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淅瀝瀝地在窗外下,三月間,秦淮河水也漸漸的開始漲了。這場雨來得急,一只水鴨在和面上翻騰得有些狼狽,丫鬟扣兒在外面收起了衣服。元錦兒站在臨河的露臺邊用一根樹枝戳來戳去,然后扭頭看從河面上駛過的花船。
花船的窗口敞開著,里面也有酒宴笙歌,被大雨驚動的姑娘和才子們跑到窗口瞧來瞧去,也有互相調笑摟摟抱抱的。元錦兒背靠欄桿看著這一幕,片刻,云竹也出來看這雨了,風吹動露臺上兩名女子的頭發,船上便也有才子的目光被吸引住,朝這邊望過來,同時也迎來幾名女子敵意的注視。
元錦兒壓住頭發,撇嘴輕哼了一聲,拉著云竹回房間里去了,只開了側面的窗戶看雨。
這是云竹的房間,床上擺放著針線與一些衣物,顯然方才出門之前,云竹正在這里縫縫補補。這是給那些被收養的孩子們的舊衣物,有幾件破了,云竹無事,拿回來補一下。錦兒在針線活上是沒什么造詣的,倒不是性格問題,而是沒怎么學過,青樓女子要學的是曲藝舞蹈,各種逢迎男子的技巧,晚上若是給客人縫補衣服則是贖身嫁人的趨勢了,媽媽們倒也不禁止學,但也不會刻意去教。云竹會的,是當初當官家小姐時留下的手藝。
“本來還想去青苑那邊看看的,居然下雨了,真無聊。”
元錦兒跪趴在椅子上無聊地晃來晃去。
“無聊就來跟我一起補衣服啊。”
“不會。”
元錦兒頭一樣,笑道,有點恬不知恥的感覺。云竹笑了笑,倚在床邊拿起針線來,她衣著素雅,身形曼妙,倚在床邊便仿佛是一副仕女圖。錦兒看了一會兒,又有些無聊起來,喝茶、打滾、蹦蹦跳跳一陣。將古箏般過來撥弄幾下,終究不太熟練,隨后抱了琵琶過來,坐在窗戶邊。弦音輕動。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雖然曲藝之上都是云竹擅長,但隨意唱起來時,錦兒的歌聲也是婉轉悠揚又不失清新的,云竹挑眉看了看她一眼。錦兒自顧自地唱了半闕,唱到白發漁礁時停了下來,后面就變成更加隨意的哼哼了。歌聲哼完,抱著琵琶看了云竹一眼:“云竹姐,你不覺得無聊啊?”
“什么無聊?”云竹咬斷絲線,換了另一件衣服。
“整天安安靜靜的就很無聊啊,云竹姐你總是這么自得其樂的……”
“你覺得無聊我們來打雙陸啊,把扣兒叫進來也行。”云竹笑道。
“整天玩那個也沒什么意思嘛。”錦兒搖了搖頭。將琵琶放下,走到床邊替云竹整理了縫補好的一件衣服,隨后張開雙手躺在床上。片刻后又問道,“云竹姐,你當初當官家小姐時是怎樣的啊?”
“讀女訓,做女紅,跟人打雙陸,捉迷藏什么的。”云竹停了停,“其實跟現在差不多,不過那時候還小呢,干什么都覺得有趣。”
“有沒有想嫁人?”
“那時候我才幾歲?”云竹白了她一眼,“不過后來有。心里面雖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大概也懂是像爹娘一樣,跟一個人……一起過一輩子,不過男孩子很無聊,那時候就想,也許成親。就是找一個男孩子,成天說話,也覺得很有趣吧。”
“就成天說話。”
“就是說話啊。”云竹笑了起來,隨后垂下眼簾,“后來就……希望有一個人能救我出去。誰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呢,只是聽人說,嫁人就是很開心的事情了。那時候希望有個人能幫我贖身,嫁給他,所以就拼命學琴唱曲啊,但見到的事情多了以后,反倒不覺得這些事情有什么開心了……反正不管什么時候想的事情,現在看起來,其實也都是簡簡單單的幾件,所以我不覺得現在無聊啊。”
“呃……”錦兒枕著手臂,目光苦惱地望著頭頂的蚊帳。云竹卻是笑了笑:“你就是想去青苑看那些才子說些什么吧?平時又沒見你這么無聊。”
“嘿嘿。”錦兒露齒一笑。
兩人說的其實是昨天在青苑發生的一件事。云竹與錦兒當時在那邊,無意間撞上一群才子學人互相吹捧,互寫詩詞什么的,這當然也是常事了,然而吹捧到一定程度時,說起寧毅來,道那寧立恒只會當縮頭烏龜,并無真材實料什么的,也說他最近都沒什么新詞問世,江郎才盡了,哪里比得上某某某某云云,于是他們在這邊作詞,詠古抒今時,云竹便到隔壁的院子里彈琴唱了這一曲《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
這自然是好詞,不過寧毅往日里并未拿到眾人眼前來,只是以唱歌的形式告訴了云竹。她有意讓隔壁的人聽到,唱完一曲,那邊果真鴉雀無聲了,一幫才子打聽這是誰的新作時,云竹便叫了青苑中的人告訴他們這是寧毅的詞作,拉了錦兒便走。
她平日里并不是愛現的性子,只是關系到寧毅時,偶爾才有這等反應。錦兒倒是想偷偷躲在那邊看這幫才子臉上的表情,抱著柱子不肯走,但終于還是被云竹拉得跑掉了。
錦兒本身就是愛玩愛鬧愛起哄的性格,昨天沒享受到扮豬吃老虎的快感,今天早上準備待寧毅過來時跟他說這事,但寧毅大概有事,早上沒來。她就想著白天去青苑,看這件事情有沒有傳開,結果又下起了大雨,這就真是郁悶了。笑了之后,眨了眨眼睛:“云竹姐,你說,他今天早上沒來,是不是他家里的那位生了?”
“呀……”云竹不小心一針扎在了手指上,放進嘴里吮了一吮,隨后沒好氣地打了正饒有興致望過來的錦兒一下。
“云竹姐,你也在意的。”
“當然會在意。”云竹輕聲回答了一句。
“男人真煩。”錦兒將目光轉向蚊帳頂,慢條斯理地說了這一句,“他連娶你過門都沒說,你干嘛還喜歡他啊……”這倒不是問句了,類似的事情,兩人早說了好些次。她們也不是什么女權主義者。寧毅要娶她過門才是真的有難度,但心中總會有些期待的。
云竹安靜了好一會兒:“錦兒,你知道立恒他干什么都很厲害吧?”
“嗯,這個我承認啊。”
“但他在這方面一點都不厲害。”
錦兒瞪大了眼睛。陡然翻過了身子,趴在那兒,雙手絞在一起,望著云竹:“云竹姐,你們那個啦?”
云竹雙唇一抿,輕輕踢了她一下:“我哪里有說這個!我是說……養個女人在外面,對那些你我認識的才子來說。根本就不是問題吧?”
“嘿嘿,嗯。”
“他很煩,有些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樣子,心里面也過不去。雖然面上看不出來……”
“呃……好像有一點點。”錦兒想了想,“嘁,大男人,真沒用。”
“我很喜歡。”過得半晌,云竹停下了針線活。低著頭笑了笑,輕聲道,“他自己恐怕都沒有意識到。可是我很喜歡。對他很厲害的那些事情,我只覺得是應當的,當然就算不厲害也沒什么。但就是對他一點也不厲害的這件事,錦兒,我真的很喜歡。”
她眨了眨眼睛:“立恒什么時候都從從容容的,可是……也許真的是在金風樓里呆久了吧,只有這件事,我一早就看出來了,也許他自己也看出來了,可就算看出來了他也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想啊。能看到他這個樣子,別說我是如今從良后的聶云竹,哪怕我還是以前的官家小姐,接下來不管怎么樣,我也都認了……”
她說完這些,繼續低頭縫補衣服。雨還在下,錦兒趴在那兒看了她半晌,終于嘆了口氣:“你啊……”
春雨將這棟小樓,將整個江寧城淹沒在一片水霧里。蘇宅,寧毅夫婦所居住的小院子里,正經歷了半個上午的忙亂,因為早上的時候蘇檀兒腹痛,以為還是是要生了,產婆接過來之后,發現是虛驚一場,但真正的分娩,恐怕也就是在這一兩天,挽留了產婆在府中住下,寧毅也正在房間里安撫著妻子的情緒。同一時間,一則詭異的流言正在蘇家二方三房幾名特定的人物間口耳相傳,這是關于寧毅與一位從良的名妓有染的消息,消息來源,則暫時未知。
“屬實嗎?”
“不知道啊……”
“若這事是真的……”
“可大可小啊,你們想清楚……”
“最后的破局機會了吧……”
黑暗中的小范圍傳言,暫時并未驚動寧毅以及大房的眾人,而也是在這個下午,越來越大的降雨中,江寧城的一端,一場廝殺,正籍著雨勢的掩蓋,在城中的幾個院子里發生著。
哪里有人,哪里就有江湖,這幾間院落屬于江寧城中一家規模頗大的幫派所有,幫派的頭領名叫程烈,而這幫派的名字,與曾經天南武林紅極一時的霸刀盟僅有一字之差,名叫“百刀盟”。
但實力顯然是要弱上許多了。
如今在百刀盟的院落間已是一片尸身與鮮血,殺進來的是十幾名身披黑色蓑衣的男子,有著還背著包袱,看來是旅人打扮。程烈手下的大將在方才的一番廝殺中都已死光,如今他半身是血,拿著已經被劈斷的長刀,倚在正廳的柱子下,看著逼近過來的、手持一雙板斧的壯漢:“你、你們是誰……”
“嘿,死了以后,記得爺爺的名字……爺爺叫李逵!敢動我兄弟的,償命吧!”
巨斧轟然劈下!
門外的街邊,啪的一聲,有百刀盟三個字的牌匾在雨中跌落地面,同樣身披蓑衣的席君煜回頭看了一眼,扭頭跟旁邊的一名男子閑聊了幾句,再回頭時,一輛馬車從街道那邊過來,又是幾個人下了車,也都是穿著既避雨又能掩藏自身特征的黑蓑衣。當先一人身材高大,戴著斗笠,背后背了一桿長槍,雖然斗笠下是頗為俊逸的面容,但看來總有一份愁容隱藏期間。
席君煜拱了拱手:“幾位兄弟也到了,林大哥,您是東京出來的,不知道覺得江寧如何啊?這地方我熟,待會小弟找個好館子,給幾位哥哥接風洗塵。”
幾人拱了拱手,當先那男子則是點頭“嗯”了一聲,轉頭望向旁邊的院子,雖然院門關著,又是大雨,但里面在發生什么事情,他卻仍能夠聽得出來。
“席兄弟,這次咱們來江寧是為了正事,你私人尋仇我也沒什么可說的,切記勿要誤了正事。”
“自然自然,謝林大哥教誨……”
“沒事。”對方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后,從他身邊走過去。
席君煜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雖然這段時日以來大伙兒都是以兄弟相稱了,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對于某些人,仍舊有著莫名的畏懼和敬畏感,例如軍師,又例如眼前這位曾經的——
八十萬禁軍教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