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不出去啊……”
東方未明,聶云竹坐在小樓前的臺階上,托著下巴有些苦惱地說著。
“前幾天也像寧公子說的那樣,去找了附近幾家酒樓的管事啦,可是他們說以前沒人吃這個,賣得也太貴了,不給放到他們柜臺上賣。”
這年頭畢竟生產力不足,米面雜糧之類的食品屬于充饑的概念,價格倒便宜些,肉類蛋類便賣得有些貴,按照比例來說,如果兩文錢一只的煎餅可以視為一塊錢人民幣,十文錢的咸蛋便是五塊一只,而松花蛋在寧毅的建議下賣到二十文,這已經接近奢侈品的意義了。在這個小康人家才偶爾吃肉吃蛋的年月里,這類東西自然難賣。
當然,江寧一帶富人還是很多的,以青樓而論,比較紅的姑娘,進門三貫——也就是三兩銀、三千文——歌舞彈唱三貫,上床三貫,也就是一次一共九貫,四千五百塊錢一次。賣身的姑娘價格再高的那是極端例外了,若是不賣身的,如元錦兒、陸采采、綺蘭,以前的聶云竹等人,那就更加高,這個反倒沒個限定,但橫豎一大幫人等著砸錢,你若小氣,門也沒得進,進了門還小氣的,下次自然不鳥你。如同蘇檀兒的那幫兄弟每次從她手上訛個幾十兩銀子,放在普通人家已經是巨款一筆,但真要去充充闊氣,呼一班狐朋狗友,也就是一兩次的事情。
肯花九千文找姑娘的人未必肯在路邊攤上吃二十文的松花蛋,但至少證明,這份購買力在江寧還是有的。
想要把二十文的價錢賣出去,就得找一些附近的比較高檔的地方,出名的茶樓酒樓,讓他們幫忙寄賣。但這畢竟是新事物,你說我賣個蛋二十文一只,幫幫忙,人家也不是做慈善的,聶云竹以前各種才藝自然厲害,人長得漂亮又算得上才女,但這些本領自然拿不到一板一眼的談生意上來,這二十文一只的咸蛋寄賣,反倒沒有談成。有兩個酒樓管事根本沒怎么跟她談,也有一個見她漂亮卻出來賣煎餅的,想要動手動腳,她便直接走掉了。
這對于一心想要擺脫以前身份,如普通人一般努力賺錢生活的聶云竹來說,自然也是一個打擊。不過她性子也犟,一般人若遇上這樣的事情,怕是會考慮不再賣皮蛋,但在她這里倒是看不到這樣的打算。寧毅此時一路跑得大汗淋漓,手上拿了一只銅板在玩,隨后笑了笑:“說起來,最近倒是跟人打了個賭,說這松花蛋一個月就能賣開。”
“賣開?”
“嗯,每天至少得賣上二三十個吧。”
“……呃。”聶云竹想了想,隨后笑起來,“我會努力賣到三十只的啦,其實……說不定可以寄放一批到金風樓……”
聶云竹顯然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出這句話,她此時心中想的事情跟寧毅想的顯然不一樣。在她看來,寧毅這人性格好,又是個特立獨行幽默風趣的大才子,但與經商大抵是無涉的。他如今發明了這松花蛋,托自己幫忙賣,或許是與人夸了口,這也是人之常情,自己賣不出這么多,他便得丟面子。若非是實在沒什么辦法,她大概也不會再去考慮金風樓。樓里的媽媽雖說遵守契約,未有再逼迫她什么,但真要說是個良善人那也未必,欠了人情不好還,但無論如何,動用這樣的關系,大概也是她此時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了。
寧毅聽她說起金風樓,微微愣了愣,隨后才明白過來:“不用這樣的。”他搖了搖頭,隨后指指那停了小推車的棚子,“今天中午早些收攤吧,把車子包裝一下,現在這樣子太簡單了,賣不出二十文。”
“包裝?”
“呃……便是隨意裝飾一下。”
聶云竹點點頭,以疑惑的目光表示懂了……
到得中午放學,寧毅過去市集吃飯,隨后買了各色油漆、大小毛筆、刷子往聶云竹這邊過來,聶云竹這才知道他要干嘛。下午將那小車洗干凈,寧毅用粉筆做了一番簡單構圖,揣摩一陣之后,方才搬了張矮凳坐下動筆。
聶云竹這時候也沒辦法幫忙,只是偶爾在旁邊蹲了看一陣,回房看見胡桃時,胡桃說道:“寧公子是想要在小車上作畫來賣松花蛋?”
“想是如此了。”
“可是,油漆能畫好畫么……”
“諸多漆器,不也是以漆作畫,寧公子……想來于此道也有所涉獵……”
聶云竹其實微微有些擔心,琴棋書畫乃風雅之學,寧毅畫工精不精倒是另當別論,可以他如今的名聲,在這種小推車上作畫竟然只為賣那松花蛋,若被人知曉,怕又給他惹來非議,越是畫得好,這風險怕就越大。
另一方面,胡桃的情緒其實也不好,她最近一直在為小姐擔心著。自從元夕那天確認了與小姐來往的這位寧毅便是那第一才子,并且真有才學之后,她的擔心就在與日俱增。在她來說,固然也想早些與二牛成親,但小姐沒個歸宿,她就根本不放心。如今小姐對這人似乎有了好感,可這算是什么事情,如同小姐說的那樣:嫁不了的。
對方身份是一贅婿,小姐便是喜歡他,也根本不會有結果,那人才華越高,小姐怕就陷得越深,反倒喜歡不了別人,蘇家家大勢大,若對方妻子一旦知曉此事,找上門來,自己這邊可怎么辦才好,如此想想,愈發著急了。
中途寧毅也將聶云竹叫出去過一次,問她這小攤該叫“聶記”還是叫“竹記”為好,聶云竹想想,選了竹記。
到得傍晚時分,晚霞從秦淮河彎道的一側照射過來,小車的裝飾也終于是完工了。聶云竹過去看時,有些目瞪口呆的感覺:這畫的風格,她從未見過!
不是畫太差,而是畫太好,太離奇。車上那畫作的構圖,是立體的。
這年頭有了油漆,自然也能有各種漆器的圖案風格,或細膩或粗獷,但眼前的這輛小車,卻絕對是整個時代的獨一份。圖畫其實簡單,不過是幾棵竹子象征著雨后竹林的一角,隱逸在一片霧氣當中,一側畫出了一顆皮蛋被切開四瓣的情景,倒是算不上多么栩栩如生。“竹記松花蛋”幾個字浮動在畫面上——然而圖畫是立體的。
對于寧毅來說,只是簡單的手法,控制圖畫各個部分比例的不均衡來達到竹林插入視野的效果,“竹記松花蛋”這五個字配合著浮動的影子,有一種在霧氣中墜落或是飄蕩的效果,只是那只皮蛋畫得差強人意,一時間配不出很漂亮貼切的顏色,因此只能讓它看來了盡量漂亮一點點。由于油漆混合會顯得模糊,寧毅在不同的幾樣圖案的邊緣都仔細加上了清晰的黑色線條,這樣反而更加明顯地造成沖突和立體感。這小車若是推出去,絕對能第一時間吸引住路人的眼球。而且它與主流的畫作不同,旁人只會以為是商人想出來的小道,而不會覺得是某某才子精心繪制的畫卷。
條件有限,不過看著對方那一臉驚訝的樣子,總的來說,寧毅對成果還是滿意的。大概是想起了寧毅對音樂的古怪品味,聶云竹道:“立恒對作畫,竟也是如此的……呃,如此的奇怪,這風格,以往云竹從未見過,可簡直像是要從車壁上生長出來一般……”
圖畫這種東西,如果走寫實一點的風格,第一眼的沖擊力是簡簡單單的。這與音樂的品味不同。聶云竹簡直想要伸出手去摸那柱子,寧毅才笑著叫住她,隨后指指上方雨篷。
“油漆未干,可碰不得。上面的雨篷該換個樣子了,明天我會去買來。這幾天油漆未干,你也做不了生意,呃……我們需要準備一些東西,漂亮的小碗碟,各種醬料作料、醋、豆腐,吃法多種多樣,看起來要干凈漂亮,嗯,這是第一步……”寧毅計算著,“這些事情做完,再來解決那些酒樓頑固不化的問題……”
接下來幾天的下午,事情按部就班地做著,漂亮的碗碟,采購各種醬料,搭配各種吃法。寧毅每日下午過來,聶云竹也顯得高興,只是胡桃不開心,到得晚上的時候跟小姐抱怨一番:“小姐,采購那些東西根本劃不來的……”
寧毅選擇的都是很漂亮的碗碟,在普通人眼中,實用性不大,價格也貴,雖說這些東西一半都是寧毅出錢,說是算做入股,但在胡桃看起來,這也沒什么意義。家中的錢本就不多了,攢著點用,小姐倒還能用上好一段時間,但現在這樣,簡直就是那寧毅在想當然地亂花錢,而小姐不愿意推拒,只能跟著走,到時候那寧公子不在乎浪費錢,小姐能怎么樣,豈不把最后的身家也花掉了。
“要胡桃說,那個寧公子才學肯定很厲害,這個是沒得說了。可他未必懂經商啊,咱們不過擺個小攤而已,哪有這么多講究的,小姐,你不能陪著他胡鬧了!咱們胡鬧不起的……”
“寧公子是有真才學的人,他既然如此自信,我自然便相信他,未到最后,胡桃你又怎知他沒有辦法?”其實聶云竹心中也沒什么底,不過,自然也只能對胡桃這樣說。
“有才學的人小姐見得還少嗎?”胡桃反駁道,“才學是才學,做生意是做生意,那些有才學的人不也照樣賭錢敗家,到最后一文不名的。胡桃雖然不懂,但看得多了,大街上那么多擺小攤的,都是這個樣子,那些大酒樓、或者青樓,根本不一樣的。小姐,那寧公子入贅商賈之家,聽說他的妻子在蘇家管事很厲害,說不定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拿小姐來當試驗……”
“閉嘴!”聶云竹目光一凝,打斷了她的說話。
胡桃站在那兒抿著嘴好久,淚水自眼睛里滾落下來了,隨后才咬咬牙,哽咽說道:“小姐你也知道的,你嫁不了寧公子的,小姐若嫁得了,那胡桃也就不說了……”
這話說完,房間里安安靜靜的好久都沒有聲音,聶云竹坐在床邊,倚靠著旁邊的床框,目光偶爾變動一下,過了好久,燈影搖曳一下,她才用力閉上了眼睛:“我知道的……”再睜開時,微微笑了笑。
“胡桃你也去睡吧,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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