漢人,由于他們帶來的諸多好處和財富,被兀良哈三部奉若上賓。
阿魯臺對此頗為警惕,漢人掌握著更先進的生產方式,經商貿易更是此道高手,如果放開自己的部落,很快他的族人就會被吸引、效仿,直至同化。這才短短幾年功夫,兀良哈三衛的男男女女已經以穿漢服、說漢話,延請漢人教子女識漢字讀漢文為榮了。
阿魯臺可不希望出現這樣的局面,所以盡管他大力發展同遼東的邊貿易關系,卻嚴格設定了幾處交易場所,斷然不敢像兀良哈三衛一樣,毫無戒心地放開自己的領地。
內部來說,反對他的聲音還是有,但是鑒于他卓越的領導能力,軟硬兼施之下,敢予反對他的部落首領越來越少了,即便是有些部落首領不甚服他,也不至于跟他唱反調、打對臺。
“再給我一些時間……”
阿魯臺飲了一口烈酒,瞇著眼睛想:“再有兩年時間,我就可以整合整個韃靼,令得上下齊心。再有五年時間,我的牛羊、馬匹,財富,就可以恢復全盛時期的實力。我得繼續想辦法挑唆大明征討瓦剌,籍機壯大我的力量,如果我能一統整個大草原,二十年后,我就有實力吞并遼東,三十年到四十年的光景,就有能力向大明發起真正的挑戰!”
阿魯臺瞇著眼睛瞟了眼他的繼子石捏爾干,石捏爾干正端著大木碗,與其他首領豪爽地對飲,放下酒碗,又拿過一架火不思,撥拉著琴弦,大聲唱起了歌兒。
阿魯臺微微一笑,撫須想道:“這些大事,未必全能在我手中完成,不過等我鋪好了路,我的繼子自然去完成。到那時,他就是忽必烈,而我,將成為成吉思汗!”
就在這時,氈包上厚厚的簾子猛地被人推開,一個穿著土黃色肥大蒙古袍的漢子快步走進來,剛剛舞蹈完畢正要退下的姑娘們連忙避向左右,那大漢快步向前,速度極快,帶著兩旁燃著的火苗也呼地一下飄向他疾步掠去的方向。
“王爺!別乞回來了,烏蘭圖婭別乞回來了!”
那個侍衛以手撫胸,向阿魯臺行禮,神情激動地道。
烏蘭圖婭是韃靼草原最美麗的姑娘,不知受到多少男兒的傾慕,這個侍衛與她地位相距太遠,或者只有遠遠傾望、暗戀的份兒,但是心目中女神一般的姑娘回到了部落,那種由衷的喜悅還是讓他欣喜若狂。
“什么?”
一向鎮定沉著的阿魯臺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又驚又喜地道:“你說什么?我的烏蘭圖婭……回來了?”
當初阿魯臺決定放棄自己的殺子之仇,不以殺死夏潯為目的,而是挑唆遼東漢人和女真諸部之間關系的時候,小櫻不肯從命,依舊堅持要報父仇,阿魯臺既無法阻止她,就等于是舍棄她了,如果他的計劃成功,小櫻很可能就會喪命遼東,在大業和私情面前,阿魯臺最終選擇了前者。
等遼東事敗之后,有關遼東那邊的消息眾說紛紜,有人說有個扮作總督大人侍女的韃靼女奸細行刺總督失敗,被凌虐至死,又有消息說,總督大人開恩寬赦了那個女刺客,把她趕出了遼東,還有人說,那個侍女被挑斷腳筋,送進了窯子……
眾說紛紜,沒個準譜兒,阿魯臺叫人著意打聽了一下,始終沒有她的準確消息,只當她已死掉,也就息了念頭,想不到她竟然還活著。一時間阿魯臺又驚又喜,連忙道:“在哪里?快帶她來見我!”
話音剛落,幾個侍衛簇擁著一個男裝打扮的姑娘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她已摘了面巾和帽子,肩上垂下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脂光艷艷,明眸皓齒,可不正是烏蘭圖婭。
在座許多首領也認得她,一見小櫻出現,頓時訝聲四起。
阿魯臺既興奮又高興,閃身走出幾案,張開雙臂,激動地道:“我的烏蘭圖婭,你終于回來了!”
乍見阿魯臺真情流露,小櫻心情十分復雜,可是想起他為了鞏固地位設計自己與他兒子的婚事,為了他的大業,毫不憐憫地犧牲自己,心中又冷靜下來,小櫻急走幾步,對阿魯臺急急說道:“干爹,速作準備,瓦剌要發兵攻打咱們啦!”
“什么?”
阿魯臺大吃一驚,他倒底是個成熟的政客,一俟聞此消息,天倫之情登時拋諸腦后,阿魯臺急急拍了兩記手掌,沉聲吩咐道:“筵席散了,所有人退下!”
眾首領聽了小櫻的話,正驚詫不已,一聽阿魯臺這般吩咐,只得紛紛退下,帳中一空,阿魯臺急忙拉住小櫻問道:“圖婭,你這幾年都在哪里?你說瓦剌要發兵伐我,是何道理?”
小櫻來時早就想好了一番說辭,便講她行刺失敗,卻被夏潯大義釋放,當時憤于義父不顧她的父仇和她的生死,不想回歸韃靼,便單騎獨馬流浪于草原之上,后來流落到西蒙古,被她的遠親豁阿哈屯收留,于是這幾年就一直待在瓦剌。
前不久,脫脫不花大汗召開大忽力革臺,哈什哈和馬哈木雙雙遇刺,連脫歡都死了,瓦剌諸部憤怒已極,決定發兵討伐韃靼。小櫻雖寄托于瓦剌,畢竟是韃靼人,雖然不忿于義父的冷酷,可是這種生死關頭,那些許恩怨終究掩不了這么多年的感情,她怎忍自己的族人受瓦剌屠戮?于是籍機逃走,趕來報信。
一連串的消息把阿魯臺驚呆了,他沒想到最近竟發生了這么多的事,瓦剌來攻,對眼下的他來說固然是一樁急難,可是馬哈木和哈什哈這兩個勁敵遇刺,從長遠來講,卻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了。
對于小櫻,他是沒有懷疑的,因為小櫻所說的這些事,他回頭只要一打聽就能知曉。小櫻示警,可以叫他提前有所戒備,如果瓦剌不來,那就是消息不真,如果瓦剌真的發兵,他早知消息便可早做準備,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他信之無疑。
阿魯臺歉疚地道:“圖婭,義父要為一族之未來著想,大義面前,不能不割舍親情,是義父對不住你。如今,你能趕來給義父報信,不枉義父疼你一場。如今,義父是和寧王,已獨掌韃靼大權,你回來了,從此就是我韃靼的公主,義父再也不會委曲了你!”
兩人又敘談半晌,阿魯臺便叫人帶小櫻下去休息,他獨自在帳中沉思良久,沉聲吩咐道:“來人,速召各部首領,帳中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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