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建朔十年正月,整個武朝天下,瀕臨傾覆的危機邊緣。
在金帝吳乞買中風的背景下,女真完顏宗輔、完顏宗翰領東西兩路大軍南下,在金國的第一次南征過去了十余年后,開始了徹底掃平武朝政權,底定天下的進程。
面對著女真大軍南下的威勢,中原各地殘余的反金力量在最為艱難的境況下發動起來,晉地,在田實的帶領下展開了反抗的序曲。在經歷慘烈而又艱難的一個冬季后,中原西線的戰況,終于出現了第一縷奮進的曙光。
正月二十一,各方抗金首領于汾陽會盟,認可了晉王一系在此次抗金大戰中的付出和決心,并且商議了接下來一年的許多抗金事宜。晉地多山,卻又橫亙在女真西路軍南下的關鍵位置上,退可守于群山之間,進可威懾女真南下大路,一旦各方聯合起來,守望相助,足可在宗翰大軍的南進道路上重重的扎下一根釘子,甚至于以上時間的戰爭耗死補給線綿長的女真部隊,都不是沒有可能。
女真方面,對于反抗勢力不曾輕忽,隨著汾陽會盟的展開,北面戰線上一度沉寂的各個隊伍展開了動作,試圖以猝然的攻勢阻撓會盟的進行。然而,雖然抗金各力量的領袖大都聚于汾陽,對于前線的軍力安排,實則外松內緊,在早已有所安排的情況下,并未因此出現任何亂象。
而在會盟進行途中,汾陽大營內部,又爆發了一起由女真人策劃安排的行刺事件,數名女真死士在這次事件中被擒。正月二十一的會盟順利結束后,各方領袖踏上了回歸的路途。二十二,晉王田實車駕啟程,在率隊親征近半年的時光之后,踏上了回去威勝的路程。
縱然在戰場上曾數度敗陣,晉王勢力內部也因為抗金的決意而產生巨大的摩擦和分裂。然而,當這激烈的手術完成,整個晉王抗金勢力也終于去除沉痼,如今雖然還有著術后的虛弱,但整個勢力也擁有了更多前行的可能性。去年的一場親征,豁出了性命,到如今,也總算收到了它的效果。
無論是一方諸侯還是區區的普通人,生死之間的經歷總是能給人巨大的感悟。戰爭、抗金,會是一場持續久遠的巨大顛簸,只是在這場顛簸中稍稍參與了一個開頭,田實便已經感受到其中的驚心動魄。這一天回程的路上,田實望著車駕兩邊的皚皚白雪,心中明白更為艱難的局面還在后頭。
他的心中,有著許許多多的想法。
建朔十年正月二十二晚間,接近威勝邊界,孤松驛。晉王田實在傳檄抗金四個月后,走完了這段生命的最后一刻。
死于刺殺。
汾陽東面的孤松驛,雖以孤松為名,其實并不荒涼,它位于連接汾陽與威勝的必經之途,隨著這些年晉地人口的增加,商業的繁榮,倒是成了一個大驛,各種配套設施都相當不錯。田實的車駕一路東行,臨近傍晚時,在這里停了下來。
汾陽的會盟是一次大事,女真人絕不會愿意見它順利進行,此時雖已順利結束,出于安防的考慮,于玉麟率領著親兵仍然一路隨行。這日入夜,田實與于玉麟碰面,有過不少的交談,談起孤松驛十年前的樣子,頗為感慨,說起這次已經結束的親征,田實道:
“如今方才知道,去年率兵親征的決定,竟是歪打正著唯一走得通的路,也是差點死了才稍稍走順。去年……若是決心差一點,運氣差一點,你我尸骨已寒了。”
于玉麟回答他:“還有威勝那位,怕是要被先奸后殺……奸好幾遍。”
“哈哈,她那么兇一張臉,誰敢下手……”
說到威勝的那位,于玉麟想到明日田實進入威勝地界,又叮囑了一番:“軍隊之中已經篩過許多遍,威勝城中雖有樓姑娘坐鎮,但王上回去,也不可掉以輕心。其實這一路上,女真人野心未死,明日換防,也怕有人趁機動手。”
這些道理,田實其實也已經明白,點頭同意。正說話間,驛站不遠處的夜色中忽然傳來了一陣騷亂,隨后有人來報,幾名神色可疑之人被發現,如今已開始了圍堵,已經擒下了兩人。
刺客之道向來是有心算無心,眼下既然被發現,便不再有太多的問題。待到那邊戰斗平息,于玉麟著人看護好田實這邊,自己往那邊過去查看究竟,隨后才知又是不甘心的遼東死士會盟開始到結束,這類刺殺已經大大小小的爆發了六七起,中間有女真死士,亦有遼東方面掙命的漢人,足可見女真方面的緊張。
他安排副手將刺客拖下去拷問,又著人加強了孤松驛的防衛,命令還沒發完,田實所在的方向上陡然傳來凄厲又混亂的聲響,于玉麟腦后一緊,發足狂奔。
風急火烈。
搖晃的火把在風中呼嘯著,照亮道路兩側天地間的雪白,寒意還是這片天地間的主基調,察覺到前方士兵調動的方式,于玉麟便已經意識到了不對,他沖進驛站的院子,前方是被圍起來的觀賞性山石,院落里的積雪都已被掃走,墻壁上燈籠延綿開去,假山的那一頭,血腥的味道飄過來了。
士兵已經聚集過來,大夫也來了。假山的那邊,有一具尸體倒在地上,一把鋼刀展開了他的喉嚨,血漿肆流,田實癱坐在不遠處的房檐下,背靠著柱子,一把匕首扎在他的心口上,身下已經有了一灘鮮血。
田實朝于玉麟這邊揮手,于玉麟三步并作兩步沖過去,看見地上那個死人時,他已經知道對方的身份。雷澤遠,這原本是天極宮中的一位管事,能力出眾,一直以來頗受田實的器重。親征之中,雷澤遠被召入軍中幫忙,十一月底田實大軍被沖散,他也是九死一生才逃出來與大軍匯合,屬于經歷了考驗的心腹吏員。
這便是女真那邊安排的后手之一了。十一月底的大潰敗,他不曾與田實一路,待到再度匯合,也沒有出手行刺,會盟之前不曾出手行刺,直到會盟順利完成之后,在于玉麟將他送到威勝的邊界時,于邊關十余萬軍隊佯動、數次死士刺殺的背景中,刺出了這一刀。
“雷澤遠、雷澤遠……”田實面色蒼白如紙,口中輕聲說著這個名字,臉上卻帶著些許的笑容,仿佛是在為這一切感到哭笑不得。于玉麟看向旁邊的大夫,那大夫一臉為難的表情,田實便也說了一句:“不要浪費時間了,我也在軍中呆過,于、于將軍……”
只見田實的手落下去,嘴角笑了笑,目光望向雪夜中的遠處。
“戰場殺伐,無所不用其極,早該想到的……晉王勢力屈居于女真之下十年之久,看似獨立,實際上,以女真希尹等人天縱之才,又何止煽動了晉地的幾個大族,釘子……不知道放了多少了……”
“王上……”
“……沒有防到,便是愿賭服輸,于將軍,我心中很后悔啊……我原本想著,今日過后,我要……我要做出很大的一番事業來,我在想,如何能與女真人對陣,甚至于打敗女真人,與天下英雄爭鋒……可是,這就是與天下英雄爭鋒,真是……太遺憾了,我才剛剛開始走……賊老天……”
他抬了抬手,似乎想抓點什么,終于還是放棄了,于玉麟半跪一旁,伸手過來,田實便抓住了他的手臂。
“……于將軍,我年輕之時,見過了……見過了很厲害的人,那次青木寨之行,寧人屠,他后來走上金鑾殿,殺了武朝的狗皇帝,啊,真是厲害……我什么時候能像他一樣呢,女真人……女真人就像是烏云,橫壓這一世人,遼國、武朝無人能當,只有他,小蒼河一戰,厲害啊。成了晉王后,我耿耿于懷,想要做些事情……”
“……我本以為,我已經……站上去了……”
他的氣息已漸漸弱下去,說到這里,頓了一頓,過得片刻,又聚起一絲力量。
“……于大哥啊,我剛才才想到,我死在這里,給你們留下……留下一個爛攤子了。我們才剛剛會盟,女真人連消帶打,早知道會死,我當個有名無實的晉王也就好了,實在是……何苦來哉。但是于大哥……”
他掙扎一下:“……于大哥,你們……沒有辦法,再難的局面……再難的局面……”
這句話說了兩遍,似乎是要叮囑于玉麟等人再難的局面也只能撐下去,但最終沒能找到言語,那虛弱的目光跳躍了幾次:“再難的局面……于大哥,你跟樓姑娘……呵呵,今天說樓姑娘,呵呵,先奸、后殺……于大哥,我說樓姑娘兇狠難看,不是真的,你看孤松驛啊,多虧了她,晉地多虧了她……她以前的經歷,我們不說,但是……她的哥哥做的事,不是人做的!”
說到這里,田實的目光才又變得嚴肅,聲音竟抬高了幾分,看著于玉麟:“晉地要亂了,要沒有了,這么多的人……于大哥,我們做男人的,不能讓這些事情,再發生,雖然……前面是完顏宗翰,不能再有……不能再有”
聲音響到這里,田實的口中,有鮮血在涌出來,他停止了話語,靠在柱子上,眼睛大大的瞪著。他此時已經意識到了晉地會有的諸多慘劇,前一刻他與于玉麟還在拿樓舒婉開的玩笑,或許就要不是玩笑了。那慘烈的局面,靖平之恥以來的十年,中原大地上的無數慘劇。然而這慘劇又不是憤慨能夠平息的,要打敗完顏宗翰,要打敗女真,可惜,如何去打敗?
他的情緒在這種激烈之中激蕩,生命正迅速地從他的身上離去,于玉麟道:“我絕不會讓這些事情發生……”但也不知道田實有沒有聽到,如此過了一會兒,田實的眼睛閉上,又睜開,只是虛望著前方的某處了。
他語氣虛弱地說起了其它的事情:“……伯父看似梟雄,不愿屈居女真,說,有朝一日要反,然而我今日才看到,溫水煮青蛙,他豈能反抗得了,我……我終于做了了不得的事情,于大哥,田家人看似厲害,實際……色厲內苒。我……我這樣做,是不是顯得……有些樣子了?”
田實靠在那里,此時的臉上,有著一絲笑容,也有著深深的遺憾,那眺望的目光仿佛是在看著將來的歲月,不論那將來是抗爭還是和平,但終于已經凝固下來。
于玉麟的心中有著巨大的悲愴,這一刻,這悲愴并非是為了接下來殘酷的局面,也非為世人可能受到的苦難,而僅僅是為了眼前這個一度是被抬上晉王位置的男子。他的反抗之路才剛剛開始便已經停下,然而在這一刻,在于玉麟的眼中,即便曾經風云一世、盤踞晉地十余年的虎王田虎,也比不上眼前這男人的一根小指頭。
建朔十年正月二十二日夜,亥時三刻,晉王田實靠在那屋檐下的柱子便,靜靜地離開了人世。帶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希冀,他雙目最后注視的前方,仍是一片濃濃的夜色。
第二天,當樓舒婉一路趕到孤松驛時,整個人已經搖搖晃晃、頭發凌亂得不成樣子,見到于玉麟,她沖過來,給了他一個耳光。
晉王田實的死去,即將給整個中原帶來巨大的沖擊。
二十三日夜,女真大營。
完顏希尹在帳篷中就著暖黃的燈火伏案書寫,處理著每天的工作。
忽然風吹過來,自帳篷外進來的探子,確認了田實的死訊。
帳外的天地里,白皚皚的積雪仍未有絲毫消融的痕跡,在不知何處的遙遠地方,卻仿佛有巨大的冰山崩解的聲音,正隱隱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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