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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囂熱鬧卻又混亂的船艙,原本便亮著諸多燈燭,即便稱不得金碧輝煌,也是澄明敞亮。多數貴胄子弟的家衛都跟在身邊,碼頭周圍,此時也是兵丁奔走不休。即便先前才發生了生辰綱被劫之事,卻沒有多少人認為,會有類似的事情再度發生在這里。
就如同站在安全的地方看著滔天洪水,就算表情嚴肅、議論紛紛,心中其實未必有什么實感。
直到那響聲忽然間撕裂大廳的空氣,猶如濃重的黑暗陡然爆開!
這個時候,距離兩人最近的恐怕還是李師師,她也根本分不清楚到底發生什么事,寧毅嘴角的微笑上一刻還在她的眼里,下一刻,已經被那聲暴喝所取代。
拳鋒沖過了她的身邊,衣衫振響,破風如虎吼,甚至于砰的一下在空氣中震出悶響來,那是屬于破六道的罡勁。而在那一邊,化名王閑的燕青步伐一跨,欺身上前,手臂與寧毅的拳鋒撞在了一起。
幾乎在同一時刻,周圍的人群中,齊新勇手中鋼槍已經刷的刺了出去,齊新翰手中長槍還被抱在裹布之中,隨著他反手出槍的動作,那鋼槍已經如狂龍般瘋狂震動起來,整張裹布嘩的張開在了空中,而在另一側,聞人不二同時欺近。
一瞬之間中,在那些許的空間里,交手起來噼噼啪啪的破風聲連同腳步飛踏的聲音瘋狂地響起來,地板、鋼槍、裹布,被驚動的燈燭中,人交手的身影舞出了殘影來。一只板凳飛在空中,炮彈般的被擊飛向艙室一側,轟上窗戶,裹著鋼槍的布匹爆裂成無數蝴蝶,天花板上一只燈籠轟的爆開了,火焰四射。
然而在下一刻。燕青已經抓住了寧毅的手臂,“啊——”的一聲暴喝,踏踏踏的兩個旋轉,然后是呼嘯的槍風,撲來的人影,兩道身影都失去了平衡飛起在空中,隨后寧毅被扔飛了出去,燕青則被打飛向另一邊。
轟然聲響。寧毅的身體砸向了側面的桌椅,狼狽不堪,燕青幾乎在落地的瞬間掄起了一張圓桌砸向沖來的齊新勇,他雙腳落地,踉蹌幾步后退,然后才陡然伸手撐住了后方的船艙柱子。手上、背后、肩膀。都已經鮮血一片。
齊新勇等人合圍過去。這時候,船艙之中才有人大聲喊了起來:“你們干什么!”
“王兄弟你沒事吧!”
“你們什么人!”
燕青本就長得帥氣俊逸,原是一副儒雅風流的模樣,但這時候單手撐住那圓柱,衣袖已經破了,手臂之上卻是肌肉虬結,低頭看著眾人,更是有著些許英雄的氣息在其中。不過,目前雖然掃過了齊新勇、聞人不二這幾名好手。他最為注意的,還是正從摔碎的桌子里狼狽爬出來的寧毅。
寧毅的左手衣袖也已經破了,上面點點血跡,卻并非是他自己的,一面咬牙爬起來,他一面從衣袖間抽出了一塊凹形鐵片扔出去,鐵片的凸起面上,滿是森然的倒鉤。
梁山之上,燕青的相撲技巧無雙無對。空手狀態下。就連李逵這樣的猛人在他面前都會被摔得東倒西歪。寧毅縱然出手,又有陸紅提的教導。但武學上的修為是完全比不過對方的。破六道擊出來的只是蠻力,先前幾次瘋狂的交手,燕青看起來是硬碰硬,實際上只在接觸的片刻間就將力量全然卸去然后就直接揪住了寧毅的左手。
只是他未曾料到寧毅的手臂上本就放了帶鉤刺的鐵片。相撲的技巧再厲害,擒拿手法也是基礎,燕青抓得越是用力,手掌上的傷害越是嚴重,只是他也不敢輕易放開,竟是擰著寧毅轉了兩圈才將他用力扔出去。失去平衡之后,寧毅藏在右手衣袖的機簧還朝著他射了一箭,這只小箭便扎進了他的肩膀里。
要論武藝,無論是聞人不二還是齊新勇、齊新翰這對兄弟在方才所表現出來的,都要比寧毅高上一大截。然而剎那交手,他的受傷,幾乎都是因為寧毅而來。也是因為手上的劇痛,他的背后才挨了一下齊新勇的槍身猛擊,此時已然血肉模糊了。
眾人這時候還并不知道交手的理由,不少人已經與王閑有了交情,但也僅止于片刻的喝罵。寧毅扔掉鐵片,從那里站起來,望向燕青,低聲說了一句:“帥啊。”而也在他起身的過程里,燕青其實也已經在低頭朝后方艙壁退過去,咬牙說道:“卑鄙……”
兩邊的人,其實都沒有絲毫的遲疑,幾乎在說完話的同時,寧毅的右手已經抬了起來,對過去的是火銃森然的槍口,燕青陡然加快腳步,沖向窗口。
轟——
砰——
短銃打爛了一扇窗戶,而燕青竟是從旁邊的另一扇窗沖了出去,隨之沖出的是齊新勇、齊新翰與聞人不二三人,人影與槍影虛晃,燕青縱身躍入黑暗中的汴河。
“抓住他!”
外面傳來聞人不二的喝聲,與寧毅在船艙中的說話混在一起。
“死的活的都可以!”
短短片刻的時間,從剛開始交手的瘋狂激烈到隨后看似從容但雙方都動手迅捷的追與走,實際上不過就是幾次呼吸的時間,鮮血森然,寧毅的槍聲震耳玉聾。實際上,這也算是一次準備不足的交手了。
燕青為人jǐng覺、武藝甚高,這邊雖然盯了,但為了不打草驚蛇,都是間接地摸索他的情況,看他接觸過什么人,再從他接觸的人那邊摸索,推導他可能的意圖。但對于他的身份,一直是不能完全確定的。方才若不是李師師忽然開口,寧毅必然不會在那樣的情況下下意識地用“盧俊義”三個字來做試探,若沒有這試探,他從背后一槍過去,對方絕對是死定了。
而到了這個時候,艙內眾人才真正反應過來發生的事情,有些人已經朝這邊過來,吒喝著發問。有人沖出艙外,查看對方落水后的狀況。
“你們到底是什么人,給我說話!否則我……”
“王兄是犯了什么事情……”
“卑鄙。出手全是下三濫的手段,你們有什么仇,有種便跟王兄單挑啊……”
群情洶洶,這邊李師師還呆呆地站在原地,有些反應不過來,為什么兩邊忽然間竟會在他身邊搏命廝殺。她此時本想說點什么,眼見著寧毅對這些發問的貴胄子弟竟沒有絲毫在意,持著火銃用手背擦著嘴角。自陳金規身邊走過了,隱約間還說了一句話,她聽清楚那句話是:“人緣還真好……”
那些過來的人就要走近,寧毅則已經朝外面的方向過去。李師師的身邊,另外一名女子的身影越了過去,揚著頭直接擋住了這些人:“你們干什么!那個王閑明顯是個壞人!你們被蒙蔽了尚不自知!知不知道我師父在杭州的時候。就連反賊方臘都不敢這樣跟他說話!”
出來攔人的,正是小郡主周佩。她這番話幾乎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連寧毅都愣了愣,偏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想說方臘還是敢的,這牛皮吹太大了……但最終還是沒有說話,走出去了。
周佩只是聽說過寧毅在杭州的經歷,她從康賢那邊聽來既然是寧毅將方臘擺了一道,那方臘當然是比不過寧毅的。此時說的趾高氣揚。這里又是她家的地位最高,誰還敢反駁。李師師聽得目瞪口呆,那邊卓云楓也已經聽得目瞪口呆,隨后也有認識寧毅的人,說起這人是寫《明月幾時有》和《青玉案》的那個寧立恒啊。周佩這才得意洋洋地出去,找寧毅詢問這王閑到底是什么人,順便跟著喊幾句:“抓住他!抓活的,活的不行就殺掉!”
事實上,雖然已經有幾艘小船在黑暗里駛上運河zhōngyāng開始搜捕。此時水中已然失去燕青的身影了。
與此同時。又一批源自徐州軍隊方的消息隨著偵騎再度傳來……
雨后岸邊的林野間燃燒著火把,一箱箱的東西正在被人從大船上搬運下來。放上馬車,有幾個箱子被打開了,放在路邊,火光照耀下,箱子里是黃澄澄的金器,盧俊義、朱武等人正拿著些東西,一面說話一面觀賞。
“真是好東西,價值連城啊……查過了,這幾箱多是金器銀器,那邊有些布匹。盧二哥,這些東西你以前應該不少見吧,是真貨吧?”
“確實是。若有玉器瓷器等物,可得叮囑他們小心輕放。”
“這一路的行程,不好走,若真有大件的易碎瓷器,倒不妨直接打爛了。”
“這倒也是……”盧俊義點了點頭,“一路過來,要數朱兄弟這一票做得最為干凈利落了。”
“哈哈,哪里,林兄弟他們在江寧劫獄,也是名震天下了嘛。”
“朱兄弟還未得到那邊的細報?不知詳情?”
“確實,這一路上來走走停停。不過我等也已在途中聽說大概了啊。”朱武想了想,“情況如何了?莫非節外生枝?”
盧俊義皺了皺眉頭:“劫獄那邊倒是一帆風順,只是席兄弟過去那一家人尋仇,出了些事,遇上了扎手的硬點子。聽說……魏定國魏兄弟當時就被殺了,但鮑旭兄弟、薛永兄弟,此時都已成廢人。”
“怎會如此!?”朱武訝異道,待想了想,又問,“那邊去的乃是林沖林兄弟,他槍法無雙,再加上鐵牛的武藝與性子,那蘇家該被屠滅了吧?”
“沒有。”盧俊義搖了搖頭,“聽說殺了一般,對方以一人之力,殺了魏兄弟,傷了鮑兄弟與薛兄弟,后來對上其余人,將他們生生逼退。據發來的信函上說,那人狡猾卑鄙,極難應付……”
他說的是狡猾卑鄙,但在朱武等人耳中,自然能聽出其它的感覺來,張順在那邊皺眉道:“就只有一個人?”
“嗯,席兄弟之前說過的,便是那娶了蘇家小姐的入贅夫婿。之前大家都以為他是個書生,結果,全都陰溝里翻了船。”盧俊義抬了抬頭,“叫做寧立恒的。鐵牛他們說,若有機會,必要回頭殺他,再將蘇家趕盡殺絕。”
“自然要如此!”眾人間便有人喝道。“我恨不能現在就殺去江寧!”
“哎,現在先做完此事再說。無論如何,經此一事,朝廷必定面子大損。這才是正事,待到所有東西再轉運一次,那邊就再也追不上咱們了……諸位,此次做得漂亮,做完再想其它了!”
“好!”
“先做事!”
“他媽的江寧……”
“記住那人的名字就行——”
不想被那消息影響了士氣。眾人呼喝起來,搬著東西的眾嘍啰見頭目們呼喝,有的也揮了刀兵或是鼓掌:“好!”
“吼——”
這樣的聲音響起一陣,大家開始繼續搬最后的箱子,也在此時,視野那頭的小樹林里。陡然響起一聲暴喝,然后是沖出的馬蹄聲,一個人騎著戰馬陡然沖來,遠遠近近的哨崗都已經被驚動,然而那人也喊出了聲音:“當心……咳,埋伏……過來了……”
朱武這邊原本就有百余人,盧俊義那邊辦事,也有近百人的精銳,此時刷刷刷刷的刀兵出鞘。有人已經認出來:“是小乙哥!”轉眼間,渾身濕透帶著鮮血的燕青已經奔至近處,他踉蹌翻下馬背,朝著后方看:“他們……他們早已識破了,咳咳……”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我在船上,本以為并未被識穿,然而先前不久。忽然出現一個人。他們……他們可能之前就已經在設伏。那人我不認識,似乎……叫做寧立恒……”
燕青并不清楚這個名字的涵義。先前李師師介紹了對方之后,對方立即開始jǐng覺,這樣的反應到底意味著什么,他一直在想。而最讓他心寒的,是方才沖進來時所見到的情形。
他原本是想著一定要將事情告知這幫兄弟,一路奔來,也已經注意不被跟蹤,然而到了附近,才陡然發現無聲合圍的無數兵丁,他們手持弓箭刀槍,呈一個大圈包圍過去。燕青當時也已經被看見,幾乎是萬念俱灰地想要拼死發出jǐng報,于是奮力想要沖陣,然而對方也不知道接到了怎樣的命令,無數的弓箭對著他,竟然是冷冰冰地看著他直沖進去,只是前行,一箭未發。
他這邊話說完,場面氣氛幾乎一片冰冷。同一時刻,那邊小樹林邊,傳來了聲音,是鼓掌和敲打的聲音,就像是他們之前振奮士氣的吼聲,只是稀稀拉拉的,僅有兩三個人。
有幾匹馬,從那里緩緩地走出來,馬上的人正在鼓掌,燕青一看,便已認出來,就是那寧立恒,他旁邊的幾匹馬上,還有陳金規、聞人不二、齊新勇三兄弟。燕青說了一句:“那邊是寧立恒……”再看過去時,跟在馬匹后方的,是逐漸蔓延出來的無數士兵,手持刀槍、弓箭,他們從四面八方長長的、無聲地圍出來。
這樣的巨大包圍,儼然是成千上萬的軍隊大戰時的狀況了,也是因為他們從極遠的地方就開始拉包圍圈,或是有精銳在前方掃蕩,兩百多人的陣容中安排的哨探竟沒能及時發現或是示jǐng。也是因為成國公主府、生辰綱、密偵司三方面的聯手使力,這一次才能出動如此之多的兵力。
一艘艘的小船也開始從河流上游下來。
不過此時,除了沙沙的腳步聲,真正刺耳的,只有以寧毅為首的冰冷鼓掌,戰馬上的寧毅臉上沒有笑容,倒是陳金規正在燦爛地笑,跟著鼓掌。
“好——”
就像是他們之前歡呼的延續一樣,只是未免顯得突兀。
寧毅左右看看:“來幫忙鼓掌啊。”
齊新翰將手中鋼槍夾在腋下,面無表情地拍手。
啪啪、啪啪啪。
“干得好。”
啪——啪啪——
“恭喜。”
“搶到了生辰綱。”
啪啪啪啪啪啪啪……
夜風之中,單調的、沒有節奏感的鼓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