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留恩格里,雅庫特共和國最南方的一座小城,距離雅庫茲克六百公里,因煤炭而興,也因煤炭而衰。
也正由于盛產煤炭,這里成了貝阿鐵路一條北支線的終點。
早上七點,涅留恩格里火車站。
一列本地常見的客貨混裝火車停靠在貨場站臺上,火車旁的空堆場上,點了幾堆篝火,火光穿透了從斯塔諾夫山脈飄來的薄霧。
好幾個男人站在篝火外,微微揚起腦袋,眺望著北方微亮的天空。
天空中遙遙傳來轟鳴聲,很快,三架直升機抵達車站上空,陸續降落在篝火堆形成的包圍圈內。
由于再往南就出了雅庫特范圍,直升機最遠只能送到這里了。
“大叔!”小張和小劉走下直升機,快步走到迎上前來的岳川面前,神情激動地招呼道。
“一個月不見,又精神了很多!”岳川拍拍小張的肩膀,接著是后面的小劉,“看來跟著你們的老板,你們過得還挺不錯!”
“的確很不錯。”小張和小劉笑著說。
岳川笑笑,走向最后走過來的夏爾,兩人對視一眼,各自上前一步,緊緊擁抱了下,互相拍拍后背,這才放開各退一步,再次打量對方。
“看來你老板的錢沒有白花,你的腿好多了啊!”岳川打趣道,這也是兩人之前在緬甸會面時經常性的話題。
“我女兒英文考了a。”夏爾的回答牛頭不對馬嘴。
然而,岳川的神情卻是一滯,隨后苦笑搖頭。
在剛剛結束的香江中四入學考試中,卡米麗婭英文考了個a,而岳沙卻只考了b,要不是國文課沒有落下,她差點就不能再和卡米麗婭念同一個高中。
岳川打趣夏爾的腿,夏爾干脆抬出女兒來,雙方看似不分勝負,實則夏爾更勝一籌。
“好了,我們快搬吧!”岳川很快從小小的郁悶中走出來。
兩幫人一起動手,重量低于一百公斤的象牙一個人扛著就走,重量超過一百公斤的就兩個人抬,終究都是身強力壯的青壯年,半個小時就把三架直升機上的象牙搬運到火車的一節貨倉中。
三架直升機升空朝北方飛去,他們也上了火車,在那節貨倉里安頓下來。
站臺上,陪他們一起等候的當地貨站站長吹響了哨子,揮舞著小紅旗。
火車嗚嗚地鳴叫著,車頭冒出大量黑白混雜的煙霧,然后狂次狂次地開動起來。
在前方不遠的上客站,火車停下來,上了一批旅客,然后再次開動,目標南方。
裝著象牙的貨倉中,岳川和帶來的手下背靠貨倉壁閉目養神,他們奔波了一夜,難免有些疲乏。
夏爾坐在一根大象牙上,把玩著手中的解手刀,小張和小劉扒拉著貨倉壁站著,神情復雜地眺望著前方越來越近的那座巍峨連綿的大山。
薩沙沒有休息,小心地陪著小張倆,見他們似乎對這座山很有興趣,討好地介紹道:“這是斯塔諾夫山脈,是雅庫特共和國境內最高的山脈,也是雅庫特共和國的南方邊境線。”
“不!”小劉搖搖頭,聲音低沉卻響亮,“這是外興安嶺!”
薩沙又不知道這段歷史,覺得莫名其妙,見他倆神情嚴肅,只好笑笑不語。
夏爾等人也沒有什么反應,只有岳川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兩個如松般筆直站立的年輕人,淡淡地笑了笑,幽深的目光越過貨倉壁投向高山。
“和緬北的山一樣啊!”
這一刻,他想到了自己家鄉的山,想到了赴緬援共的知青父親,想到了赴緬抗日的國軍爺爺。
兩代長輩都是川人,都被時代的洪流帶到緬甸,最后又都因為受傷無法撤離而不得不留在了山寨中,直到死亡的那一刻,他們面朝的都是北方,嘴里念叨的是故國的名字!
“于國此生無悔!于家此生有愧!”他小聲念叨著兩位長輩臨死前說過的同樣的話,目光漸漸迷離。
“岳沙長大了,可以回去尋找親人了,他們的心愿就由她來完成吧!我已經沒有資格了…”
火車一進入外興安嶺山區,就開始了爬坡,速度立刻慢了下來。
看長了山景,小張兩人也覺得膩歪,坐下來和其他人一樣閉目養神,耳朵卻豎起著,警惕著周圍的動靜。
一個小時過去,天已經完全亮了,山間迷霧也被太陽徹底清除,可火車卻還在爬坡。
“什么時候才能走出山區?”小劉看看天上的太陽,有些急了。
“還早呢。”薩沙小心地解釋,“我們現在剛剛進入阿穆爾州,還要一個小時才能爬過斯…外興安嶺的山脊,再用一個小時就能到達山南的滕達了,那是阿穆爾州北部最大的城市。”
“我就問你抵達海蘭泡還要多少時間?”小劉不耐煩地說。
“海蘭泡?是不是不拉戈維申斯克?”薩沙疑惑又小心地問道。
“之前許先生的話叫你不好好記!”小張瞪了小劉一眼,“從涅留恩格里到海蘭泡,火車正點需要八個小時。”
小劉訕笑了下,隨即皺緊眉頭,“八個小時,那我們要下午三點才能到達,就怕雅庫茲克那邊有什么意外…”
“平底船最快到達手機信號區的時間是三點半,等雅庫茲克某些人得到通知,從而判斷并確認我們的動作,然后再通知上面采取緊急措施,想來我們也早就過關了。”小張淡然道。
“其實我們不必要放他們離開的,即使他們知道了我們要馬上轉運象牙又能怎樣呢?”小劉不解地問道。
“萬一他們中被安排進來的人,看到情況不妙,鼓動大家和我們對著干,屆時我們怎么應對?”小張冷聲道。
“他們又沒有武器,還不是一下子就被我們收拾服帖了!”小劉嘀咕道。
“他們可全都是青壯年,手里也有工具,萬一出了人命,我們怎么辦?”小張淡淡道。
“我們可是有武器的,而且我們還給他們發薪水,我想雅庫特人不會傻到和我們對抗吧?”小劉還有些不認同。
“這里是他們的國土,如果真有人借著當局的名義再加上高額的懸賞進行鼓動,你覺得那幫彪悍的男人會害怕我們?”小張瞪了他一眼。
“既然老板和許先生早就計算好了一切,那我也不瞎操心了,安心休息會吧。”小劉嘿嘿笑了,閉上了眼睛。
又是一個小時過去,火車終于爬過了外興安嶺的山脊,沿著下坡路往下行駛,遠遠地可以看見一座城市的影子了。
岳川和小張各自看了下手表,皺著眉頭對視一眼,“還是有些慢,也許…”
勒拿河上。
三艘平底船逆流而上。
柴油機聲嘶力竭地咆哮,升起三股粗大的黑煙。
在很多歸心似箭的雅庫特雇工的催促下,負責駕駛船只的三名船工不得不把船速開到最大。
這一定會給柴油機造成不可逆的損害。
可那又怎樣呢?
雅庫特人都說華國老板有的是錢,損壞幾臺柴油機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都是同一個城市的居民,船工們也想早點回家,于是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個理由。
由于人手實在緊張,陳功和許達明沒有在這支船隊里安排自己的人手,這就造成了眼下的局面。
所以說,任何完美的布局在實施過程中都不會完美,某個事先看來很不起眼的因素很可能就會導致全局崩壞。
其中一艘平底船上,那個雅庫特人抓著自己的手機,不時地看著屏幕,上面顯示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剛過幾分鐘,而信號則是空格。
“離雅庫茲克還有一百多公里呢,這邊沒有信號的!你這么急,是不是想給老婆打電話啊?”一直和他坐在一起的同伴打趣道,“要我說,最好還是別打,說不定回到家里,你會得到一個驚喜,嘿嘿…”
“我老婆才不會呢!”這個雅庫特人瞪了同伴一眼,“倒是你那個老婆,不知道出發前你有沒有喂飽?我想她餓了的話一定會出去覓食!”
“就我這身體,還有喂不飽的女人?”那人驕傲地拍打著自己滿是黑毛的胸膛。
“狗熊!”這個雅庫特人撇撇嘴,目光掃過手機屏幕,突然驚喜地叫道:“有信號了!”
他迫不及待地撥打起一個號碼來。
那位先生說了,工地上發生的重要情況,只要及時通知過去,他便能獲得每條一百美金的高額獎勵。
今天這次全體放假一定是重要情況吧!
“瓦西里耶夫先生,我們放假了…”
雅庫茲克某間公寓里。
書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
已經在書桌后坐了大半天的貝科夫正抽著雪茄,聞聲立即接起了電話。
“貝科夫,那個雅庫特雇工剛剛打電話給我,他們昨天下午就給雇工們放假了,他們一定有什么大動作!”瓦西里耶夫發急的聲音傳來,“我詢問過了,那三架直升機直到早上才回到巡警基地!”
貝科夫神情一凝,立即問道:“告訴我直升機返回基地的確切時間?”
聽到答案后,他在地圖上找到了工地位置,和雅庫茲克畫了條直線,稍稍計算了下,便以雅庫茲克為圓心畫了個圓。
他的目光掃過地圖上的這個圓,很快落到了南方的一處位置,隨即沿著那條代表鐵軌的黑線往南方移動,穿越茫茫山脈,沿著一條大河(黑龍江),最后落到了一座靠近邊境的城市上。
他用鉛筆在這里重重點了兩下,對著電話喊道:“瓦西里耶夫,你馬上查下,涅留恩格里早上發往不拉戈維申斯克的火車是幾點出發的?再和車站確認下,有沒有直升機送貨過去并上了火車?”
掛了電話,他在地圖上找到平底船此時所在位置,又看了看時間,嘴角露出一抹冷笑:“船速很快,現在就進入了信號區,這給我們爭取了二十分鐘,你們一定沒想到吧?”
他拿起電話,撥打了一個號碼:“您好,我是貝科夫,很抱歉,這邊有些意外提前發生了…我請求取得臨時授權,凍結這輛火車上的象牙,直到那條臨時議案通過。”
電話里沉默,幾分鐘后,才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僅此一次,記住我們為你承擔的壓力。”
“謝謝您!”貝科夫掛了電話,無聲大笑,“這次你們過不了關,未來,你們也不可能再廉價收割我們的象牙了!”
他又馬上拿起電話,“幫我接通不拉戈維申斯克火車站站長辦公室電話。”
他的腳輕輕拍打著地板,等了半分鐘,電話終于通了。
“這里是不拉戈維申斯克火車站站長辦公室,你找誰?”
“你是站長嗎?”
“不是。”
“你可以下令封鎖一輛火車的貨倉嗎?”
“不,不可以。”
“那把你們站長叫來!”
“抱歉,請問,你是誰?”
“我是國家特別…聽明白了嗎?快把你們站長叫來!”
“是,先生!噢,不,抱歉,先生,站長暫時沒辦法來接聽您的電話,他去貨站了。”
“貨站發生什么事了?”貝科夫心中一緊。
四十分鐘前,也就是下午兩點半。
不拉戈維申斯克火車站貨站內。
從涅留恩格里開來的火車提前了半個小時抵達了這里,一幫懶懶散散的工作人員等了好一會,才不情不愿地出來服務。
岳川等人不等工作人員過來開倉,直接爬上車頂跳下了車,在此等候的江海立即指揮著他帶來的卡車開了過來。
“江先生,不用多客套,老板剛才打來電話,我們要馬上出關!”小張直截了當地說道。
“我也接到了陳先生的電話,海關那邊我已經安排好了,我們現在就裝車吧。”江海笑著說。
眾人立即撬開車門,開始往卡車上搬運象牙…
等車站工作人員趕來時,現場只留下一個空空的車廂,一道損壞的車門,以及一沓盧布現鈔。
“這些錢足夠修理車門了,剩下的我們分了。”為首的小頭頭清點完鈔票,滿意地說道。
一只手突然伸過來,搶走了他手里的鈔票。
他憤怒地看過去,隨即惶恐地說:“站長!”
剛剛訓斥完不遵守運行時刻的列車長,此時又看到這樣不堪的一幕,不拉戈維申斯克火車站站長氣不打一處來,正氣凜然地狠狠訓斥了幾個工作人員一通。
回辦公室的路上,他悄悄把那沓鈔票塞進了褲兜,心里舒服了很多。
他如果知道自己的辦公室里,幾分鐘前曾接到過一個來自某個強力部門工作人員的電話,一定不會這么輕松。
不拉戈維申斯克火車站通往海關的馬路上,那輛裝著象牙的卡車正在飛馳。
坐在車廂里的眾人全都默然無聲,神情肅然地看著兩旁一閃而過的街景,不僅是因為小張正在與陳功通話,而是因為這個城市在祖國的地圖上名叫海蘭泡。
“老板說雅庫茲克已經得到了消息,比原計劃提前了二十分鐘。”
小張一臉慶幸地掛掉衛星電話,還給岳川。
“幸虧大叔您機智,想到了收買列車長提速,這樣我們才能提前半個小時趕到這里,否則還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出站呢。”
眾人都是一愣,隨后同樣慶幸不已,緊接著歡聲笑語起來。
“我們還沒過關,還沒到慶祝的時候呢。”岳川擺擺手。
“只要沒有收到緊急通知,這邊的海關在我們繳納了出口關稅后,應該就會放我們過關。”江海鎮定地說,心里其實有些忐忑。
十分鐘后,小張小劉以及岳川等人站在不拉戈維申斯克海關外,緊張地看著海關里的動靜。
江海從辦稅大廳里跑了出來,遠遠地朝他們揮揮手,上了那輛卡車。
卡車隨即啟動,緩緩通過了一個臨時開啟的過關通道,駛上一座位于黑龍江上的大橋。
橋的另一端豎立著一塊大大地牌子,站在河這邊仍然可以清楚看到上面的四個大字:中國—黑河。
“過關啦!”看到卡車順利地通過了大橋中線,眾人情不自禁地拍手歡呼起來。
又等了十幾分鐘,他們接到了江海的電話,被告知那批象牙已經順利地過關入境祖國,這才歡聲笑語地往火車站回去,準備乘坐火車前往海參崴。
岳川等人將轉道濠江飛回緬甸,小張等人自然是飛回雅庫茲克。
“貝科夫,涅留恩格里火車站的確收到了直升機送去的象牙,那輛火車現在應該剛剛到達不拉戈維申斯克,我們完全可以阻止他們過關!”雅庫茲克那間書房的那部電話中,瓦西里耶夫激動地大叫道。
“我知道了。”貝科夫無力地說。
“那你通知火車站了嗎?對,還有海關!”瓦西里耶夫急切地問,忽然覺察到對方的不對勁,趕緊追問:“貝科夫,你怎么了?他們沒有給你臨時授權嗎?”
“他們給了臨時授權。”貝科夫苦澀地說,“我剛才給不拉戈維申斯克打過電話了…”
“那邊怎么說,堵住他們了嗎?”急切地問話后,瓦西里耶夫焦急地等待著答復。
“五分鐘前,他們已經過關了…”
電話里隨后傳來嘟嘟聲,顯然被掛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