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空氣輕微的顫動。
矮樹林邊的原野上衰草低伏,土的顆粒在草里微微的顫動,而后那聲音逐漸變大了,輕微的馬蹄漸漸變成迅疾的轟鳴,陡然間,戰馬從矮林旁疾沖而出!
一騎、十騎、百騎……奔馳的馬隊猶如沖突的洪流奔向那片原野,馬背上的騎士身材高大粗獷,穿著北面寬大的袍子,戴著狐尾帽,正是由北面而來的金國騎兵。飛快的奔馳之中,馬上的騎士也在嫻熟地挽弓、搭箭。
視野沿著大地掠向前方,五百多名武朝士兵已經擺出了緊密的陣型,一根根的長槍如林般的刺出在陣型前方。部將唐煒光望著那飛馳而來的女真精騎,手中握起拳頭,高高的舉起,口中大聲說道:“不要慌!陣型不亂!貼緊了!弓箭準備好——”
“——放!”
一箭之地。
箭雨飛上天空,在空中交錯而過,落往不同的方向。
數百人的馬隊在奔馳中轉彎,在轟鳴中劃出一條巨大的弧線,箭矢噼噼啪啪的落下,有些射在盾牌上,有些扎進泥土里,也有一小部分見了鮮血。
唐煒光推開身邊持盾的護衛,睜大眼睛看著那女真的騎兵隊,轟鳴的洪流在前方劃出一道圓弧,抄向側翼。
“弓箭準備!傳我號令!陣型轉向西面——不要亂!只要不亂,他們就拿我們沒轍——”
前方長槍與刀盾兵的陣型轉過一個方向,再度面對了女真的騎兵。
“推——”
槍林徐徐前進,在那前方,女真騎兵的洪流再次沖來。在視野的前方,化為圓弧。
幾乎在女真騎兵射出箭矢的同一時刻,唐煒光猛地揮手。
“放——”
箭雨再度交錯,稀稀拉拉的落下,女真人那邊。亦有騎兵落馬。
“沒什么好怕的,給我看準他們,推!”
步兵陣列挾著槍林徐徐而前,弓箭手再度挽弓,女真騎兵拉開了距離,而后又回旋襲來。發動第三次射擊,這一次對射后,女真騎兵從中間分開,化為兩股,交叉奔馳了片刻。從不同的方向包抄過來。而步兵的陣型也再度開始變化,展開的同時往中間收緊。兩邊又是一輪齊射。四百多女真騎兵匯合之后,小小的轉了一圈,終于不甘的去往視野的遠方。
而在前方,幾具女真士兵的尸體,受傷的戰馬,他們已經來不及收斂了。
唐煒光握緊拳手,望著那頭。手心微微的出汗、顫抖,他還在確認女真人是否真的離開。方才的幾輪交鋒,彼此的損失并不重。應對和變陣看來也簡簡單單,但是他心中知道,只要稍有差別,自己這五百多人就會瞬間崩潰,在原野上被女真人如同羊群般的收割。
“大人,我們勝了。”有人在旁邊欣喜地說道。“金狗被我們打跑了!”
“呃……”唐煒光愣了愣,原本想要下意識的做出反駁。但隨后他還是點了點頭:“找人收拾戰利品,替傷員包扎。”
他走向前方的士兵:“看見沒有。金狗被我們打跑了!他們沒什么可怕的,只要照操典行事,這些金狗不敢與我們硬碰!我們平日里訓練如此之多,有什么好怕的——”
隨即便有人大聲道:“大人,我們沒有怕!”
“沒錯,不過就是些未開化的女真蠻人,來一個,咱們砍他一雙——”
有人哈哈大笑起來,唐煒光也笑起來:“好!就是要這樣,回去之后,我給你們請功!”
軍陣之中歡呼四起。
隨后斥候去探查那隊女真騎兵的去向,一眾士兵將原野上落下的女真人、馬的尸體拖走了。
汴梁城外方圓上百里的范圍內,大規模的軍隊已經從四面八方聚集過來,核心區域的屯兵高達十七萬之眾,主要聚集在蘭考、杞縣一帶,與金兵展開對峙,而此時汴梁城內的總兵力,則在七萬到九萬之間。另一方面,還有數萬的士兵分散在開封府的周邊,他們負責的是守御地方,撤離人群,給女真人的掠糧隊施加壓力,擠壓女真人的生存空間。
五百人隊、千人隊、兩千人隊,分散在這片區域的各個地方,每一天,沖突都在各處爆發,女真人的掠糧隊伍與他們相遇、展開戰斗。一份一份的戰報,都在顯示著大戰之前摩擦的激烈……
“……平均每一天,兩百人以上的沖突至少在二十起以上,我們這邊百分之八十都是捷報,我覺得女真人都快投降了。”
黃葉飄落下來,小小的車隊在樹林的道路間駛向前方,寧毅騎在馬上,正皺著眉頭低聲說話,在他旁邊的,是蘇家的蘇文定,當初青澀的年輕人,此時的臉上也有了一股沉穩在了。
“眼看大戰在即,我想,軍中也想要振奮一下士氣吧。”
“問題在于,這些東西其實意義不大。”寧毅道,“而且你太天真了,大戰在即……可很多人其實沒有底氣,軍方上層,童貫、高俅這些人都沒有這個底氣,李相也沒有……當然,也許不能說李相沒有,但這次他的壓力太大了,京城有八萬多的部隊,但他們一個兵都不會派出來,而外面現在這將近二十萬的大軍如果跟完顏宗望開戰,沒人有信心能贏。大家真正等的是談判。”
“當然這些東西我們也沒法操太多心。”寧毅沒有繼續談論大局,嘆了口氣,“我最近在頭疼騎兵的應對方法,金人的拐子馬,除了有另一支騎兵對著干,實在是很難有辦法。”
蘇文定想了想:“軍中不是都說,步兵陣列保持得好的話,也不是打不過。”
“那是說著好聽的。”寧毅搖了搖頭,“女真人在這邊的人數畢竟少于我們。而且大戰未開始,他們不想硬碰,都是以圓陣試探,你應付得過來,他就走人。你應付不來,他就趁虛而入,可你要追他,是無論如何追不上的。所以現在的捷報都是假的,沒有意義。”
“女真人怕硬碰,有沒有辦法逼他們硬碰……”蘇文定道。
“先不說怎么逼。就算真的硬碰,也是找死,真以騎兵沖陣的話,前列是有些死傷,但是步兵陣被沖開以后。陣型自然就亂了。以現在的武朝軍隊戰力,接下來就是收割,到時候,真正的戰報多半是慘敗,眼下只是因為女真人連這點損失都不想付出而已。”
說話之間,陡然有人從前方騎馬疾行而來,那是竹記招攬的一名高手,此時作為探子在前方探路的。他低聲說了幾句話,令得寧毅的臉色微微變了變……
樹林外是一片平滑的山坡,山坡下。一場慘烈的追逃與殺戮接近了尾聲,逃散的士兵被后方飛奔而來的騎兵追上,以長刀砍下了人頭,大量慘烈的傷亡在道路的前前后后蔓延開去。
這是一支被沖散了的武朝軍隊,有些潰兵被追趕著跑進前方一個小村莊里,不過小村莊的人基本都已經撤離了。一些騎兵沖進去,過不多久。在村子里放了一把火。
一些騎兵在外面的道路上搜刮著尸體上的油水,但動作很快。軍隊帶著的少許難吃的干糧也是很快便被他們扔了。看起來這些騎兵還有事,聚集起來之后,往回頭的方向奔去,下午的陽光里,一名女真騎兵歡呼著將人頭扔上了天空。
騎隊遠去了,過得一陣,寧毅與齊新翰等幾名護衛的身影才在林子的邊緣出現,他能夠知道,自己是遇上了捷報之外的百分之二十了。
幾人從草坡上下來,查看著是否還有幸存者,當終于在路邊的草叢里發現一名瀕死的傷員,聽到他說出的話后,寧毅微微愣了愣,將目光望向女真騎兵遠去的方向。
但這時候,他也沒有任何辦法……
女真的騎兵奔回數里之外,一支上千人的百姓遷移隊伍,被他們的一部分人圍在這里,此時,女真人逼著他們交出身上的包袱、財物、米糧等東西,已經接近了尾聲。眾人交出的東西在陣列前方堆成了一座小山……
田阿山覺得自己手腳冰涼,全身都在發抖,他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妻子在旁邊抱著他的手,一直在低聲哭泣,她哭泣又不敢發出聲音來驚動女真人,所以也一直在抖啊抖。
當女真人驅趕著他們交出財物米糧時,他們過去將包袱和身上的金銀都扔在了那座小山上,然后聽見旁邊的女真人說了一些什么,他愣了愣,然后對方重復了一遍,他挺清楚對方在用漢話說:“你們脫衣服!”
“什、什么……”
“脫了衣服,誰知道你們是不是藏了東西在身上,還有你們,所有人,把衣服脫了!”
有女真人恍然交道:“沒錯!沒錯!”
然后是哄然的大笑聲。
田阿山愣在了那里,只是下意識的搖頭,下一刻,那女真人不耐煩地過來,將他的妻子拉向一邊,嘩啦一聲撕開了她的衣服:“脫衣服!”
“啊——”的一聲,女子瘋狂的尖叫起來,田阿山下意識的揮手過去:“你們干什么,你們不要……”不遠處一名女真將領陰沉著臉已經走了過來,刷的便是一刀,然后一腳重重地將田阿山踢飛。
田阿山看見自己的雙手飛了出去,鮮血噴涌,那名女真將領的刀從妻子的背后刺穿出來。
“你們干什么!不要拖延。”那將領用女真話喊道,“殺——”
“是!”
四百多名女真騎士同時抽刀,往人群中砍殺進去。
激烈而沸騰的時間只持續了片刻,聲音便漸漸的沒有了,女真人各自收拾起戰利品,看看下午的日頭。往牟駝崗的方向回去。不久之后,他們在回程途中遇上一直武朝的千人隊,雙方對峙片刻,女真人扔下一些重的物件以及幾輛大車,只帶著貴重易攜的財物與米糧。往側面跑掉了。
不久之后,寧毅在諸多情報當中,看到了這一份捷報。說的是女真人殘忍屠殺一支上千人的平民隊伍,劫掠財物后與武捷營一支側翼部隊相遇,雙方鏖戰之后,女真人落荒而逃。這支部隊奪回大量財物的事情。
這樣的勝敗,每一天都在激烈的上演。
太原,秋風瑟瑟而來。
秦紹和從城樓中走出來的時候,下意識的咳了幾聲,裹緊了衣服。
城墻上全是站崗的士兵。里里外外的,是無數戰斗后的痕跡,殘留的血跡,火焰燒過的痕跡,被石彈砸過的痕跡。城外,女真人的營帳延綿開去,隔著厚實的木墻,可以看到士兵在其中走動的身影。一個多月的攻防已經結束好幾天了。看起來女真人已經打算做長期的困守,不再強攻。此時走在城墻上,士兵之間。秦紹和便忽然有種天地都安靜下來的感覺。
一個多月來的反復攻防,難以想象那是何等巨大的壓力,城墻數度被突破,又數度被強奪回來,好幾次秦紹和都以為太原將要淪陷。在城外的完顏宗翰早已做出了太原破城后要殺得全城雞犬不留的威脅,但最終。這座城墻仍舊被牢牢地守在了這里。
雖然在第一次的身先士卒后,秦紹和便未曾真正操刀廝殺。但在城墻上,他依然受了幾次傷。此時身體瘦下去很多,身上散發著藥味,有一種風吹就倒的錯覺。但唯有眼神已經變得比往日更加安靜和堅定,那是在身邊倒下許多人后,因“死亡”而積累起來的東西。
他遠遠的,安靜地看著女真大帳所在的方向,而這一刻,他其實也明白那種天地都安靜的感覺到底因何而來。
太原已成孤城了。
攻城戰的后半個月,女真一方,指揮戰爭的并非宗翰,而是其麾下大將銀術可,宗翰則帶著另外一些部隊,在半個月的時間內,蕩平太原附近的所有城市,將如今的太原變成了孤城一座。
但它也像釘子一樣,將女真人的西路軍釘在了這里,使其根本不能安心南下。
旁邊有人過來,是同樣身上帶著藥味,身形消瘦的李頻。不久前秦紹和曾經嘲笑過他,說文人就是孱弱,李頻是被累得病倒了,不過即便生著病,他還是在準確地對他的工作負責,而同樣身體不太好的,還有負責煽動了許多人上城墻的成舟海。
“秦大人,糧食已經集中點完。”李頻道,“庫房里基本上還有可供城里人吃三個月的糧食,若從現在便開始節省,咱們半年也拖得下去。”
“足夠了。”秦紹和笑起來,“外面消息斷絕時,我知道幾十萬人都在往汴梁聚集,只要能解汴梁之圍,太原之圍自然就解了。女真進軍迅速,攻勢如此之強,便得速勝,照我看啊,他們拖不過這個冬天的。咳咳……你我啊,便只好在這太原,跟粘罕他們耗一耗了。”
“卑職有幸。”李頻拱手笑了笑。
“不打不知道啊。”秦紹和背負雙手,望著天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若非此次守城,秦某也不知道,某竟然如此能打仗,竟然……能守住這座城……”
他的聲音變得輕了一些,說到后來,想起的卻是他看著死在這城墻上的許多人了,這些人中有官兵有平民,一個月來的戰斗太過激烈,他的身上也時常染血,時常在奔行間跨過一具具的尸體,甚至摔倒在血泊中,在當時,他來不及看這些死者,現在反而想起來了。
這座城,終究是他們守住的……
秋風凜冽的襲來,冬天就要到了,等到大雪封山,即便是冰天雪地里走出來的女真人,也很難在這樣的天氣下展開攻城戰,到時候,太原城的情況,或許又能緩解許多,秦紹和心中稍稍的放松下來,他知道,只要自己釘住了女真人的西路軍,就足以大大的緩解京城的戰局。這一切,城內無論是秦紹和、李頻、成舟海,還是眾多的將領,官員,心中都能夠明白。
他們將做到了不得的大事了。
而由于消息的封閉,秦紹和并不知道,此時在折可求與劉光世的帶領下,作為武朝最強的西軍一部,已經在天門關與完顏宗翰展開了廝殺。他也并不知道,與此同時,京城外圍的對峙當中,朝廷內部,正在商議完顏宗望提出的割讓太原等地以和談的條件。
他也不會知道,這短暫的平靜與輕松,就要成為漫長的地獄的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