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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六三章 流沙逝水 故夢荒途

  云大片大片地在天上飄,在云與云的縫隙間露出繁密的星斗來,就像是被遮擋在云層上方的銀河,從云層的破口間灑落了銀色的光塵。※※春天的夜風里還帶著砭人的寒冷,押了囚車的隊伍在地上走,囚車后跟著一長列被綁縛了雙手的俘虜,隊列周圍,數百捕快士卒跟隨前行。

  從囚車上一根一根的欄桿中望出去,銀灰相間的夜空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美。夜色無論如何都是好看的,因為那并非人間,他以前總是很喜歡在夜里看這片天空,現在想來,卻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看過了。

  但如今身心盡折,手已經廢了,腿也已經被打折,鐵鉤穿過了琵琶骨,一身的武藝已經廢得七七八八。他也終于能夠放下俗物,再次抬頭望望那非人間的事物,因為人間的路,他可能已經不能再往前走下去……

  他叫方七佛,景翰十一年的這個春天,他三十九歲。作為武朝這場由方氏眾人領導的作亂的二頭領,縱然外界將他視為無所不能的智多星,但從小的時候,他沒有念過書。

  方氏一姓在青溪附近是很大的一族,家中原本也還算是過得去的家庭,有房有地,父母勤勤懇懇地勞作,衣食無憂。自小由于他與幾個兄弟姐妹資質不錯,被綠林中人收為弟子,帶去外地習武。武藝將成之時,出去行走江湖,一年之后回家看看,才發現家中田地,已經沒有了。

  這件事情是因為早幾年他的父親生了一次病,為了治病,方家抵押了田產。病愈之后方父的身體漸差,種地越來越困難,方母去到附近地主老爺辦的坊間里做工。地主老爺倒也不錯,時常帶東西來看望方父,后來還不上錢,抵押便成了賣。

  地主老爺那邊對周圍都很關心,方七佛也心存感激,縱然母親并不同意賣地,為了給家里,給孩子多攢點錢甚至在工坊里累得暈倒,但父親的身體好了。這總算是大幸。事實上,當時還不上錢,人情道理都已經如軟刀子般逼得方家不得不將地賣掉。

  然而不久之后,他才得知那位大夫收了地主家的錢,特意將父親的病情說重。用藥的時間拖長。弄得當時窘迫的方家不得不將田地抵押。血氣方剛的他打到地主家,但當時他的武藝尚未大成,先是地主家的家丁,然后官府的捕快,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周圍人的說話,權勢的威逼都令得他不得不低頭。

  但年輕人。本就血氣方剛,只要認定了事情,哪里會退。堂兄方臘、堂妹方百花乃至于一幫兄弟糾集起來,殺入那位大地主家。但對方也有防備,請了官兵過來,一番廝殺后,最終將他們迫退。

  只在第二天。他們便被定為殺人的強匪,有些人家里父母來不及走……自那之后。他們便無家可歸,亡命天涯了。

  身上背負血仇,果然是武藝精進的最好動力。不久之后,方臘、方百花等人先后在江湖上打出偌大的名聲,喜歡在夜里躺在屋頂上看星星的他雖然武藝進步沒那么快,但也是方氏兄弟中出色的一份子,他們加入摩尼教。幾年之后,回到青溪再度殺入那地主的家中。當時那地主的家業又已經翻了好幾倍,在打敗了對方請來的高手,將其一家滅門之后,走在血泊中的他,并沒有多少喜悅之情。

  他只是不明白,憑什么父母的勤勤懇懇戰戰兢兢,只是令得家產越來越少。而這些地主,平日里什么都不做,只是動動嘴皮子,便能讓那些努力練武的高手如狗一般的被他們驅策。自己天經地義的報仇,為何得付出這么大的代價。

  又過了兩年,他再度回到青溪。曾經被地主奪去的田產,并沒有一絲一毫回到曾經的村戶手中,其他人瓜分了那地主的田產,然后又擴張得更大。那些如他父母一般勤勤懇懇種地的人,也是最相信公道的一部分人,在這個游戲里,從來就沒有過說話的權力。

  堂兄方臘是果決的,他早已意識到這點,既然已成匪類,他便想要造反,他也是天生的領導者,一大群人聚集在他的身邊,愿意聽他的話。而方七佛則更喜歡看這樣那樣的事情,想其中的道理,他開始識字看書,也更加明白,早幾年若沒有那樣暴躁,父母或許不會死。人世如潮,當順水而行。

  幾年之后,他們逼退司空南。那一戰中,摩尼教的護法、長老仍有頗多高手未曾站在他們這邊,堂兄的武藝,當時也不敵司空南,然而在那場原本預估處于頹勢的戰斗里,卻是全力出手的方七佛連敗數名高手,推斜了勝負的天平。

  在想通了一些事情之后,他的武藝,在不知不覺間,已能與方臘并肩了。

  后來,“是法平等,無有高下”的口號,是他與方臘一道想出來的。十余年的時間里,他籌劃著摩尼教的發展,如同引導著一支支的水流,在眾人的合力下,終于令得這一切在江南一地匯成怒潮。失去恒產的人們起來殺掉了地主,三山五岳的人們起來響應。

  再然后,一切就停下來了……那條河的水死了,他們引不動了……

  或許如同那個名叫寧毅的家伙說的那樣,沒有野心,也就到那里為止了。

  打下杭州之后,永樂軍如虹的氣勢就開始轉變,在那兒一直看著這一切的他最能明白這件事。原本是農戶、山匪的頭領們開始搶奪金銀、瓜分田產。曾經可以一擁而上的戰斗方法在對上大城市、大軍隊時失去了作用。每一個人都知道這樣不行,但每一個人都相信,其他人都在做著同樣的事情。

  惜命、短視,打下杭州之后,亡命徒卻豁不出去了。被富家翁們弄得家破人亡的人,其實也只是想當個富家翁……從這上面來說,人與人之間,真是無有高下的。

  這條路他走了很長。看了很久,想了很多,但下一步他已經想不清楚該如何去走。

  其實,想太多的人不幸福。他想,曾經他是對這個世道失望,想得太多也看得太多之后,是開始對人失望。在破了杭州到堂兄戰死的那段時間里,他一直在想,他們的成事。真的有意義嗎?人都是一樣的,在地里種地時,他們戰戰兢兢,如同自己的父母那般,有了錢有了地。他們也如同那些地主一般的兇殘狡猾,當了官,他們就如同那些狗官一般的欺壓良善。就算真的推翻了武朝,我們是不是一樣沒能改變任何的東西?

  好在這段時間,他便不想了。終于能有余暇,抬起頭來看看那片天,他將來有可能到的地方。而在閑暇之余。回首過往的人和事,他心中偶爾閃過的,有兩個人,是與旁人不太一樣的。

  他的弟子陳凡。作為自己的親傳弟子。這孩子天資極好,而且非常聰明。但或許也是因為太聰明了,他早早地看清楚了世事的矛盾。他的心中有解不開的結。

  自己曾對他寄予厚望,但到得后來。卻并不期待他能做成大事了。聰明的人,或者勢利或者天真。他雖然懂得世情,但心中終究太過天真,天真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就如同杭州敗后,堂兄退守青溪,其實有腦子的人都能看出永樂朝大勢已去了。他為殺包道乙,本已將一條命賣給霸刀營,可是在有離開的機會時,他卻又跑了回來,暗中游說自己以及少部分人離開,以至于方百花幾乎動手殺他。而后青溪被破,他未有撤離,這一次自己被抓,前些日子劫囚卻中了埋伏的綠林人中,也有他的影子。

  理所當然,這樣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但在最后的時刻,自己希望,他能找個朝廷找不到的地方,簡單地過完這一世。最重要的是不要像自己一向,最終對人的本身感到失望。

  而另一個人,是霸刀莊的那位小侄女。

  自己一向覺得,她是個真正天真的人,甚至于比起陳凡都更加天真、無畏。劉大彪去世之后,她帶領著霸刀莊,總會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來。眾人對她的容忍,一來是因為劉大彪的一份人情實在太深,二來也因為霸刀莊確實有著強大的戰力。

  她懵懵懂懂,又莽莽撞撞的,打仗時會沖在最前方,撤退時則落在最后,霸刀莊在這場起義中付出了很沉重的代價,一向視莊戶為親人的她心中必然是很不好受的。破了杭州之后,因為那個名叫寧毅的男子,她在城中做了些很奇怪的事情,當時的自己覺得,只要她開心就好。但是杭州城破,自己與眾人轉戰青溪時,心中的想法卻有些不一樣了。

  離開杭州之后,她領著剩下不多的霸刀莊莊戶選擇了一條不一樣的道路。自己當時知道,她去了苗疆。后來陳凡回來,也曾告訴了自己所有事情的全過程。那個名叫寧毅的人,自己看不透他,但后來青溪兵敗的過程里,自己卻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一早能夠想通,或許應該給霸刀營留下更多的生力軍的。

  青溪兵敗,一切都混亂無序。他曾經想過或許可以勻出一些人逃往苗疆,增加霸刀莊可以使用的力量。但事實上,自己這邊的這些人,那位小侄女或許是用不上的,最后在引導大家四散的過程里,他也只是篩選了一些孩子,曾經在霸刀營的書院里念過書的,或者是年齡更小一些的,一共幾十人,讓他們秘密地去到苗疆避禍,這或許是自己最后能夠做到的一件事情。

  在青溪混戰的過程里,陳凡回來了,霸刀營卻并沒有任何動作。石寶等人曾經提起,說他們沒有義氣,但自己和方臘、邵仙英等人卻知道,對于那位天真且重感情的小侄女來說,在最后壓住寨子里的人,讓他們得以保全,她的心中會有多艱難。

  但這樣很好。

  官道的一側傳來劫囚的殺戮聲時,方七佛抬頭看著夜空,這樣想著。

  或許有一天,自己走不通的路,這些天真的孩子,可以將它們走過去……

  人在地上廝殺,云在天上走。

  刑部總捕頭鐵天鷹揮舞著手中的巨闕劍,率領一群捕頭與官兵擊退了一撥綠林人的偷襲之后,囚車后方的犯人們也躁動起來,兩側的官兵持著兵器開始壓制住他們。這一次為了讓方氏的首領能夠進京受審,體體面面地將方七佛示眾后處死,以正朝廷威名,附近安排的人手是相當足夠的。

  方七佛坐在囚車里,靜靜地抬頭望著那片天云。如果有可能,他希望不會有任何人來救他,但如今事情已經不在他的控制范圍內了。刑部一邊顯然也想要以自己為餌,一網打盡這些叛逆。他只能靜靜地沉默,不再去想這些事情。

  而就在目力不能及,附近樹林掩映的山巒間,有幾道身影正行走在其中,就在下方廝殺進行時,他們出現在附近的山坡上,遠遠的朝這邊望來。

  那身影一共有十余道,為首的是一名身著藍色碎花苗人服裝的女子,她有一張看起來稍帶嬰兒肥的臉,目光清澈也帶著些許的無畏,站在山腰的空隙間,朝下方望來,她的背后背著長長的木匣。在她的身邊,“參天刀”杜殺,“燼惡刀”羅炳仁,“淵明刀”方書常,“九死刀”鄭七命……等等等等。

  他們看了一眼,便朝下方來了……

  ps:讓大家等了很久,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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