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返客棧房間,游鴻卓有些激動地向正在喝茶看書的趙先生回報了打聽到的訊息,但很顯然,對于這些消息,兩位前輩早已知曉。那趙先生只是笑著聽完,稍作點頭,游鴻卓忍不住問道:“那……兩位前輩也是為了那位王獅童義士而去澤州嗎?”
對方只是微笑搖頭:“江湖聚義之類的事情,我們夫婦便不參與了,途經澤州,看看熱鬧還是可以的。你這么有興趣,也可以順道瞧上幾眼,只是澤州大光明教分舵,舵主便是那譚正,你那四哥若真是出賣兄弟之人,說不定也會出現,便得小心一二。”
“嗯。”游鴻卓心下稍稍冷靜,點了點頭,過得片刻,心底不由得又翻涌起來:“那黑旗軍幾年前威震天下,唯有他們能抵御金狗而不敗,若在澤州能再出現,真是一件大事……”
“小蒼河三年大戰,中原損了元氣,華夏軍何嘗能夠幸免。兩年前心魔戰死,黑旗南撤,后來余部是在吐蕃、川蜀,與大理交界的一帶扎根,你若有興趣,將來游歷,可以往那邊去看看。”趙先生說著,翻過了手中書頁,“至于王獅童,他是否黑旗殘部還難說,即便是,中原亂局難復,黑旗軍好不容易留下些許力量,應當也不會為了這件事而暴露。”
“……為什么啊?”游鴻卓遲疑了一下。
“暴露了能有多大好處?武朝退居江南,中原的所謂大齊,只是個空架子,金人遲早再度南來。兩年前黑旗敗亡,剩下的人縮在西南的角落里,武朝、吐蕃、大理一時間都不敢去碰它,誰也不知道它還有多少力量,然而……一旦它出來,必然是朝向金國的博浪一擊,留在中原的力量,當然到那時才有用。這個時候,別說是潛伏下來的一些勢力,就算黑旗勢大占了中原,無非也是在將來的大戰中首當其沖而已……”
趙先生說到這里,止住話語,搖了搖頭:“這些事情,也不一定,且到時候再看……你去吧,練練刀法,早些歇息。”
游鴻卓這才告辭離去,他回到自己房間,目光還稍稍有些惘然。這間客棧不小,卻已然有些破舊了,樓上樓下的都有人聲傳來,空氣沉悶,游鴻卓坐了一會兒,在房間里稍作練習,此后的時間里,心中都不甚安靜。
其實,真正在忽然間讓他感到觸動的并非是趙先生關于黑旗的那些話,而是簡簡單單的一句“金人遲早再度南來”。
有許多事情,他年紀還小,往日里也未曾過多想過。家破人亡之后他殺了那群和尚,踏入外面的世界,他還能用新奇的目光看著這片江湖,幻想著將來行俠仗義成一代大俠,得江湖人敬仰。后來被追殺、餓肚子,他自然也沒有過多的想法,只是這兩日同行,今天聽到趙先生說的這番話,忽然間,他的心中竟有些虛幻之感。
等到金人大規模的再來,自有新的征伐興起。
——這所有的一切,將來都會沒有的。
他是習武之人,對于打打殺殺、乃至于死人,倒也并不忌諱,往日里見到死在路上的人、干枯的田地,看到那些乞兒、乃至于自己餓肚子快要餓死的事情,他也并未有太多感觸。世道就是這樣,沒什么出奇的,然而,想到眼前的這些東西都還會沒有時,忽然就覺得,其實已經很慘了。
他想著這些,這天夜晚練刀時,漸漸變得愈發努力起來,想著將來若再有大亂,無非是有死而已。到得第二日凌晨,天蒙蒙亮時,他又早早地起來,在客棧院子里反反復復地練了數十遍刀法。
這一日用過早膳,三人便再度啟程,踏上去澤州的道路。夏日炎炎,年久失修的官道也算不得好走,周圍低草矮樹,低矮的山豁縱橫而走,偶爾見到村莊,也都顯得荒涼頹廢,這是亂世中尋常的氛圍,道路上行人三三兩兩,比之昨日又多了不少,顯然都是往澤州去的旅客,其中也遇上了好些身攜刀兵的綠林人,也有的在腰間扎了特制的黃布帶子,卻是大光明教俗世弟子、護法的標志。
這一日行至中午時,卻見得一隊車馬、士兵從道路上浩浩蕩蕩地過來。
那士兵隊伍大約三五百人,拱衛著幾位金國貴人的馬車,所到之處,便令路人下跪低頭,游鴻卓等三人在驛道附近山坡上歇息,只是遠遠望著這一幕,車隊經過時,也曾見那隊伍中央的馬車簾子被風吹開,里面依稀有衣著華麗的少女探出頭來,雖是金人,看起來倒也不怎么猙獰。
“若我在那下方,此時暴起發難,多半能一刀砍了她的狗頭……”
游鴻卓少年心性,見到這車馬過去一路的人都被迫跪拜,最是義憤填膺。心中如此想著,便見那人群中陡然有人暴起發難,一根袖箭朝車上女子射去。這人起身猝然,許多人尚未反應過來,下一刻,卻是那馬車邊一名騎馬士兵合身撲上,以身體擋住了袖箭,那士兵摔落在地,周圍人反應過來,便朝著那刺客沖了過去。
刺客一發袖箭未中,籍著周圍人群的掩護,便即抽身逃離。護衛的士兵沖將過來,一時間周圍猶如炸開了一般,跪在那兒的平民擋住了士兵的去路,被沖撞在血泊中。那刺客朝著山坡上飛竄,后方便有大量士兵挽弓射箭,箭矢刷刷的射了兩輪,幾名民眾被波及射殺,那刺客背后中了兩箭,倒在山坡的碎石間死了。
突兀的刺殺令得驛道周圍的氣氛為之一變,周圍的途經民眾都不免戰戰兢兢,士兵在周圍奔行,割下了刺客的人頭,同時在周圍綠林人中搜捕著刺客同黨。那舍身為金人擋箭的士兵卻并未死去,稍稍檢查無礙后,周圍士兵便都發出了歡呼。
這隊士兵,卻都是漢人。
這日的路途當中,也只是發生了這樣一件小小的插曲。三人未曾受到波及,到得申時左右,蜿蜒的官道前方,一座河流環繞的土黃色古城便已出現在視野當中,澤州到了。
澤州是中原太行、河朔一帶的地理要沖,冀南雄鎮,四面環水,城池堅固。自田虎占后,一直悉心經營,此時已是虎王地盤的邊陲要地。這段時日,由于王獅童被押了過來,田虎麾下軍隊、周邊綠林人士都朝這邊集中過來,澤州城也以加強了城防、警戒,一時間,城外的氣氛,顯得頗為熱鬧。
軍人云集的城門處戒備盤查頗有些麻煩,一行三人費了些時間方才進城。澤州地理位置重要,歷史悠久,城內房舍建筑都能看得出來有些年頭了,集市臟亂老舊,但行人不少,而此時出現在眼前最多的,還是卸了甲胄卻不解戎裝的士兵,他們三五成群,在城市街道間閑逛,大聲喧鬧。
一行三人在城中找了家客棧住下,游鴻卓稍一打聽,這才知道了事情的發展,卻一時之間多少有些傻了眼。
——反賊王獅童以及一干黨羽前日方被押至澤州,預備六日后問斬。負責押送反賊過來的乃是虎王麾下大將孫琪,他率領麾下的五萬大軍,連同原本駐守于此的兩萬軍隊,此時都在澤州駐扎了下來,坐鎮周邊。
如今光是一個澤州,已經有虎王麾下的七萬軍隊聚集,這些軍隊雖然多數被安排在城外的軍營中駐扎,但方才經過與“餓鬼”一戰的大勝,軍隊的軍紀便不怎么守得住,每日里都有大量的士兵進城,或是狎妓或是喝酒或是鬧事。更讓此時的澤州,平添了幾分熱鬧。
只是,七萬大軍坐鎮,無論是聚集而來的綠林人,又或是那傳聞中的黑旗余部,此時又能在這里掀起多大的浪花?
夕陽西下,照在澤州內小客棧那陳樸的土樓之上,一時間,初來乍到的游鴻卓稍稍有些迷惘。而在樓上,黑風雙煞趙氏夫婦推開了窗戶,看著這古樸的城池掩映在一片安靜的血色余暉里。
城池中的熱鬧,也代表著難得的繁榮,這是難得的、祥和的一刻。
萬物皆有因果,一件事情的生滅,必然伴隨著另一個誘因的擾動,在這世間若有至高的存在,在他的眼中,這世界或許就是無數運行的線條,它們出現、發展、碰撞、分岔、曲折、湮滅,隨著時間,不斷的延續……
武朝建朔八年,大齊六年的中原,是一片混亂且失去了大部分秩序的土地,在這片土地上,勢力的崛起和消亡,野心家們的成功和失敗,人群的匯聚與分散,無論如何離奇和突兀,都不再是令人感到驚奇的事情。
因為聚散的無由,一切大事,反而都顯得尋常了起來,當然,或許只有每一場聚散中的參與者們,能夠感受到那種令人窒息的沉重和刻骨銘心的痛楚。
中原,威勝,如今已是中原之地舉足輕重的地方。
因為晉王田虎定都于此。
晉王,普遍又稱虎王,最初是獵戶出身,在武朝仍舊興盛之時揭竿而起,占地為王。平心而論,他的策謀算不得深沉,一路過來,無論是造反,還是圈地、稱帝都并不顯得聰明,然而時光悠悠,轉眼十余年的時間過去,與他同時代的反賊或是梟雄皆已在歷史舞臺上退場,這位虎王卻籍著金國入侵的時機,靠著他那笨拙而騰挪與隱忍,打下了一片大大的江山,并且,根基愈發深厚。
十余年的時間,雖然名義上仍舊臣屬于大齊劉豫麾下,但中原眾多勢力的首領都明白,單論實力,虎王帳下的力量,早已高出那有名無實的大齊朝廷許多。大齊建立后幾年以來,他占據黃河北岸的大片地方,埋頭發展,在這天下混亂的局面里,維持了黃河以北甚至于長江以北最為平安的一片區域,單說底蘊,他比之建國區區六年的劉豫,以及崛起時間更少的眾多勢力,已經是最深的一支“名門望族”。
當然,即便如此,晉王的朝堂上下,也會有斗爭。
“建國”十余年,晉王的朝堂上,經歷過十數乃至數十次大大小小的政治斗爭,一個個在虎王體系里崛起的新秀隕落下去,一批一批朝堂紅人得勢又失勢,這也是一個粗糲的政權必然會有考驗。武朝建朔八年的五月,威勝的朝堂上又經歷了一次顛簸,一位虎王帳下曾經頗受重用的“老人”倒下。對于朝堂上的眾人來說,這是不大不小的一件事情。
與這件事情并行的,是晉王地盤的邊界外數十萬餓鬼的遷徙和犯邊,于是五月底,虎王下令大軍出動——到得如今,這件事情,也已經有了結果。
大獲全勝。
時間將晚,整座威勝城中看來繁榮,卻有一隊隊士兵正不斷在城內街道上來回巡邏,治安極嚴。虎王所在,經過十余年建造而成的宮殿“天極宮”內,同樣的戒備森嚴。權臣胡英穿過了天極宮重重疊疊的廊道,一路經侍衛通報后,見到了踞坐宮中的虎王田虎。
他是來報告最近最重要的一系列事情的,這其中,就包含了澤州的進展。“鬼王”王獅童,便是此次晉王手下一系列動作中最為關鍵的一環。
“……眼下已能確認,這王獅童,當年確是小蒼河中黑旗余孽,如今澤州一帶尚未見黑旗殘部有明顯動作,綠林人在大光明教的慫動下倒是過去了不少,但不足為慮。其余地方,皆已嚴密監控……”
胡英陸陸續續報告了情況,田虎靜靜地在那邊聽完,健碩的身軀站了起來,他目光冷然地看了胡英許久,終于緩緩地去往窗邊。
“心魔寧毅,確是人心中的魔頭,胡卿,朕為此事準備兩年時光,黑旗不除,我在中原,再難有大動作。這件事情,你盯好了,朕不會虧待你。”
“臣為此事,也已準備兩年,必肝腦涂地,不負陛下所托!”
胡英表忠心時,田虎望著窗外的風景,目光兇狠。兩年前,心魔寧毅的死令得天下人為之錯愕,但隨之而來的許多訊息,也令得中原地區多方勢力進退不得、如鯁在喉,這兩年的時光,雖然中原地區對于黑旗、寧毅等事情再不多提,但這片地方所有崛起的勢力其實都在忐忑,沒有人知道,有多少黑旗的棋子,從五年前開始,就在悄無聲息地滲入每一股勢力的內部。
然而能夠明確的是,這些事情,并非空穴來風。兩年時光,無論是劉豫的大齊朝廷,還是虎王的朝堂內,其實或多或少的,都抓出了或是發現了黑旗余孽的影子,作為王者,對于這樣的杯弓蛇影,如何能夠容忍。
在這太平和混亂的兩年過后,對自身力量掌控最深的晉王田虎,終于開始出手,要將扎進身上的毒刺一舉拔出!
山雨欲來。整個虎王的地盤上,實際都已變得蕭殺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