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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五章 澤國江山入戰圖(四)

  秋末,城門緊閉的汴梁,仍處于一片緊張、焦慮又嘈雜的氣氛當中。

  女真人未有攻城了,城外集結而來的大軍,聽說也是按兵不動,朝堂上下流言紛亂,民眾之間焦躁不安。有關談判的事情,一度對外傳出過消息,后來因為勤王大軍越來越多,消息又漸漸被封閉了。人們期待著這場戰爭的迅速過去,一部分人也期待著武朝軍隊給女真人一個狠狠的教訓,但事情一直就都被壓在這個階段,引而不發。

  朝堂上的紛亂,一部分人是知道狀況的。九月中旬,秦嗣源的罷相,令得許多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在主戰派中,如果說李綱是一面打在前方的旗幟,那么后方的秦嗣源,其實才是能夠確保旗幟不倒的旗手,然而在局勢緊張,李綱聲勢兩的時候,秦嗣源被撤下,便實在讓人心中難有好的預感。

  不過,這一次的右相變動,由于來得太過突然,一時間還沒有出現大家一擁而上,墻倒眾人推的情況。金殿宣旨也有些,只是讓秦嗣源暫時交職,并且言語用詞,還有些安撫的意思。而在事情定下后,便有許多朝中大員去到秦府之中,拜訪、安慰。就算是往日里政見不一致的一些大員,對于他這次的退下,其實也并不感到高興。

  歌舞升平百年的武朝,才剛剛去掉遼國這個心腹大患,轉眼間已被兵臨城下。

  整個情況,實在已經是法讓人感到樂觀了。

  此時,聚集在相府內堂的,便有幾個原本主和派的大臣。例如唐恪、吳敏等人,他們本就頗有學問,與秦嗣源有很深的交情,又例如說自己算得上秦嗣源本家的御史中丞秦會之,罷相的旨意發出之后。不少人站出來試圖阻攔周喆的旨意,秦檜便是其中之一,當然,阻攔雖然沒有效果,意思總是到了的。

  “……陛下此番涵義,不是真要罷免秦大人。實在是因為太原情況敏感。早幾日在殿上,相爺避嫌,一言不發,在陛下那邊,知道相爺難做。心中畢竟也是看得清楚的……”

  “陛下心意,吳大人說得甚是,老朽心中,也是明白的。”秦嗣源笑著拱手接話。

  一旁的秦檜倒是哼了一聲:“如此說來,諸位大人便要割了太原了?”

  “割是不能割,但純粹將希望寄托于城外一戰,也實在有些冒險了吧。這是京城,說句不好聽的。若城真的破了,就不用想后路了?”

  “戰事若真的不利,自然該想后路。但自古以來,兵事講究的是破釜沉舟,戰事未起,先算好自己會敗,那就真的不用打了。”

  “秦中丞倒是很懂兵事,那這仗不妨由秦大人去打。在下一定支持。只是秦大人也得明白,戰場上的事情。與朝堂上的事情,未必就是同一碼事!”

  “上下不能一心。將士如何用命!”

  吳敏與秦檜兩人幾乎就要吵起來,一旁的唐恪喝了口茶,偏頭望向秦嗣源:“明公,愚弟早言,仗不能打。不是不該打,今日之事,便是這不能打的理由。這幾年來,主戰之聲高漲,都以為得了好時機。愚弟說不該打,人皆非我罪我,說唐某懦弱。如今這事,明公也見到了吧?”

  秦嗣源拱了拱手:“呵,欽叟賢弟懦弱……愚兄是絕不存此想法的。此事你我早說過多次,今日之事為何,我也知道。但心中所思所想,也絕不會因此改。為一國者,當機會在前,不可瞻前顧后,盡人事,而后聽天命。何況此時天命未知,戰陣之上,變數頗多,宗望軍隊,畢竟孤軍深入,宗翰不離太原,我們還是有機會的。”

  “有什么機會?就憑城外那些老爺兵嗎?”唐恪搖了搖頭,“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十幾萬人二十幾萬人又如何。紹謙于壽張阻擊宗望大軍,不過區區一日便敗,這房中之人,莫非還真有人相信那些劾奏本上說的,他是能之將,妄自出擊?打仗絕非一人之事,女真起事以來,每每以少勝多,護步達崗,其兩萬人便戰敗遼人七十萬,此時在這汴梁城外的,除常勝軍外,仍有主力六萬,與我武朝二十萬人會獵于這汴梁城外,明公真信,我武朝會有機會?”

  秦嗣源沉默片刻:“只是戰事,又豈能如此估算,若真要這樣計算,女真十余萬人南下,我朝舉國之力都擋不住,是否人家南下之時,我朝就干脆投降便了呢?”

  “原不該輕啟戰釁。”唐恪說了一句,又頓了頓,拱一拱手,“愚弟今日并非過來說此膚淺之言,戰事不可如此估算,我心中也明白。只是女真勢強,阿骨打在世之時,兩萬戰七十萬仍能取勝,此時阿骨打去世不過一年,吳乞買繼,宗望又是女真軍魂,阿骨打之子,此戰若一個滿意的結果,便要打出一個慘烈結果來。唐某心知,朝中諸位都寄望于城外一戰之后,令宗望知難而退,然而,除非宗望慘敗,否則絕可能。大戰一起,想要兩邊點到即止,不過癡人說夢……”

  他面色嚴肅,又停了片刻:“此時他幾萬大軍南下,雖然一路摧枯拉朽,但對于戰事預期,不過是我武朝賠款割地。城外若真打起來,宗望攻城是不容易,但他絕不愿輕去,一旦耗下去,我武朝實力,只會逐漸見底,到時候他看得清楚,我武朝便是亡國之厄了!”

  秦檜道:“唐大人未免危言聳聽了。”

  一旁因為同樣身為大儒而陪同的堯祖年抬了抬眼:“亡國之厄,過去了,便是興國之兆,此時若還不能咬牙挺住,往后讓金人食髓知味,莫非就只靠割地賠款活著?”

  “女真驟起,并底蘊,萬事皆靠掠奪而來。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時日一長,必生腐化,到時候。我武朝或有機會……”

  秦檜冷笑:“不是比誰好,只是比誰壞嘛。”

  唐恪看他一眼:“有些事情,擺在你我眼前,不是認與不認所能解決的,也絕不是書生意氣,一兩條性命的事情。這天下億萬黎民擺在我等手上。國事至此,我等只能看著眼前行事。秦兄,你今日罷相,卻不是我等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吧!”

  他的話語之中,頗多耐人尋味的東西。秦檜笑了幾聲,不再開口。秦嗣源卻是目光復雜,過得許久,方才說話。

  “欽叟,你的學識遠見,我素來欽佩。但此事原非權衡,乃是信念使然。你相信于這黎民蒼生的責任,不想讓他們受多的苦。我相信于一國一族之責任,不愿意這一國之人,如此去活。我始終相信。事情不到絕望,必有轉機,若凡事都只靠計算權衡,于這朝堂之上,你也好我也好,其實都不用去做什么事情。全都拿著算籌過日子便了。”

  “你我為此爭吵,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唐恪嘆了口氣。搖搖頭,“我自知法說服你。頑石淬火始見鋼,你的想法,也并非有錯。只是我朝問題,原是兩百年流弊,進取必先求革,改革果,則進取益。如今這局面,苦了天下百姓,苦了這城內城外的將士……我等官員,皆是有罪之人哪。”

  “若切膚之痛,豈有革之因?”

  “黑水之盟如何?革又在哪里……”

  書房之中,絮絮叨叨的,是幾位大員坐而論道的聲音,在這沉甸甸的城里,也有著沉甸甸的重量。而此時的汴梁城外,牟駝崗女真大營之中,晚秋的風,正在呼嘯著吹進來,軍營大帳,宗望以及一眾將領,正在開會。

  “……粘罕大帥在書信中說,太原如今仍在武朝之手,一時難取。武朝西軍已動,對其虎視眈眈,西路軍若貿然難下,武朝大軍猝然發難,極有可能隔斷南北通路,武朝雖弱,但仍有幾支可戰之兵,若我軍全數被困于武朝腹地,實在不智……”

  大帳正中,作為阿骨打次子的完顏宗望端坐在帥位上,自有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周圍的座位上依次是完顏阇母、完顏昌、漢軍都統劉彥宗、賽剌、術列速、活里改等將軍,投降過來的郭藥師等人也居于末席。

  “讓西路軍南下策應的命令,我已連發數道,但看這情況,粘罕暫時是不肯過來了。”讓人傳達完粘罕的意思后,宗望開了口,“如今有人說我軍孤軍深入,武朝屯兵數十萬,號稱百萬,阻住黃河去路,便想要逼降于我……”

  他說到這里,嘴角挑了挑,微微一笑,周圍便是一團哄笑。

  “武朝人,跳梁小丑。”宗望等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兇戾,拳頭打在了前方的桌子上,“我女真雄師,打的從來就不是什么順風仗!武朝人在黃河邊聚了區區二十萬人,進不敢進,退不敢退,竟以為我軍會怕。談判條件我已給了他們,他們當然不會答應,如今既然確定粘罕不會過來,我們也不必多等了!”

  他的話語停下,抬起手:“諸位兄弟,我們便想象如何在這汴梁城外,打垮他們這百萬雄師吧!”

  這話語響起在大營之中時,一份情報,正隨著馬自北方傳來,進入京師范圍。

  進入那吵鬧的院落時,岳飛看見了寧毅面表情離開的背影。

  爭吵的聲音還在院子里傳出來。

  “……說不過就走了!儈子手!知小人!我武朝大好河山,便是被你們這些人弄垮的……”

  在里面罵人的這個聲音,便是那位名叫余文豐的縣令。來到這里數日之后,岳飛已經弄清楚了寧毅等人所負責的事情,乃是在大軍集結的同時,將汴梁附近的所有平民、糧食,悉數撤走,雖然表面看來,竹記只是協調辦差,實際上背后有著相府力量的支持,這一部分才是推動整個堅壁清野進度的主力。

  尤其是在女真人兵逼京城,大伙兒都忙于自己事情的時候,似乎也只有寧毅等人,在依托軍隊的基礎上。不斷地在做著這些事情了。

  然而對這類事情,在眼下的環境里,不能理解的人很多。余文豐便是知道其中背景的一名官員,因為反對遷走全縣居民,過來阻攔。然而寧毅只通過朝廷渠道發命令。根本懶得跟他協商,早兩日,余文豐便自己請辭了縣令之職,整日里過來罵人。寧毅那邊則直接提拔了對方的副手上位,雷打不動地推行著整個計劃的實現。

  老實說,這些時日里呆在這邊。對于寧毅手段的強硬與這個院落內外工作的效率,岳飛是頗為佩服的,但對于眼下的堅壁清野,他也如同余文豐一般,有些不解。

  里面的謾罵還在繼續:“……只知道行此愚昧之事。爾等可曾知道生民疾苦!逼著他們背井離鄉,冬日即至,他們住在哪里!吃什么!知不知道,讓他們留在原地,尚有一線生機……你干什么,聞人不二,我認識你,君子動口不動手——”

  那余文豐本就是京中一個大家族的子弟。說話之中,被聞人不二拽著衣領拖了出來。他想要與聞人不二撕打,卻哪里是對方的對手:“留在原地。你讀書讀傻了,你小小縣城城墻有沒有一丈高!女真人不用一個時辰便能將城奪下來,到時候他們是狼,你們全都是肉!”

  他一把將余文豐扔出門外,余文豐手舞足蹈地爬起來:“我城中軍民眾志成城,皆愿與城偕亡。女真要奪,也得讓他出代價。爾等自可讓愿走之人走。豈能不顧民意,強逼人遷移——”

  他說著還要沖進來。被聞人不二按住臉又推了出去:“偕你娘亡!你們愿意死就讓你們死?這一戰若繼續打下去,留在這里的,都是女真人的糧倉!你們皆是資敵之人!”

  “我武朝大軍百萬,都在趕來,這一戰能打多久!而且汴梁附近上百萬人,你豈能全都遷走,爾等為謂之事,累得多少人在路上被女真人所殺,爾等晚上可睡得著覺,不怕厲鬼索命嗎……”

  “百萬你娘!遷不走……不遷豈能走!你還來,再來我真的打你了——”

  兩人糾纏一陣,聞人不二面上的表情也兇狠起來,一拳揮在院子的墻上,打飛了一些土石,那余文豐見聞人不二真的發了怒,方才整理衣冠罵著離開。聞人不二牙關咬了咬,隨后才摩挲著破了皮的拳頭往回走。這院落之中,他與寧毅都算是主事之人,只是寧毅平素給人的感覺沉穩淡然,做起事來則往往是嚴肅認真的,聞人不二則大多數時候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喜歡開玩笑,但方才那一下,岳飛也能看出來,這人心中是真的發了怒的。

  兩人算不得熟,打了個招呼,岳飛道:“方才看寧公子離開,似有心事,出什么事了嗎?”

  聞人不二沉默片刻,微微嘆氣,點了點頭:“啊,確實……來了個壞消息。”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其實這些天里都是各種壞消息匯集,岳飛一時間倒也想不出來,還有多少消息是可以壞的了。

  武瑞營大帳,秦紹謙將桌子單手掀飛了出去,坐在那里,雙手握拳,面色陰沉。他的右手上,還握有一封信箋。

  寧毅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一幕。

  他猶豫了片刻,走上前去。秦紹謙的頭上扎著繃帶,一只眼睛彤紅地望過來,咬牙切齒。

  “我瞎了一只眼睛——才看得清楚!”

  “秦老的信?”寧毅看著他手上的信箋。

  “父親說,他是自愿去職的!”秦紹謙將那信箋交給寧毅,說話之時,仍舊咬著牙關,“他為求避嫌,就算圣上不發圣旨,他也想請辭了,因此……著我不許魯莽亂來!”

  他冷冷笑了笑:“我能如何魯莽亂來!非是打仗,但如今仗也沒必要打了!”

  寧毅低頭看信,秦紹謙長長吸了一口氣,將一只拳頭放在額上:“我瞎了眼睛!我兄長也還在太原,生死未知!他們……竟想求和!”

  寧毅將那短短的信箋看完,交還給秦紹謙,在一旁找了張椅子坐下。

  “秦老或有請辭的念頭,不過這次從中作梗的是蔡京,他……故意在圣上面前提了秦家大兄在太原的事情,與圣上強調了,此事必不會影響相爺,讓圣上不必多慮。另外……”

  他的話未說完,有人急匆匆地在營帳外道:“報!太原急報!”

  秦紹謙道:“進來!”

  那人掀開帳門進來,乃是秦紹謙身邊的副將胥小虎,看了寧毅一眼,微微點頭,隨后道:“太原戰報,西軍敗了。”

  秦紹謙微微愣了愣……

  景翰十三年秋末,于太原附近天門關,折可求、劉光世率四萬大軍與宗翰部隊展開長達一日的鏖戰,后轉至交城附近,人困馬乏,為金軍夜襲所敗,死傷上萬,退至汾州一地。

  折可求、劉光世的失敗,意味著短時間內,再軍隊可解太原之圍了。

  消息傳來的這天傍晚,女真軍中,剛剛做好下一階段的戰斗打算,夜色降臨下來,宗望背負雙手,在大營里走。他的背后,跟著郭藥師等幾名將領。

  “此消息一到,武朝朝廷之中,該著急了。”郭藥師道,“說不定已在商議求和之事。”

  “千里外的一場勝敗而已。”宗望笑了笑,“武朝人真至于如此?”

  “大帥有所不知,武朝人雖看來勢大,實則色厲內荏,若下臣所料不錯,只需等上一兩日。便又該有人過來求和了。”

  “先前和議之條件,不過為等粘罕大軍南下匯合。我女真之強,并非建在敵人之懦弱上。”宗望看著這一片火光通明的大營,緩緩說道,“不管他們和不和,前議不變。”

  他說道:“……我們照打。”

  “是!”

  眾將一齊說道。

  天蒙蒙亮。

  薛長功奔跑上城墻,示警狼煙已經在旁邊點起來。

  遠遠的,女真人推著攻城器械,圍過來了……

  九月十四,在持續十多天的平靜之后,汴梁城墻終于再度遭受到猛烈的攻擊……

  皇宮,文德殿。周喆踞于御座之上,目光嚴肅地望著下方的李棁。

  “卿此番前去,務必談妥和議之事,也務必盡你口舌,為我武朝爭取最大之利益……”

  “臣遵旨!”

  一臉正氣的李棁接下了命令,目光之中,有著視死如歸的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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