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陰沉。
中原。
天下。
靖平元年,冬,當北風肆掠在在低矮的天幕下時,承平兩百余年,一度繁榮得猶如天堂般的武朝北半疆域,已經如同曇花般的沒落了。隨著女真人的南下,巨大的混亂,正在醞釀,汴梁以北,大片大片的地方盡管尚未受到兵禍的沖擊,然而基本的秩序已經開始出現動搖。
潰兵四散,商業停滯,城市秩序陷入僵局。兩百余年的武朝統治,王化已深,在這之前,沒有人想過,有一天家鄉忽然會換了另一個民族的蠻人做皇帝,然而至少在這一刻,一小部分的人,可能已經看到某種黑暗輪廓的到來,盡管他們還不知道那黑暗將有多深。
這場崩潰開始時,若要為之記錄,幾年的時間里,許有幾件事情是必須寫下的。武朝聯金抗遼、方臘之禍、毫無建樹的北伐、買城邀功,景翰十三年冬,金人第一次南下,一年之后,二度南下,破汴梁城。在這之中,景翰十四年的弒君事件,或許還沒有登上大事榜的充分資格。
至于這一年冬天,汴梁破城時,構成整個天下崩潰序幕的,還有一塊拼圖,發生在大多數人并不知道的地方。
西北。
武朝、西夏接壤處,兩百里橫山地區,人煙稀少。
這是自古以來的四戰之地。自唐時起,經歷數百年至武朝,西北民風彪悍,戰亂不斷。唐時有詩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里人”,詩中的無定河,便是位處橫山地區的河流。這是黃土高坡的北緣,土地荒涼,植被不多,因此河流時常改道,故河流以“無定”為名。也是因為這邊的土地價值不高,居民不多,因此成為兩國分界之地。
同時,兩百里橫山。也是武朝進入西夏,或是西夏進入武朝的天然屏障。
自百年前起,黨項人李德明建立西夏國,其與遼、武、吐蕃均有大小紛爭。這一百余年的時間,西夏的存在。使得武朝西北出現了整個國家內最為善戰,其后也最為朝廷所忌憚的西軍。百年戰亂,有來有往,然而多數武朝人并不知道的是,這些年來,在西軍種家、楊家、折家等眾多將士的努力下,至景翰朝中段時,西軍已將戰線推過整個橫山地區。
若無金國的崛起和南下,再過得幾年,武朝軍隊若揮師西北。整個西夏,已將無險可守。
當然,這也只能是馬后炮式的抒情和感慨了。
靖平元年,女真二度伐武,在并無多少人注意到的橫山以北地區,十一月的這一天里,軍隊的身影出現在了這片荒涼的天地中。西夏李氏的大旗高高揚起,成千上萬的步兵、弩兵的身影,出現在地平線上,延綿山間。揚起土塵。而最為驚人的,是在大軍本陣附近,緩緩而行的三千騎兵,這是西夏軍中最為強悍。名震天下的重騎兵“鐵鷂子”,已全軍出動。
被“鐵鷂子”拱衛中央的,是在北風中獵獵招展的西夏王旗。在與種家兄弟的戰爭里,于數年前失去橫山地區的控制權后,西夏王李乾順終于再度揮軍南下,兵逼綏、延兩州!
天下大勢之外。也有暫時與大勢交集過旋又分開的小事。
噠噠噠。
天色已晚了。距離橫山一帶算不得太遠的曲折山道上,馬隊正在行進。山間夜路難行,但前前后后的人,各自都有武器、弓弩等物,一些馬背、騾背上馱有箱子、布袋等物,隊列最前方那人少了一只手,身背單刀,但隨著駿馬前行,他的身上也自有一股悠然的氣息,而這悠然之中,又帶著些許凌厲,與冬日的冷風溶在一起,正是霸刀莊逆匪中威名赫赫的“參天刀”杜殺。
后方的隊列里,有霸刀莊已臻宗師行列的陳凡夫婦,有竹記中的祝彪、陳駝子等人。這只隊伍加起來不過百人左右,然而多數是綠林高手,經歷過戰陣,懂得聯手合擊,就算真要正面對抗敵人,也足可與數百人甚至上千人的軍列對陣而不落下風,究其原因,也是因為隊列中央,作為首腦的人,已經成了天下共敵。
西瓜騎著馬,與名叫寧毅的書生并排走在隊列的中央。西北的山區,植被低矮、粗獷,作為南方人看起來,山勢崎嶇,有些荒涼,天色已晚,北風也已經冷起來。她倒是不在乎這個,只是一路以來,也有些心事,因而臉色便有些不好。
“……這種地方,進不好進,出不好出,六七千人,要打仗的話,還要吃肉,遲早挨餓,你吃東西又總挑好吃的,看你怎么辦。”
因為心事,一面前行,外表仍如少女一般的她還一面在絮絮叨叨的挑刺,周圍多是高手,這聲音雖不高,但大伙兒都還聽得見,各自都繃緊了臉,不敢多笑。相處近半年的時間,隊伍里哪怕不屬于霸刀營的眾人,也都已經知道她的不好惹了。
這不好惹倒不至于出現在太多的地方,管理霸刀莊已有多年,就算身為女子,某些行為特殊一些,也早已練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氣場、不因小事而遷怒他人的修養來。但只在寧毅面前,這些修養沒什么作用。這其中,有些人知道原因,不會多說,有些人不知道的,也不敢多說。
自杭州與寧毅相識起,到得如今,西瓜的年紀,已經到二十三歲了。理論上來說,她嫁過人,甚至與寧毅有過“洞房”,然而后來的一系列事情,這場婚姻有名無實,因為破杭州、殺方七佛等事情,雙方恩怨糾纏,委實難解。
半年之前,寧毅召霸刀諸人進京殺皇帝造反,西瓜領著眾人來了。大鬧京城之后,一行人集結西進,后又北上,一路尋找落腳的地方,在呂梁山也修整了一段時間,最初的那段時日里,她與寧毅之間的關系,總有些想近卻不能近的小隔閡。
殺方七佛的事情太大了,縱然回頭想想。如今能夠理解寧毅當時的做法但西瓜是個愛面子的女孩子,心中縱已動情,卻也怕別人說她因私忘公,在背后指指點點。她心中想著這些,見了寧毅,便總要劃清界限,撇清一番。
這些事情落在陳凡、紀倩兒等已經成家的人眼中,自然頗為可笑。但在西瓜面前。是不敢表露的——否則便要翻臉。不過那段時間寧毅的事情也多,草草率率地殺了皇帝,天下震驚。但接下來怎么辦,去哪里、未來的路怎么走、會不會有前途,各種各樣的問題都需要解決,短期、中期、長期的目標都要劃定,并且能夠讓人信服。
而另一邊,寧毅也有檀兒等家人要照顧,以至于兩人之間,真正空出來的交流時間不多。往往是寧毅過來打一個招呼,說一句話,西瓜冷臉一甩,又怕寧毅走掉,往往還得“哼”個兩聲,以示自己對寧毅的不屑一顧。眾人看了好笑,寧毅倒不會氣惱,他也已經習慣西瓜的薄臉皮了。
好在不說話的相處時間,卻還是有的。殺了皇帝之后,朝堂必定以最大力度要殺寧毅。因此不管去到哪里,寧毅的身邊,一兩個大高手的跟隨必須要有。或者是紅提、或者是西瓜,再或者陳凡、祝彪這些人——自回到呂梁。紅提也有些事情要出面處理,因此西瓜反倒跟得最多。
她自小跟隨父親習武、后來跟隨方臘造反,對于忙碌之中、各種輾轉,并不會覺得疲累無聊。在統領霸刀莊的問題上,西瓜粗中有細,但并不是細部上能安排得井井有條的女子。這一點上,霸刀莊還是要多虧了總管劉天南。其后的時日跟隨寧毅奔走,西瓜又是喜歡他人才華的性格,有時候寧毅在房間里跟人說事情、作安排,或者對一幫軍官說之后的打算,西瓜坐在旁邊又或是坐在屋頂上托著下巴,也能聽得津津有味。
此后過了兩個多月,察覺到別人似乎不怎么在意她跟寧毅之間的關系,西瓜才跟寧毅又繼續說起話來。從呂梁轉移到小蒼河,安排籌劃未來的事情,期間寧毅還兩次出山辦事,兩人的閑聊,或是在吃飯時,或是在篝火邊,或是在道路上,聊的多是與造反有關的事情、未來的打算,縱然是這樣,這每一次的相處和聊天,在她的心中,也是非常滿足的。
她的不滿來自于另外的地方。
為了大鬧京師,霸刀莊陸陸續續上來了兩千人左右,事情完成后,又分幾批的回去了一千人。如今冬日漸深,南面雖然有劉天南坐鎮,但弒君之后,不光會有白道的打壓,也會有名氣的擴大,遠人來投,又或是寨中人心紛亂的問題,作為莊主,雖然大家沒有明說,但無論如何,她都得回去一趟了。
至于這一趟出來,打聽到的消息,遇上的各種問題,那倒算不得什么。
天色已暗,隊列前方點起火把,有狼群的聲音遠遠傳過來,偶爾聽身邊的女子抱怨兩句,寧毅倒也不多做反駁,若是西瓜安靜下來,他也會沒事找事地與她聊上幾句。此時距離目的地已經不遠,小蒼河的河床出現在視野當中,著河道往上游延綿,遠遠的,便是已經隱隱亮起火光的山口了。
而遠處放哨的,也已經看到了這邊的光芒。
馬隊前行,自小蒼河流出的山口進去,正是入夜的晚飯時間,進去后第一層的谷地里,篝火的光芒在東側河床與山壁之間的空地上延綿,七千余人聚集的地方,沿山勢蔓延出去的火光都是斑斑駁駁。距離十余天前出山時的情景,此時山谷之中已經多了不少東西,但仍舊顯得荒涼。不過,人群中,也已經有了孩子的身影。
巨大的、用作食堂的棚屋是在之前便已經建好的,此時山谷中的軍人正排隊進出,馬廄的輪廓搭在遠處——自汴梁而來,除呂梁原有的馬匹,順手掠走的兩千匹駿馬,是如今這山中最重要的財產——因此這些建筑都是首先搭建好的。除此之外,寧毅離開前,小蒼河村這邊已經在半山腰上建起一個打鐵作坊,一個土高爐——這是呂梁山中來的匠人,為的是能夠就地打造一些施工工具。若要大批量的做,不考慮原材料的情況下,也只得從青木寨那邊運過來。
山壁上預備過冬和儲存物資的窯洞原本還在施工,此時已經多了十幾眼,只是暫時還未住人,可能里面也未曾完全建好。山谷一側的木屋已經多了不少,看起來厚度還行,修修補補,倒也可以用作過冬之用,不過這個冬天,半數的人可能只得呆在毛氈帳篷里了。
好在蘇家原本就是布商,呂梁山用作走私之后,這方面的生意幾乎為寧毅所壟斷,本就有大量囤積。殺周喆之前,寧毅也有過月余的計劃,縱然倉促,這些東西,還不至于稀缺。
站在山口處看了片刻,眼見著馬隊進來,山中的眾人往這邊瞧過來,雖然沒有大喊大叫,但眾人的情緒都顯得熱烈。寧毅想了想,料是第一批武瑞營的家人已經到達,因此人心高漲。那邊的火光中,已經有人首先過來,乃是將領孫業,寧毅下了馬,互相打過招呼:“一共來了多少人,都安排好了嗎?夠地方住嗎?”
“來了七百三十六人,原本是武瑞營中將士,未跟我們走的,一百九十三,其余的是他們的家人。都安排好了。”孫業說著,壓低了聲音,“有些是被朝廷授意過的,私下與我們坦誠了,這中間……”
寧毅聽他說話,然后點了點頭,隨后又是一笑:“也難怪了,忽然都這么高的士氣。”
“士氣……是因為另一件事。”
“嗯?”
“是因為汴梁陷落……”
一面走,孫業一面低聲說著話,火把的光芒里,寧毅的表情微微愣了愣,然后停住了。他仰頭吸了一口氣,夜風吹來寒意。
自來到這個武朝,從當初的漠不關心,到后來的心有牽掛,到力所能及,再到后來,幾乎把命搭上,守住那座城,為的便是不希望有這樣一個結局。在決定殺周喆時,他知道這個結局已經注定,但腦子里,可能是不曾細想的,現在,卻終于明朗了。
兜兜轉轉的這么久,一切終于還是逼到眼前了。天地崩落,山谷中的小小光點,也不知道會走向怎樣的未來。
但無論如何,谷中士氣高漲的原因,總算是清楚了。
他嘆了口氣,走向前方。
谷地前方、再往前,河流與曲折的道路延伸,山麓間的幾處窯洞里,正發出光芒,這附近的衛戍人手自成一體,其中一處房間里,女子正在執筆對賬,核算物資。一名青木寨的女兵進來了,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話,女子抬了抬頭,停下了正在書寫的筆尖。她對女兵說了一句什么,女兵出去后,名叫蘇檀兒的女子才輕輕撫了撫發鬢,她沉下心來,繼續查看這一頁上的東西,然后點上一個小黑點。
狼嚎聲悠長,夜風寒冷,稀薄的光點,在山間蔓延。人的相聚,是這不知未來的天地間,唯一溫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