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三伏天,大片大片的麥田,麥田的遠處,有一棵樹。☆→☆→,
衣衫襤褸的人們聚在這片樹下,鄭慧心是其中之一,她今年八歲,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面上沾了汗漬與污跡,頭發剪短了亂糟糟的,誰也看不出她其實是個女孩子。她的父親鄭老城坐在旁邊,跟所有的難民一樣,虛弱而又疲憊。
鄭家在延州城里,原本還算是家世不錯的讀書人家,鄭老城辦著一個私塾,頗受附近人的尊重。延州城破時,西夏人于城中劫掠,搶走了鄭家大部分的東西,其時由于鄭家有幾個私窖未被發現,此后西夏人穩定城中形勢,鄭家也并未被逼到窮途末路。
然而也正是因為幾個私窖的存在,鄭家人舍不得走,也不知道該往哪里走。附近的西夏士兵偶爾上門,家中人便常常受欺負,可能是察覺到鄭家藏有余糧,西夏人逼上門的頻率逐漸增加,到得半個月前,鄭慧心的母親死了。
鄭老城未有告訴她她的母親是怎樣死掉的,但不久之后,形如軀殼的父親背起包袱,帶著她出了城,開始往她不知道的地方走。路上也有不少同樣衣衫襤褸的流民,西夏人占領了這附近,有些地方還能看見在兵禍中被燒毀的房屋或村舍的痕跡,有人跡的地方,還有大片大片的麥田,有時候鄭慧心會看見同行的人如父親一般站在路上望那些麥田時的神情,空洞得讓人想起地上的沙子。
西夏人殺過來時,搶奪、屠城,但不久之后,事情畢竟又平息下來,幸存的人們恢復往昔的生活——畢竟不管怎樣的統治。總要有臣民的存在。臣服不了武朝,臣服西夏,也終究是一樣的生活。
但鄭老城是讀書人,他能夠清楚,更為艱難的日子,如地獄般的情景。還在之后。人們在這一年里種下的麥子,所有的收成,都已經不是他們的了,這個秋天的麥子種得再好,大部分人也已經難以獲得糧食。一旦曾經的儲存耗盡,西北將經歷一場更加難熬的糧荒寒冬,大部分的人將會被活生生的餓死,只有真正的西夏順民,將會在這之后僥幸得存。而這樣的順民。也是不好做的。
隨著收割季節的到來,能夠看到這一幕的人,也越來越多,那些在路上望著大片大片麥地的人的眼中,存在的是真正絕望的蒼白,他們種下了東西,如今這些東西還在眼前,長得如此之好。但已經注定了不屬于他們,等待他們的。可能是活生生的被餓死。讓人感到絕望的事情,莫過于此了。
一路之上,偶爾便會遇上西夏士兵,以弓箭、刀槍威嚇眾人,嚴禁他們靠近那些麥地,麥地邊有時候還能看見被吊起來的尸體。此時是走到了正午。一行人便在這路邊的樹下乘涼休息,鄭老城是太累了,靠在路邊,不多時竟淺淺地睡去。鄭慧心抱著腿坐在旁邊,覺得嘴唇干渴。想要喝水,有想要找個地方方便。小姑娘站起來左右看了看,然后往不遠處一個土坳里走過去。
她在土坳里脫了褲子,蹲了片刻。不知什么時候,父親的聲音隱隱地傳來,話語之中,帶著些許焦急。鄭慧心看不到那邊的情況,才從地上折了兩根枝條,又有聲音傳過來,卻是西夏人的大喝聲,父親也在焦急地喊:“慧心——女兒——你在哪——”
西夏人的聲音還在響,父親的聲音戛然而止了,小女孩提上褲子,從哪里跑出去,她看見兩名西夏士兵一人挽弓一人持刀,正在路邊大喝,樹下的人混亂一片,父親的身體躺在遠處的麥田邊上,胸口插著一根箭矢,一片鮮血。
“啊……啊呃……”
天地都在變得混亂而蒼白,她朝著那邊走過去,但有人拖住了她……
此后的記憶是混亂的。
有人給她喂東西,有人拖著她走,有時候也會背著或是抱著。那是一名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子,衣衫破舊,背著個包袱,手臂有力,有時候他跟她說話,但她的精神恍恍惚惚的,路上又下了雨。不知什么時候,同行的人都已經不見了,他們穿過了荒涼的山嶺,小姑娘當然不知道那是在哪里,只是周圍有高高矮矮的樹,有崎嶇的山路,有松動的怪石。
這天中午,又是陽光明媚,他們在小小的林子里停下來。鄭慧心已經能夠機械地吃東西了,捧著個小破碗吃里面的炒米,陡然間,有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來,怪叫如鬼魅。
“咿——呀——”
鄭慧心只覺得身體被推了一下,乒的聲音響起在周圍,耳朵里傳來西夏人迅速而兇戾的說話聲,傾倒的視野之中,人影在交錯,那帶著她走了一路的男人揮刀揮刀又揮刀,有殷紅色的光在視野里亮起來。小姑娘似乎看到他猛地一刀將一名西夏人刺死在樹干上,而后對方的面容陡然放大,他沖過來,將她單手抄在了懷里,在樹林間飛速疾奔。
樹木都在視野中朝后方倒過去,耳邊是那恐怖的喊叫聲,西夏人也在穿行而來,男子單手持刀,與對方一路拼殺,有那么一刻,小姑娘感到他身體一震,卻是背后被追來的人劈了一刀,腥味彌漫進鼻腔之中。
轉眼間,前方光芒擴大,兩人已經沖出樹林,那西夏惡人追殺過來,這是一片陡峭的土坡,一邊山體傾斜得可怕,怪石松動。雙方奔跑著交手,隨后,風聲呼嘯,視野急旋。
嘩啦啦的聲音已經響起來,男子抱著小姑娘,逼得那西夏人朝陡峭的土坡奔行下去,兩人的腳步伴隨著疾沖而下的速度,土石在視野中急速流動,升起巨大的塵埃。鄭慧心只感覺到天空迅速地縮小,然后,砰的一下!
許久之后,鄭慧心覺得身體微微的動了一下,那是抱著她的男子正在努力地從地上站起來。他們已經到了山坡之下了。鄭慧心努力地扭頭看,只見男子一只手撐住的,是一顆血肉模糊、腦漿迸裂的人頭,看這人的帽子、發辮,能夠辨認出他便是那名西夏人。雙方一道從那陡峭的山坡上沖下,這西夏人在最下面墊了底。頭破血流、五臟俱裂,鄭慧心被那男子護在懷里,受到的傷是最小的,那男子身上帶著傷勢,帶著西夏敵人的血,此時半邊身體都被染后了。
“你沒事吧。”
她聽見男子虛弱地問。
“沒事就好。”
這男子放下她,在她的面前解開那西夏人的衣服,搜索一番,取走了西夏人身上的腰牌和干糧。陽光仍舊顯得熾烈。半身染血的男子一手持刀,一手牽著小孩子的手,搖搖晃晃地往山的那一頭走去。
這天傍晚,他們來到了一個地方,幾天之后,鄭慧心才從別人口中知道了那男人的名字,他叫渠慶,他們來到的谷地。叫做小蒼河。
六月間,河谷之中。每日里的建設、練兵,從頭到尾都未有停下。
一切平穩如常地運作著,待到每日里的工作完成,士兵們或去聽聽說書、唱戲,或去聽聽外面傳來的消息,如今的時局。再跟身邊的朋友討論一番。只是到得此時,西夏人、金人對外界的封鎖威力已經開始顯現,從山外傳來的消息,便相對的有些少了起來,只是從這種封鎖的氣氛當中。敏銳的人,也往往能夠感受到更多的切身訊息。迫在眉睫的危局,急需行動的壓力,等等等等。
小蒼河與外界的來往,倒也不止是自己放出去的線人這一途。有時候會有迷路的流民不小心進入這山野的范圍——雖然不知道是否外來的奸細,但通常周圍的防御者們并不會為難他們,有時候,也會善心地送上谷中本就不多的干糧,送其離開。
而與外界的這種來往中,也有一件事,是最為奇怪也最為耐人尋味的。第一次發生在去年年底,有一支可能是運糧的商隊,足有數十名挑夫挑著擔子來到這一片山中,看起來似乎是迷了路,小蒼河的人現身之時,對方一驚一乍的,放下所有的糧食擔子,竟就那樣跑掉了,于是小蒼河便收獲了仿佛送過來的幾十擔糧食。這樣的事情,在春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又發生了一次。
整個事情,谷中知曉的人并不多,由寧毅直接做主,封存了倉庫中的近百擔糧米。而第三次的發生,是在六月十一的這天中午,數十擔的糧食由挑夫挑著,也配了些護衛,進入小蒼河的范圍,但這一次,他們放下擔子,沒有離開。
一名滿頭白發,卻衣著雍容、目光銳利的老人,站在這隊伍當中,等到防御小蒼河周邊的暗哨過來時,著人遞上了名帖。
名貼上只有三個字:左端佑。
不一會兒,一身戎裝的秦紹謙從谷內迎接了出來。他如今已是起兵反叛全天下的逆匪,但惟獨對此人,不敢怠慢。
當年武朝還算興盛時,景翰帝周喆剛剛上位,朝堂中有三位名滿天下的大儒,身居高位,也算是志趣相投。他們一同策劃了不少事情,密偵司是其中一項,挑動遼人內亂,令金人崛起,是其中一項。這三人,便是秦嗣源、左端佑、王其松。
這些顛覆天下的大事在實施的過程中,遇上了不少問題。三人之中,以王其松理論和手段都最正,秦嗣源于儒家造詣極深,手段卻相對功利,左端佑性情極端,但家族內蘊極深。諸多聯手之后,終于因為這樣那樣的問題分道揚鑣。左端佑告老致仕,王其松在一次政爭中為保護秦嗣源的位置背鍋離開,再之后,才是遼人南下的黑水之盟。
這一次,王其松率家人抵御遼兵,全家男丁幾乎死絕,只余王山月一根獨苗。
黑水之盟后,因為王家的慘劇,秦、左二人進一步決裂,從此幾乎再無往來。及至后來北地賑災事件,左家左厚文、左繼蘭牽涉其中,秦嗣源才給左端佑寫信。這是多年以來,兩人的第一次聯系。事實上,也已經是最后的聯系了。
到秦嗣源死后,當初以手段撥動天下局勢的三人,如今就只剩下這最后的老者。
多年前秦、左二家交好,秦紹謙并非是第一次見到他,相隔這么多年。當初嚴肅的老人如今多了滿頭的白發,曾經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此時也已飽經風塵,沒了一只眼睛。雙方相見,沒有太多的寒暄,老人看著秦紹謙面上黑色的眼罩,微微蹙眉,秦紹謙將他引進谷內,這天下午與老人一同祭拜了設在山谷里的秦嗣源的衣冠冢,于谷內情況。倒并未談及太多。至于他帶來的糧食,則如前兩批一樣,放在倉庫中單獨封存起來。
這天晚上,寧毅與蘇檀兒、寧曦一道,參與了迎接老人過來的家宴。
第二天的上午,由寧毅出面,陪著老人在谷中轉了一圈。寧毅對于這位老人頗為尊重,老人面目雖嚴肅。但也在時時打量在叛軍中作為大腦存在的他。到得下午時分,寧毅再去見他時。送過去幾本裝訂好的新書。
“這是秦老去世前一直在做的事情。他做注的幾本書,短時間內這天下恐怕無人敢看了,我覺得,左公可以帶回去看看。”
《四書章句集注》,署名秦嗣源。左端佑此時才從午睡中起來不久,伸手撫著那書的封皮。眼神也頗有動容,他嚴肅的面孔稍微放松了些,緩緩摩挲了兩遍,隨后開口。
“我這一日過來,也看到你谷中的情況了。缺糧的事情,我左家可以幫忙。”
雙方有所接觸,會談到這個方向,是早已料到的事情。日光從窗外傾瀉進來,河谷之中蟬鳴聲聲。房間里,老人坐著,等待著對方的點頭,為這小小河谷解決整個問題。寧毅站著,安靜了許久,方才緩緩拱手,開口道:“小蒼河缺糧之事,已有解決之策,不需勞煩左公。”
左端佑望向他,目光如電:“老夫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素來不喜拐彎抹角,討價還價。我在外時聽說,心魔寧毅狡計多端,但也不是拖泥帶水、優柔無斷之人,你這點心機,若是要用到老夫身上,不嫌太不知進退了么!?”
寧毅拱手,低頭:“老人家啊,我說的是真的。”
“你拿所有人的性命開玩笑?”
“若是左家只出糧,不說任何話,我自然是想拿的。只是想來,未有那么簡單吧?”
老人皺起了眉頭,過得片刻,冷哼了一聲:“形勢比人強,你我所求所需一五一十地擺出來,你當左家是托庇于你不成?寧家小子,若非看在爾等乃秦系最后一脈的份上,我不會來,這一點,我覺得你也清楚。左家幫你,自有所求之處,但不會制衡你太多,你連皇帝都殺了,怕的什么?”
世界上的許多大事,有時候系于無數人孜孜不倦的努力、協商,也有許多時候,系于三言兩語之間的決定。左端佑與秦嗣源之間,有一份情誼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他來到小蒼河,祭拜秦嗣源,接過秦嗣源著述后的情緒,也絕非作假。但這樣的情誼是君子之交,并不會牽涉大局。秦紹謙也是明白這一點,才讓寧毅陪同左端佑,因為寧毅才是這方面的決定者。
左端佑這樣的身份,能夠在糧食問題上主動開口,已經算是給了秦嗣源一份面子,只是他未曾料到,對方竟會做出拒絕的回答。這拒絕只是一句,化為現實問題,那是幾萬人迫在眉睫的生死。
寧毅望著他,目光平靜地說道:“我明白左公善意,但小蒼河不接受非同道之人的制約。所以,左公好意心領,糧食我們是不要的。左公前兩次所送來的糧食,如今也還封存在倉庫,左公返回時,可以一并帶走。”
他這話語說完,左端佑目光一凝,已然動了真怒,正要說話,忽然有人從門外跑進來:“出事了!”
進來的人是陳凡,他看了一眼左端佑:“寧曦出事了……”
小小的意外,打斷了兩人的對峙。
一段時間以來,沒事的時候,撿野菜、撈魚、找吃的已經成為小蒼河的孩子們生活的常態。
此時已經是三伏天,對于谷中缺糧的事情,至今未曾找到解決方法的問題,谷中的眾人在寧毅的管理下,并未表現得章法大亂,但壓力有時候可以壓在心里,有時候也會體現在人們看到的方方面面。孩子們的行動,便是這壓力的直接體現。
山里的東西可以吃、水里的東西可以吃,野菜可以吃,樹皮也可以吃,甚至根據閔初一說的消息,有一種土,也是可以吃的。這讓小小的寧曦感到很樂觀,但樂觀歸樂觀,孩子與部分婦女們都在采野菜的情況下,小蒼河附近,能吃的野菜、植物根莖,畢竟是不多的,大人們還可以組織著去稍遠一點的地方打獵、挖掘,小孩子便被嚴令禁止出谷。也是因此,每一天呆在這山谷里,寧曦背著的小籮筐里的收獲,始終不多。
他只當是自己太差勁,比不過閔初一這些孩子能吃苦,許多時候,找了一天,看看自己的小籮筐,便頗為沮喪。閔初一小籮筐里其實也沒多少收獲,但不時的還能分他一些。出于在父母面前邀功的虛榮心,他終究還是收下了。
于是每天早上,他會分閔初一小半個野菜餅——反正他也吃不完。
他倒是從沒想過,這天會在谷中發現一只兔子。那毛茸茸豎著兩只耳朵的小動物從草里跑出來時,寧曦都有點被嚇到了,站在那里拿手指著兔子,結結巴巴的喊閔初一:“這個、這個……”
七歲的小姑娘已經飛快地朝這邊撲了過來,兔子轉身就跑。
“抓住它!抓住它!寧曦抓住它——”
“啊啊啊啊啊啊——”
兩個孩子的叫喊聲在小山坡上混亂地響起來,兩人一兔拼命奔跑,寧曦勇敢地沖過小山道,跳下高高的土坳,圍堵著兔子逃跑的路線,閔初一從下方奔跑包抄過去,縱身一躍,抓住了兔子的耳朵。寧曦在地上滾了幾下,從那兒爬起來,眨了眨眼睛,然后指著閔初一:“哈哈哈、哈哈哈……呃……”他看見兔子被小姑娘抓在了手里,然后,又掉了下去。
“呃,你抓住它啊,抓住啊,它跑了、它跑了……”寧曦說著又想去追,跑出兩步又停了下來,因為閔初一正目光奇怪地望著他,那目光中有些驚恐,隨后眼淚也掉了出來。
寧曦抹了抹對方看著的額角,發現手上有血,他還沒弄清這是什么,遺憾于視野一角的兔子越跑越遠。小姑娘哇的哭了出來,不遠處,負責照看的女兵也飛快地奔跑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