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價三兩或者三十兩,一個冬天死五萬人還是十萬人,對于京城這塊地方,還是太過遙遠了。
李頻離開之后,京城里便又是綿綿秋雨。不過,這場秋雨擋不住京城喧囂喜慶的氣氛,一場場的聚會與盛宴之中,恍然間給人一種雨滴從未將地面打濕的錯覺。郭藥師生擒阿魯太師,搜獲了遼太宗耶律德光的尊號寶檢及大印的事情在京城中傳得沸沸揚揚。京城中的平民議論著關于凱旋、獻俘之類的話題,又在想著咱們現在是不是已經天下無敵了,跟金國完全收回十六州的通牒什么時候下,等等等等。
這樣的氣氛當中,右相府中也連續辦了幾場大宴,其中的一兩場,還請了蔡太師、童樞密、王黼、梁師成、李綱等京城大員到場,好不熱鬧。
另一方面,此時京城之中眾多的煙花場所,也是生意火爆。礬樓當中忙碌異常,寧毅本想約李師師見個面,后來也是一再拖延——主要也是因為并非什么急事——后來又聽說師師姑娘在為京城青樓中的一場冤案奔走:
說是京城青樓當中一位名叫童舒兒的花魁,以前與一貧寒才子兩情相悅,常常拿體己錢補貼對方,供對方吃住,貧寒才子最近當了官,不再理會她。這原本倒也是件普通的負心事,但就在最近,童舒兒接客時遇上一個性格暴躁的吏部員外,不知為什么,竟失手將她打死了。青樓請求童舒兒的那位老相好出面時,才知道對方已經負了心,而另一邊,吏部員外找了關系,又在推諉責任。兩邊的事情加起來,鬧得沸沸揚揚的。兩個當官的都犯了眾怒,一幫青樓女子鬧上衙門要出頭,眾多文人才子也在其中起哄。紛紛撰文譴責這兩名官員。一時間,也成為了京城的熱鬧話題。
京城首善之地。隔三差五的,便容易有這類話題。因風流帳而來的悲劇,最好是觸及人性的,最能引起旁觀者的共鳴。在這繁華喧囂之中。寧毅等人在暗地里緊鑼密鼓的行動,倒更像是位于社會陰影中的地下工作了。
秦嗣源已經與蔡京等人仔細地交涉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取得了對方的首肯——這個某種意義的意思,在于對方的這個首肯,其實是沒有意義的——大家族的掌舵人或是代言人就是這樣,秦嗣源頂多是跟一些必要打招呼的人打過了招呼:對糧價問題。我要動手了,接下來有什么得罪的,不要見怪。話說過以后,雙方明面上的交情就可以保留一些。真正的勝負,還要看下面人的交手。
幾乎在李頻離開的同時,堯祖年、覺明和尚等人也離開了京城,開始游說四方的行程。秦嗣源則早早就已經修書往南,轉告給康賢整個計劃。而寧毅則將竹記游商四方的十八輛大車集中了一次,然后,發往各地。
此時的時間,臨近八月十五。
八月十三,距離汴梁一百五十里,橫縣。
“……大體的情況呢,就是在下說的這樣了,河東、淮南這些地方現在都缺糧,缺太多了,所以這次才由右相府牽頭,做這件事。老實說,侯員外只要能出糧,出管事之人隨行,到了地方轉手,第一批糧至少是十倍的價格,就是希望能把那地方的價格打下去,讓一些人有條活路。”
侯姓地主家待客的廳堂中,說話的人樣貌還年輕,但話語與面容誠懇,雙手微微合十,看著那邊的老員外一面點頭,一面喝了口茶。
“……我們東家是善心人,也知道侯員外也是善心人,村口的牌坊,這附近造橋修路,都有侯員外的名字,因此才讓在下早早地過來。京城那邊的方濟方員外您老認識吧,他聽說受災之地的情況后,說要直接捐糧,到了地方低價賣,免費發,但我們東家說,這樣不行,這樣打不下價格,這其中的道理,相信侯員外你也是懂的。所以最主要還是讓人去做生意,官府定下來的幾條路線是這樣……”
說話的年輕人拿出一張地圖來:“咱們這邊,距離河東路比較近,您老這邊,是先將糧食運去喬溪,到了那邊,官府會統一調配,船只是官府安排,運費只是眼下的市價,由您老出糧多少算,先走水路,然后陸路,沿途官兵護送,五百石一運。如今這件事在喬溪那邊應該已經發了明文,您老可以去打聽一下,我們也只是做個中人……”
話說到這里,那員外點了點頭,露出感同身受的慈和笑容:“小羅啊,你說的這是大善事,老夫是肯定要出糧的。不過呢,老夫一家世居橫縣,家中兩個管事,三個兒子,又沒去過什么大地方,聽你說起,這條路程又這么長,我聽說,受災之地,治安也不好,若是途中真出了什么問題,官府那邊,我們求告也無門哪。既然像你說的,南北都缺糧,為何不由官府親自來收,然后統一轉運呢……”
“侯員外說得極是。”聽他這樣說起,名叫羅洛的年輕人微微笑著點頭,回憶著離開汴梁時寧毅曾教過的說辭,“但我們這邊知道的是,官府如果全權出面,一是名譽不好,二來秦相說過,賑災乃是大善也是一場大仗,支持的人多,咱們才打得贏。坦白說,官府若是直接插手,情況就不一樣了……”
他壓低了聲音,“另外一些人也會插手其中的。”
低聲地說完這句,羅洛看了看門外,才繼續道:“至于侯員外說的若是出事的問題。老實說,衙門八字開,若真出了事,也麻煩,但這次的事情不一樣,侯老,我告訴你這件事,你可以派人去打聽。第一批糧食運走之前,但凡出糧達到一千石以上的,相爺親自設宴接待。并且會發給一份手書的字帖。”
“哦?”老人動容了一下,然后又有些為難地想了想,“一千石啊……”
“侯員外,這一千石。不是說一個人出。是可以湊的,譬如這橫縣之中。你侯氏一族湊夠一千石,就有一個人能得相爺親自接見。您也可以去將此事告訴其他的一些人,都是做善事,一個人不夠。一群人也是心意嘛……”
私語竊竊,外面的天陰著,看起來總有種雨將下未下的感覺。過了一個多時辰,羅洛與隨行的裁縫從院子里出來時,畫有蘇寧標記的大車也過來了,同伴問道:“怎么樣了?”
“哎呀哎呀哎呀。”羅洛敲打著額頭,“還是一樣。說要考慮,倒是跟我買了三十多兩銀子的東西……知道吧,跟前面幾個一樣,他們想的是坐在家里。有人過來收糧,然后銀貨兩清。讓他們自己派人運到河東或者淮南,他們都不太情愿。這些人不缺錢……不過這個看起來倒像能成。”
“那羅小哥你是怎么說動他的?”
“嘿嘿。”羅洛笑起來,“他有三個兒子,我跟他說,有這么個機會,可以讓家里人出去見見世面,書上不是說什么……呃,行萬卷書,還不如走千里路呢。順便還認識一些當官的,這也是東家教過的話了。反正啊,我就說過幾天再來。”
他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個小本子,又掏出一支炭筆來,在本子上歪歪扭扭的字跡中畫了一道。本子收起來時,他回過頭,嘆了口氣。
出京三天了,他這邊賣出了好些貴的東西,可在說動別人賣糧一項上,還沒有任何進展。在這之前,他是東家培養的這些掌柜中最為出色的,此時,他在心中擔憂著,自己可能會被別人超過……
而事實上,最初的幾天,擔任著游說任務的眾人能獲得的,都只是意向而已。這倒并非什么不好的開端,真正的問題,是在其它地方出現的。當十幾撥人以汴梁為中心逐漸地向外游說,各種意向在醞釀當中時,羅洛這邊,卻險些失去了侯員外的這筆生意。
那是在幾天之后,當侯員外親自去喬溪打聽情況時,關于官府統一集中糧食護送轉運的事情卻并沒有得到落實,官府中的師爺將他直接趕了出來:“我縣衙門乃國家公器,豈會參與爾等這種商人逐臭之事,爾年紀既已老邁,看來又非妄人,怎會忽然發起昏來,參合這等商販之行,不怕丟了名節么!”
此時行商之風雖然已經非常流行,各地的大商人也多,但放在書中、官面上,商人的位置卻仍是極低的。侯員外在當地造橋鋪路,身份已經在士農之間,這時候忽然被人罵做商販逐利,一下子幾乎將他氣病。
而在喬溪這邊,原本縣令也是受到了右相府的照會的,這縣令是個頗有文采的讀書人,也與秦嗣源有些關系。秦嗣源這次安排幾條商道,影響不能過大,將他安排進來,原本是相信他能夠體諒,但這縣令回來之后,思來想去,又與師爺商量,最后決定不照做,還給秦嗣源寫了一封勸告的信函,嚴陳朝廷資源不能用作公器,而且商販逐利,乃下流行徑,有違圣人教化,朝廷賑災,也該用堂堂之法云云。
這類的反饋,在最初的幾日,不止一處地傳往相府。第一波的阻礙,開始出現。而相府的應對,也在接下來的數日間,雷厲風行地降下來!
寧毅所謂的以經濟與行政相輔的賑災方略,其實類似于后世的宏觀調控。最初的構想,是在一次聚會中的隨口說出,但寧毅本人是知道其中麻煩的。在意識到這次糧價高漲的嚴重性后,秦嗣源等人花了一個多月,才正式決定采用它,這個過程里,秦嗣源那邊,不知道做了多少的心理建設。
這位老人家是最明白儒家的,但也是因此,在他真正舉手落子的瞬間,他已經不可能再被這一點點的阻撓所動搖了。
同一時刻,李頻已經到了河東路。
馬車哐哐哐哐的,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前行著,道路兩邊景色蕭然,偶爾能看到衣著襤褸的路人,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朝著南邊過去。臨近上黨時,這樣的人漸漸多起來,有些在路上,拖家帶口,猶如行尸一般的走,見到馬車過來時,他們朝這邊伸出手乞討,有些會哭兩聲,說幾句話,更多的則并不出聲。
糧價上漲之時,其實還未至秋收,河東一路,真正受災的地方也并不廣泛,但陡然升高的糧價導致了秋收的馬虎和混亂,據說有些地方,打死了人。到如今,這邊糧價的膨脹,已經持續了兩個月,從原本的每石兩貫半,升至如今的每石三十貫,一切便成了眼前的這種樣子。根據寧毅所說,接下來糧價大概會平穩一段時間,膨脹不會非常快,這樣的情況,將一直持續到冬天,那個時候,真正要命的時刻就會到來。
他偶爾會掀開車簾看看外面的這一幕。
將近城市了,前方的路上,隱約傳來一陣的騷亂,人的哭聲、喊聲、打罵聲響起來。馬車行到那附近停下來,李頻從車內看出去,路邊有被打傷的衣衫襤褸之人,血流了一地,一輛推車倒在地上,看起來是車主人的男子衣服稍微好些,與三五名持棍棒的漢子圍在那推車周圍,怒目四方,但車主人也在哭。
看了幾眼,李頻才明白過來,這輛車拖了些東西,原是要去城里的。由于最近的世道,主人也請了幾個漢子跟著,避免被人搶。但是到了這里時,輪子忽然被磕爛,車子倒了,上面運著不多的一些蔬菜米糧倒了下來,這一下,路邊的人開始哄搶,跟隨的幾名漢子先是阻擋,隨后操起棍子開始打人,可就算是這樣,車上本就不多的東西還是被搶走了大半。
路邊有些人搶了東西被打跑了,有些人被打得頭破血流,他們也知道理虧,并不糾纏,卻只好倒在路上哭喊,他們哭著,那車子的主人也在哭。他家中的女人得了惡疾,這車東西,原本是要拉去城里高價賣了,順便找大夫回去的,這一下也泡湯了。
李頻與跟隨的師爺、護衛看著這一幕。距離馬車不遠處,一個臟兮兮瘦巴巴的小女孩倒在路上,她的母親抱著她大哭大喊,小女孩被打了一下,頭上已經流血了,手中抓著兩片爛了的菜葉,她大概是餓得厲害,又受了傷,張開嘴,哭的聲音聽不到。
跟隨他的陳師爺有些欲言又止,李頻看了幾眼,終于還是干澀地開口,讓跟隨著精通跌打的護衛趕快拿傷藥下去替人醫治。周圍的人便將注意力轉移了一部分到這邊。
李頻坐在那兒,記起出京時跟寧毅的幾句對話:“這次賑災,立恒是去南邊還是北邊?”
“我不去,那是你們的事情,我留在京城。”
“哦,立恒最懂這個,倒也理當居中坐鎮。”
“呵,倒也不是,只是眼不見為凈。”
“嗯?”
“因為……”他記得那時,寧毅停頓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因為這次你過去,會看見很多人,你為了讓他們活下來而過去的。但是在你看到他們的那一瞬間,你就會明白,他們中的很多人,接下來會被活生生的餓死。肯定……會有那一部分人,你無能為力……”
在當時,他為了這段話,感到嘆息,但到得此時,他才真正知道了寧毅說的是什么。
他看了一陣子,陳師爺叫他不要下車,怕會引起什么亂子,但他終于還是走下去了,看了看那個腦袋被包扎好的小女孩,偷偷地在她衣服里放了兩顆饅頭,然后回到車上。這一刻,他知道那沒什么意義。
隨后,馬車哐哐當當的啟程了,朝城內駛去……
嗯,修改了一下,趕在十二點前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