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朔二年秋天,中原大地,戰火燎原。
西北,只是這遼闊天下間小小的角落。延州更小,延州城蒼老古舊,但無論是在相對于天下如何渺小的地方,人與人的沖突和爭殺還是一如既往的激烈和殘酷。
天已經黑了,攻城的戰斗還在繼續,由原武朝秦鳳路經略安撫使言振國率領的九萬大軍,正如螞蟻般的蜂擁向延州的城墻,吶喊的聲音,廝殺的鮮血覆蓋了一切。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里,這一座城池的城墻曾兩度被攻破易手。第一次是西夏大軍的南來,第二次是黑旗軍的殺至,從西夏人手中奪回了城池的主宰勸,而如今,是種冽率領著最后的種家軍,將涌上來的攻城隊伍一次次的殺退。
滾木、礌石從城墻上投擲下去,火油在澆潑中被點燃了,在城墻邊點起大片大片的火焰,被脅迫的漢人軍隊揮舞刀槍往城墻上涌,密密麻麻的軍陣。更后方一點的,是手持長刀的督戰隊。擲石機不斷將石塊投出,大片大片的軍營延綿開去。
距離這片軍營數里外的山丘上,是金人的營地,這次女真南征的過程里,整支西路軍的隊伍駐扎于此。隨著女真戰神完顏婁室渡江的女真正規軍不過一萬六千余人,加上負責糧草、輜重的隊伍,整支軍隊的數量也未有超過三萬。
仿佛是挾著煌煌天威南來。就是這一萬余人的主力部隊,在武朝西北的土地上縱橫來去。陸續敗盡數十萬乃至近百萬的武朝軍隊,竟無敵手。當他率領軍隊北推,世鎮西北的折家軍被迫屈膝降服。延州種冽以絕望之姿固守,但此時的女真軍隊,甚至都未有親自動手,便令得言振國率領的九萬漢人軍隊戮力攻城,不敢有絲毫后退。
自女真營地再過去數里,是延州一帶低矮的樹林、河灘、山丘。女真過境,居于附近的百姓已被逐掃一空。原本住人的村落被大火燒盡,在夜色中只剩下孤零零的黑色輪廓。樹林間偶爾悉悉索索的,有野獸的響動。一處已被燒毀的村莊里,此時卻有不尋常的響動發生。
火焰的光芒隱隱約約的在黑暗中透出去。在那早已殘破的房間里,升起的火焰大得非同尋常,便攜式的風箱鼓起驚人的風力。在小范圍內嗚咽著。熱氣通過導管,要將某樣東西推起來!
這是平靜卻又注定不尋常的夜,掩逸在黑暗中的隊伍爭分奪秒地升起那火焰中的東西。戌時一刻,距離這村莊百丈外的林地里,有騎兵出現。騎馬者共兩名,在黑暗中的行進無聲又無息。這是女真軍隊放出來的斥候,走在前方的御者名叫蒲魯渾,他曾經是長白山中的獵手。年輕時追逐過雪狼,搏殺過灰熊。如今四十歲的他體力已開始下降,然而卻正處于生命中最為老辣的時刻。走出樹林時,他皺起眉頭,嗅到了空氣中不尋常的氣息。
距離他八丈外,潛伏于草叢中的獵殺者也正匍匐前來,弓弩已上弦,機簧扣緊。三次呼吸后,弦驚。
黑暗的輪廓里,人影倒下,兩匹戰馬也倒下。一名獵殺者匍匐前行,走到近處時,他脫離了黑暗的輪廓,弓著身子看那倒下的戰馬與敵人,空氣中漾著淡淡的血腥氣,然而下一刻,危機襲來!
夜色下揮出的刀鋒猶如巨大的鐮刀,獵殺者飛退,秋日的蒿草刷的有一大片躍了起來,猶如秋風卷起的落葉。微弱的光芒里,蜷縮在地上的女真獵手拔刀揮斬,滾動,跨步,在這一瞬間,他的身形在星月的光芒里暴漲,在飛起的草莖里,化作一幕野蠻而粗糲的形象,就如同他無數次在雪原中對野蠻兇獸的獵殺一般,女真人雙手持刀,到得最高的一瞬間,如雷霆般怒斬!
獵殺者飛退滾動,左手持刀右手猛地一架刀脊,奮然迎上。
乒——的一聲震響,驚人的火花與鐵屑飛濺出去。
建朔二年八月二十三,夜晚,戌時一刻,延州城北,突兀的沖突撕開了寧靜!
小蒼河,黑色的天幕像是黑色的罩子,黑暗中,總像有鷹在天上飛。
寧毅與秦紹謙、劉承宗、孫業等人走進小禮堂里。
夜色中,這所新建起不久大房子遠看并無特殊,它建在山腰之上,房子的木板還在發出生澀的氣息。門外是褐黃的土路和院子,路邊的梧桐并不高大,在秋季里黃了葉子,靜靜地立在那兒。不遠處的山坡下,小蒼河安閑流淌。
房間里亮著火把,空氣中彌漫的是煙熏的氣息。聚集過來的軍官一百多人,寧毅、秦紹謙與五名團長在前方坐落,眾人起立、坐下,徹底安靜下來之后,由寧毅開口。
“這次會議,我來主持。首先跟大家宣布……”
他目光嚴肅,話語冰冷,開門見山。
“從今天開始,華夏軍全體,對女真開戰。”
光芒延綿開去,小蒼河靜靜流淌,夜色寂寥。有鷹在天上飛。
在這蒼茫的夜色里,河谷外的山嶺間,身著黑衣的女子靜靜地站在樹木的陰影中,等待著海東青的盤旋回飛。在她的身后,少數同樣的黑衣人等待其間,齊新義、齊新翰、陳駝子……在小蒼河中武藝最為高強的一些人,此時各自帶隊隱匿。
某一刻,鷹往回飛了。
名叫陸紅提的黑衣女子望著這一幕。下一刻,她的身形已經出現在數丈之外。
數里外的山崗上,女真的監視者等待著老鷹的歸來。樹林里,人影無聲的奔襲,已越來越快——
“……自去年我們出兵,于董志塬上打敗西夏大軍。已過去了一年的時間。這一年的時間,我們擴軍,訓練。但我們當中,依然存在很多的問題,我們不見得是天下最強的軍隊。在這一年的下半段里,女真人南下,派出使者來警告我們,這半年時間里,他們的鷹每天在我們頭上飛。我們沒有話說,因為我們需要時間,去解決我們身上還存在的問題。”
“半年之前。女真人將盧延年盧掌柜的人頭擺在我們面前,我們沒有話說,因為我們還不夠強。這半年的時間里,女真人踏平了中原。完顏婁室以一萬多人掃蕩了西北。南來北去幾千里的距離,千百萬人的抵抗,沒有意義,女真人告訴了我們什么叫做天下無敵。”
“幾個月前,種冽修書過來,說他決不降金,想要與我們共抗女真,我們沒有答應。因為不到最后關頭。我們不知道他是否經得起考驗,婁室來了。同樣一門忠烈的折家選擇了跪下。但如今,延州正在被攻打,種冽誓死不退、不降,他證明了自己。而最重要的,種家軍不是空有熱血而毫無戰力的愚蠢之人。延州破了,我們可以拿回來,但人沒有了,非常可惜。”
“諸位,廝殺的時間已經到了。”
夜色里的四周,獵殺者奔襲而來,箭矢刷的劃過去。蒲魯渾發足狂奔,就像是在北地的山野中被狼群追趕,他從懷中拿出竹筒,猛地朝前方躍出,在滾落山坡的同時,拔開了蓋子。
煙火升上夜空。
煙火升上夜空。
女真軍營的瞭望塔上,有人大喊起來,軍營之中,人們望著東面的夜空,隨后,巡邏的騎隊動起來了,夜鳥驚飛,海東青呼嘯著上天。遠遠近近,無數身影的奔襲。
燒毀的村莊里,熱氣球已經開始升起來,上方下方的人來回交流,某一刻,有人騎馬狂奔而來。
“女真人,海東青上天了!”
“放棄!”
“……我們的出兵,并不是因為延州值得拯救。我們并不能以自己的膚淺決定誰值得救,誰不值得救。在與西夏的一戰之后,我們要收起自己的傲慢。我們之所以出兵,是因為前方沒有更好的路,我們不是救世主,因為我們也無能為力!”
“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首先都只能救自己,在我們能看到的眼前,女真會越來越強大,他們占領中原、占領西北,勢力會越來越鞏固!遲早有一天,我們會被困死在這里,小蒼河的天,就是我們的棺材蓋!我們只有唯一的路,這條路,去年在董志塬上,你們大部分人都看到過!那就是不斷讓自己變得強大,不管面對怎樣的敵人,想盡一切辦法,用盡一切努力,去打敗他!”
“女真人的滿萬不可敵一點都不神奇,他們不是什么神仙妖怪,他們只是過得太艱難,他們在東北的大山里,熬最難的日子,每一天都走在絕路里!他們走出了一條路,我們面前的就是這樣的敵人!但是這樣的路,既然他們能走過去,我們就一定也能!有什么理由不能!?”
“自女真南下,有一支支的軍隊,出兵迎上去,我們跟他們,沒什么兩樣。我們為了自己的生存而出兵,希望我們記住這一點,跟我們帶領的同伴強調這一點,如果我們覺得,我們的出兵是為了施舍給誰一條活路,那就離死不遠了。完顏婁室非常厲害。打敗他,活下來,變得更強大!哪一點都不容易。”
小蒼河外的樹林里,兩名女真的監視者不斷地奔跑,在距離此地數百丈外的一處林間,數具血淋淋的尸體已經倒在了地上。
追殺過來的人影身形如鬼魅,危險卻超過了山林間最殘暴的灰熊,飛快的奔跑之中,弩矢射來,刷的穿過黑暗,飛向遠方。兩人以女真話交流了幾句,迅速地分開,海東青長鳴,俯沖入林間,往西面奔行的女真人聽得那鷹的名叫戛然而止,后方,同伴一聲歇斯底里的大叫,隨后有噗的一聲,斷去頭顱的頸項間,鮮血沖天飛起。
人頭從他的身后被擲了過來,他“啊——”的一聲。朝著西方疾奔,然而奔跑在后方樹林的身影已越來越近了!
女真人刷的抽刀橫斬,后方的黑衣身影迅速逼近。古劍揮出,斬開了女真人的手臂,女真人大喊著揮出一拳,那身影俯身避過的同時,古劍劍鋒對著他的脖子刺了進去。
女真人還在飛奔,那身影也在飛奔,長劍插在對方的脖子里。嘩啦啦的推開了樹林里的無數枯枝與敗藤,然后砰的一聲,兩人的身影撞上樹干。落葉簌簌而下。紅提的劍刺穿了那名女真人的脖子,深深地扎進樹干里,女真人已經不動了。
紅提退后一步,拔出長劍。陳駝子等人迅速地追近。他看了一眼。扭頭望向不遠處的跟隨者。
“肅清方圓十里,有可疑者,一個不留!”
夜色中,眾多的身影呈扇形鋪開,推展開去。
“……我們的軍隊以華夏為名,何謂華夏,各書有各解,我有個簡單的解釋。古往今來。在這片大地上,出現過許多優秀的、閃光的、讓人說起來就要豎起大拇指的難以企及的人。他們或者建立了旁人難以想象的功勛,或者有著旁人為之佩服的思想,或者承受住了旁人無法承受的艱難,做到別人不敢想象的事情,我們說起華夏,能代表華夏二字的,是這一些人。”
“如何成為這樣的人,你們在董志塬上,已經看到過了。人固然有各種缺點,自私自利、貪生怕死、驕矜狂傲,克服他們,把你們的后背交給身邊值得信任的同伴,你們會強大得難以想象。有一天,你們會成為華夏的脊梁,所以現在,我們要開始打最難的一仗了。”
“接下來,由秦將軍給大家分配任務……”
女真大營。
完顏婁室聽完了親衛撒哈林坎木的報告,從座位上站起來。
這位女真的第一戰神今年五十一歲,他身材高大,只從面目看起來就像是一名每日在田間沉默勞作的老農,但他的臉上有著動物的抓痕,身體上上下下,都有著細細碎碎的傷痕。披風從他的背上滑落下來,他走出了大帳。
“小蒼河黑旗軍,去年打敗過西夏十五萬人,乃必取之地。我來時,谷神修書于我,讓我提防其軍中火器。”
他看著遠方騷動的夜空:“能以萬人破十五萬,說出華夏之人不投外邦之言的,不是等閑之輩,他于武朝弒君反叛,豈會歸降我方?黑旗軍重軍械,我向西夏方打聽,其中有一奇物,可載人飛天,我早在等它。”
“撒哈林,率你麾下千人出動,追過去,將東西帶回來。”
撒哈林轟然應諾!
“與這黑旗軍先前未曾交手,對方能以一萬人破西夏十五萬大軍,你不得輕敵。”
交代了一句,完顏婁室轉身走回帳篷。片刻,女真大營中,千人的騎隊出動了。
遠處,延州的攻城戰已暫時的停下來,大營里,降將言振國站在高處,望著女真大營這邊的動靜,目光疑惑。
“他們怎么了?”
“像是有人來了……”
夜風嗚咽,近十里外,韓敬率領兩千騎兵,兩千步兵,正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著訊號的到來。由于女真人斥候的存在,海東青的存在,他們不敢靠得太近,但如果前方的奇襲成功,這個夜晚,他們就會強襲破營,直斬完顏婁室!
猶如高手之間直指要害的交鋒,在這個夜里,雙方的沖突已經以最為凌厲的方式展開!
攻城的人們,猶然懵懂無知。
“……說個題外話。”
“有一件事是比較有趣的,武朝的軍隊對上女真人不能打,往往在投降之后,他們變得比以前稍微能打了一點。這是綿羊帶著的一百頭老虎,和老虎帶著的一百頭綿羊的區別。這不太好,既然逃跑和投降才是這些人的本分!你們出去以后,就給我讓他們記起來!”
“什么叫做。貪生怕死!”
建朔二年八月二十四,延州的攻防正顯得熾烈。凌晨,一次誓師出兵在小蒼河結束。
這一天,一萬三千人躍出小蒼河河谷,加入了西北之地的延州爭奪戰中。在女真人摧枯拉朽的天下大勢中,如同螳臂擋車般,小蒼河與女真人、與完顏婁室的正面火拼,就這樣開始了。
不久之后,被夾在夾縫間的交戰方,便感受到了熔金蝕鐵般的巨大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