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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三章 聲、聲、慢(一)

  在恐慌的心情里,他不斷地奔跑,從遙遠地方傳來的是恐懼,但不知道為什么,在這樣的奔跑中,他想要閉上眼睛,避開這正在發生的一切。

  “……殺來了……”

  “……走走走……”

  嘈雜而混亂的環境里,周圍的人聲漸多、人影漸多,他埋頭向前,逐漸的跑到大河的邊緣。顛簸的浪潮橫亙在前,后方的恐懼追趕過來,他站在那兒,有人將他推向前方。

  小小的漁船駛離岸邊,他站在上頭,聽見后方傳來人聲,身下是顛簸的巨浪。

  不要往后看——他在心中這樣告訴自己,然而畫面中的人終于還是回過了頭。那彌漫的霧氣中,女真人殺過來了,岸邊的人群奔跑、哭喊,被追趕著逼入江水之中,然后往下沉沒,鮮血涌入江水之中。

  周君武跪倒在船上。

  巨大的羞愧充斥了一切。

  ——他從夢中坐了起來。

  黑暗的營帳里還有隱隱約約檀香的氣息,空間溫暖,卻又帶著些許濕冷的痕跡。他坐起來時,額上都是冷汗。

  意識一時間還停留在方才的夢里,過得一陣,他從床上下來,用火折子點燃了油燈,燈火映出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龐,這張臉消瘦而堅毅,頜下蓄起的胡須增加了乍看起來的歲數,令其更顯穩重。燈火點燃后,帳篷外傳來下人的聲音,他便讓人去將熱水端來。

  天還蒙蒙亮,帳篷外便是延綿的軍營,洗過臉后,他在鏡子里整理了衣冠,令自己看起來更為精神一些。走出帳外,便有軍人向他行禮,他同樣回以禮節——這在以前的武朝,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情。

  武建朔十年,太子周君武二十七歲,對于圍繞在他身邊的人來說,已經長成穩重而可靠的大人。

  對于武朝各方的官員,他出事果決而富有威嚴,對于手下的技術人員和民眾,他謙和有禮,他住在軍營里,每一天起來得比普通的士兵還早,他甚至對每一位向他行禮的士兵回以同樣的禮節——這是向黑旗軍學習過的前所未有的事情,若有文人勸諫或面斥,他會謙和地道歉而后我行我素。無論如何,絕大部分的軍民,都將他視為未來的中興之主。

  強烈而嚴苛的自律令他消瘦,并且愈發顯得剛毅。尤其是在建朔十年的這個春天里,曾經養尊處優的年輕人的眼中,也隱隱有了決然的兵戈之氣。

  二月春寒稍轉,戰爭的氣息已經傳了過來。此時冰雪尚未全消,晉地的變故,已敲響了開年后的第一聲警鐘:戰場是你死我活的修羅場,不會有人等到真正春暖花開之時才開始動手。

  穿過軍營里一座座的營帳,走出不遠,君武看到了走過來的岳飛,行禮之后,對方遞來了等待的情報。

  “林州,術列速對陣黑旗軍,打起來了……”

  “姜還是老的辣,宗翰與希尹的手段真狠。”君武結果情報,低喃了一句,在晉地抗金聲勢最隆之時,斬殺晉王田實,狠狠地打散中原唯一有希望的反抗力量。作為敵人,面對希尹的出手,任誰都會感到脊背發寒。

  “……另外,徐州有變。”

  岳飛的話語之中,君武抬起了頭,望向北面,黑暗中,隱隱便是冰山崩解、大地驚蟄的聲響……

  威勝,天極宮。

  袁小秋在二月初四等待的那一場屠殺,始終未曾出現。

  那一場冰冷的談判過后,與會雙方各回各家,袁小秋原本以為會給所有人好看的女相樓舒婉眼神始終冰冷,但沒有過多的動作。

  在這日過后,權力斗爭如同焦躁的暗涌,以威勝為中心,已經擴展出去。二月初四當晚,樓舒婉、安惜福、林宗吾以及各家抗金勢力代表便在天極宮中分配了各自負責的區域與利益。到二月初五這天,樓舒婉陸續約見了各地的地頭蛇,包括林宗吾在內,將晉地各城各處的物資、武備、兵力、將領資料盡可能的公開。

  這天上午私見林宗吾時,樓舒婉更是開誠布公地跟他商量了大光明教各地分舵的勢力歸屬和劃分問題,“降世玄女”與“光明教主”雙方,以盡可能不拖后腿的形式進行力量的分割,對此,樓舒婉一方也多有讓步。

  此時,小規模的爭斗廝殺已經開始在威勝城中出現,但由于各方的克制,此時尚未出現大規模的火拼。

  隨著晉王的死去,女真軍隊的威逼,各個世家力量的倒戈已成事實。但由于晉王地盤上的特殊狀況,政變式的刀槍見紅并未立刻出現。

  基于談判會上的交底和不得已形成的默契,各家各戶眼下都在不斷地拉攏勢力站隊。這期間,各地軍隊、軍備與倉儲物資成為各個力量首要拉攏和占領的目標。在樓舒婉與眾人進行談判的同時,于玉麟已經開始盡量穩固晉地西南的幾處重要地點。

  而對于仍舊選擇抗金立場的數股力量,樓舒婉則選擇了交出家底,甚至讓仍舊站在自己這邊的人手予以幫助的方式,協助他們占領城池、關隘,分走重要地點的倉儲。即便形成大大小小割據、搖擺的勢力,也好過這些抓不住的地方立刻成為女真人的囊中之物。

  政治,當失去一個絕對的掌控者后,便自然而然地變成了一場攬人頭的游戲。

  在談判會上,那名叫廖義仁的老人所說的或舍五城、或舍十城雖然聽來荒謬,但實際上,也正在以這樣的形式慢慢出現。對壘的各方都明白,在這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里,若是各方先掌控了自己能掌控的地盤,數日之后是打是降,都還有一絲生機,但若是眼下直接翻臉,晉地立刻會被打成一片火海,女真人會在一片廢墟上往南推下去。

  到時候,任何人都不會有活路。

  而在這場激烈卻又壓抑的對抗之中,所有人也都還在等待著北面的一場廝殺。

  林州,二月初八,術列速已展開攻城。

  “砰”的轟鳴之聲響起在城墻上,滿地的石塊、血水便隨之一震。二月初八上午,術列速攻城的第二天,林州的戰況趨于白熱化。

  二月初六中午女真大軍抵達林州,二月初七完成三面的圍城,同日展開進攻。就一場攻城戰而言,這樣的展開顯得極為倉促,但術列速仍舊選擇了這樣直接的攻擊。

  在林州城的東、西、北三個方向上,整個戰線幾乎是同時發起進攻,攻城僅是弓矢、云梯等物。但在大規模的佯攻下,術列速選擇了兩點作為突破口,依靠著女真精銳的強悍,異常猛烈的沖鋒隊巧妙掩藏在漢軍的進攻當中,選擇城墻上明顯并非黑旗軍守護的地段進行突擊,在初七的下午,便給林州城墻造成了巨大的威脅。

  這如同當頭棒喝般的進攻,算得上是術列速對眼前華夏軍的第一次試探,最終未能破城。到得初八這天的上午,三十余架投石車被女真方面連夜組裝完成,推出了陣地,連同八十余架云梯,對林州西面城墻進行了強攻。

  加上林州守將許純一手下的兩萬三千人,此時在林州的守城軍隊總計三萬余。雖然女真人擺的是為三缺一的陣型,但整個城池哪一處都不可能松懈。在女真人驟然的強攻之中,城池西面的壓力瞬間到達了極限。

  駐守這邊的華夏軍士兵開始朝著這邊靠攏,城墻上大炮轟鳴,箭矢如雨落。女真士兵在視野范圍內猶如蜂群一般,他們推著沙袋、泥袋,扛著云梯,轉眼間填平護城河,將云梯搭上了高度約兩丈的城墻。

  林州的城墻算不得高,八十余架云梯,轉眼間充斥了視野中城池的每一處,悍不畏死的女真士兵沖殺上去,但城墻之上,仍有華夏軍士兵如鐵墻一般的防御。即便是再悍勇的女真士兵,一時間也難以單人突破華夏軍士兵的默契配合。這令得城墻西段轉眼間變成了絞肉機。

  兇猛的攻城與廝殺大概進行了小半個時辰到達巔峰,正是城墻上的防御力量也趨于飽和之時,北面的戰場,一支千人的女真隊發起了突襲,選取的正好是為了防御西面攻城點而分走了人手的薄弱處。同時,往北兩里外的城墻,漢軍發動強攻。

  這樣的攻城戰術從不出奇,雖然守城軍占地利之便,但作為防御方,便如同一根繃緊的皮筋,攻城軍只需選取幾處反復施壓,周圍的力量都會被吸引過去,難免成了薄弱點,方便攻城方強攻登城。

  當然,這樣的戰術,也只適合戰力水準極高的軍隊,如女真軍隊中術列速這種大將的嫡系,尤其是精銳中的精銳。面對著普通武朝隊伍,往往能迅速登城,即便一時未破,對方想要奪回城墻,往往也要付出數倍的代價。

  城墻之上,許純一軍隊中的伍長牛寶廷眼見著女真人蔓延而來,手腳都有些冰涼,他是吃了多年行伍飯的老人,已然是軍隊中的兵油子了。晉王軍隊良莠不齊,牛寶廷只是混日子升的伍長,有眼力卻也知兇險,眼見著自己這邊城墻成了對方強攻之處,便知兇多吉少。而這附近,那些華夏軍士兵也已少了許多。

  帶領著手下的幾個人,牛寶廷朝著城墻下射了幾箭,轉眼間,云梯便已經一架架的搭了上來,女真士兵舉盾持刀,兇悍地上沖。戰場是最好的試金石,只看他們踏上云梯的從容摸樣,便知道一個個都是戰陣之上殺人無數的精銳——這種氣勢老兵油子根本不可能做得出來。

  附近城墻有大炮轟鳴,石塊被扔下去,但過得不久,仍舊有女真士兵登城。牛寶廷與身邊弟兄殺了一個,另一名上來的士兵守住片刻,又等到了一名女真士兵的登城。兩名兇悍的女真人將牛寶廷等五人逼得不斷后退,一名兄弟被砍殺在血泊中,牛寶廷頭上差點被劈了一刀。他心中害怕,連連后撤,便見那邊女真人氣勢高漲,殺了過來。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老兵油子在心中倉惶地想,一方面眼前女真人兇悍,另一方面,女真人一旦破城,城中所有人也要死光。這片混亂當中,手下一名士兵被砍中肩膀,嚇破了膽奔向城墻另一頭。

  牛寶廷等人也是惶然躲閃,短短片刻,便有女真人從不同的方向連連登城,視野之中廝殺不斷,如牛寶廷等許純一麾下的士兵開始變得慌亂潰敗,卻也有僅僅十數名的華夏軍士兵組成了兩股陣勢,與登城的女真士兵展開廝殺,久久不退。

  過得片刻,便又有華夏軍士兵從兩側殺來。牛寶廷等人尚不及跑出混亂,兩名女真人殺將過來,他與兩名手下勉力抵擋,后方便有四名華夏軍士兵或持盾牌或持刀槍,沖過了他的身邊,將兩名女真士兵戳死在長槍下,那持槍者顯然是華夏軍中的軍官,拍了拍牛寶廷的肩膀:“好樣的,隨我殺了這些金狗。”牛寶廷等人下意識地跟了上去。

  這處剛剛被女真人打開的城頭轉眼間又被華夏軍人奪了回去,沖在前方的華夏軍軍官指揮著眾人將城頭的女真人尸體往云梯上扔。危局稍解,牛寶廷眼見著一名華夏軍士兵坐在滿地的尸身當中,包扎身上的傷口,兀自笑著:“哈哈,痛快,術列速老子草你娘——”

  幾天前華夏軍組織大會,牛寶廷雖也有觸動,但面對著真正的女真精銳,他仍舊只感到了恐懼。然而到得此時,他才忽然意識到,眼下的這支軍隊、這面黑旗,是天下唯一能與女真人正面作戰而毫不遜色的漢人軍隊。眼前的這場戰斗,乃是天下最頂尖的兩支軍隊的交鋒。

  要死了……

  老兵油子的心中沒有多少的慷慨激昂。意識到這一點之后,他也已經明確地意識到,眼下的這場戰斗,必然會激烈到無以復加的程度,自己這些人夾在這兩支軍隊當中,即便現在不死,接下來,恐怕也是死定了……

  激烈的戰場上、生死之間,會有各種各樣激烈的思緒凝聚。林州城西北面的陣地之中,術列速舉著的望遠鏡放了下來,嘆息于一支千人隊的無功而返。但另一方面,這對他來說,卻也是早有預料的事情。

  他與黑旗軍的交手,畢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數年前的小蒼河大戰,便是他率領大軍,在圍困小蒼河近半年之后,最終攻破城墻,令得小蒼河中的防御軍隊不得不決堤突圍。對于華夏軍精銳在防守時的從容和頑強,他早已心中有數。從昨日到今天的猛攻,不過只是讓他確定了一件事情。

  眼前的這支軍隊,并非黑旗軍放于山東的一支偏師,其中的許多人,恐怕都是當年的老對手。

  他的目光平靜,心中血液在燃燒。

  作為跟隨阿骨打起事的女真名將,眼下四十九歲的術列速能夠察覺到這些年來女真新一代的腐化,年輕的士兵不復當年的勇敢,官員與將領在變得軟弱無能。當年阿骨打起事時那滿萬不可敵的氣勢與吳乞買興兵伐武時氣吞萬里如虎的豪邁正在漸漸散去。

  數年前進攻小蒼河與西北的那一系列挫敗,對于眾多女真將領來說,都是一次當頭棒喝。它在某種程度上打散了許多女真將領安樂的思維,保留下了不少女真將領和軍隊的銳氣。也是因此,當再度面對這支黑旗的隊伍,術列速并未為一時的受挫感到氣餒,這樣的挫敗令得他的戰意昂然。

  若在其它的時候,面對著黑旗的軍隊,他要進行更多的準備之后才會展開進攻。但眼下的情況并不一樣。

  雪融冰消,谷神已經開始針對晉地出手,殺田實、分化晉地、擊破黑旗,這一系列計劃連消帶打,一旦成功,整個晉地號稱百萬大軍的障礙土崩瓦解,三萬女真精銳對戰一萬黑旗軍,即便付出一些代價,他也必須迅速地底定這最激烈也最關鍵的一戰。

  而在另一方面,谷神大人的計算猶如天羅地網,所準備的后手,也絕不僅僅在殺一個田實上。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都不能拿下林州城,他日對壘黑旗,自己也實在沒什么必要打了。

  想到這里,術列速瞇了瞇眼睛,片刻,召來麾下另一名將領,對他下達了伺機進攻的命令……

  二月初八,林州城下攻勢如潮,術列速指揮的輪番攻城有數度幾乎在城頭站穩腳跟,但隨后都被華夏軍的猛烈迎擊驅趕下去。城池上下血流成河,雙方的損傷都不在少數。

  然而攻擊的烈度還在增強。仿佛是為了一擊擊垮華夏軍,也擊垮整個晉地的人心,術列速不曾在意兵員的傷亡。這一天多的戰斗打下來,許多華夏軍士兵都已經永遠倒在了血泊當中,剩下的也大都殺紅了眼。

  傍晚,夕陽從天空一側灑下暖黃的光芒時,呼延灼站在城頭的一角,看著下方攻城的軍隊短暫地退去。視野遠處的大地上猶有積雪的痕跡,近處則有硝煙與血腥氣繚繞。

  城池的這個角落方才被射上來的火箭引燃了幾顆炮彈,原本隸屬許純一麾下的林州守軍一陣混亂,呼延灼帶隊過來壓陣,殺退了一撥女真人,此時望去,城頭一片焦黑的痕跡,尸體、兵器雜亂地倒在地上,一些士兵已經開始清理。華夏軍人首先照顧重傷員,部分輕傷或疲倦者躲在女墻后的安全處,調勻呼吸,抓緊休息,目光之中還有血色和亢奮的神情。

  “當年小蒼河,比這里可熱鬧多了……”

  耳中傳來附近老兵的聲音,喘息中帶著炫耀的語氣,實際上也是在為周圍的人打氣。城墻兩端放眼望去,黑色的旗幟飄揚處,便能見到一隊隊華夏軍的身影。

  呼延灼認識這些身影中的許多人,參與過小蒼河大戰而后活下來的士兵往往有著令人無法忽視的特質,他們在平日里或者緊張或者嚴肅或者冷漠各有不同,在戰場上這些人卻更多的像是石頭,廝殺中并不引人注意,卻往往能在最合適的時候做出最合適的應對。

  這些人中能夠領軍者大都成了華夏軍中的軍官,稍微孤僻的也能在戰場上帶動好幾個人形成一個小圈子。此時,他們正分散于城墻的各處,在激烈的廝殺之后,不少人大概也回憶起了當初小蒼河的鏖戰。

  城外的原野上,女真人的戰旗延綿,象征著這個天下最為兇狠的軍隊。而當目光掃過城墻上的這些身影,呼延灼的眼中,也仿佛看到一堵不墮的城墻。當年在梁山,宋江聚攏天下許多英雄好漢,試圖排出天罡地煞一百零八名大英雄的位置,到得今天,他們未必能當得了這支軍隊的一擊。

  持續了一天的攻城之后,女真的士兵正第一次的全線后撤,暫停了疲勞攻勢。城頭上朝下張望的人們大都心有疑惑,呼延灼的身側,黑旗軍參謀李念走過來,低聲告知了他一些事情。

  “消息剛剛傳過來,王巨云帶的明王軍,已經接近二十里內,天黑路不好走,最遲明天抵達,另外祝老大也已經跟外頭的三千人馬匯合……術列速不會不知道這些事,打了一天的疲勞攻勢突然收兵,他不會是想休息。“

  呼延灼點了點頭,召來身邊的軍官:“讓所有人打起精神,術列速沒那么懶,進攻隨時繼續。”隨后又拿起望遠鏡朝對面的陣地看了看,那黑壓壓的營地當中人馬奔走,熱鬧異常。

  隨后,有什么東西正從女真人的營地后方徐徐升起來。

  “我……操!”呼延灼罵了一句。城頭人聲嗡嗡嗡的響了起來。

  那是正在膨脹的熱氣球。

  自華夏軍掌握熱氣球的技術后,最近據說武朝也已經研制出成品,女真人由完顏希尹主持研究格物,會掌握技術并不出奇,只是在戰場上拿出來,這是第一次。

  卻也足夠證明宗翰、希尹等人對這場戰斗的重視和志在必得了。

  城頭氣氛頓時肅殺起來,人影奔走,搬來用作防空的煙火,過得不久,女真軍營方向,便再度擺開了進攻的陣勢。

  夜幕已經開始將領,篝火延綿成一片光的海洋,攻城的陣勢正在準備,視野后方的黑暗中,三顆巨大的氣球徐徐地膨脹升空。人沸馬嘶的營地當中,投誠將領沈文金一路奔行過列陣的軍隊,最終抵達了術列速的帥旗前方。

  女真勢大,沈文金是在去年年底投誠宗翰麾下的漢軍將領,麾下帶領的士兵裝備完善,足有萬余人。這支軍隊面對女真人時破了膽,一戰而潰,投誠之后,為表現其忠心,求一番富貴,倒是打得頗為得力,今日白天,沈文金率領麾下軍隊兩度登城,一次苦戰不退,對城頭的華夏軍造成了頗多殺傷,表現極為亮眼。

  術列速此時將他召來,當著所有人的面,對其夸獎了一番,隨后便讓他站在旁邊靜聽議事與進攻的安排。沈文金表面上自然頗為高興,心中卻是奇怪,如此緊張的攻城形勢中,術列速要安排進攻,著人傳令就是,把自己召過來,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莫非是見今日攻城不下,要將自己叫過來,刺激一下其余的女真將領。

  他于官場浸淫多年,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此時害怕成為一群將領中的出頭鳥,心中七上八下起來。不過上頭的術列速點到即止,一時間并未將他當成刺激其余將領的祭品。如此過得一陣,進攻計劃大都安排停當,各軍皆已傳令準備,術列速也未曾將沈文金放走。

  不久,入夜后的進攻開始了,隨著女真人軍號的吹響,投石機投出了浸潤火油后點燃的石塊,巨大的火球呼嘯著飛向林州城頭,而后的火箭亦如飛蝗,進攻的隊伍扛著云梯突進……

  “沈將軍,你跟我走。”

  不知什么時候,術列速走過來,說了話,沈文金連忙應承跟上。后方的親衛也跟隨過來。

  術列速帶著沈文金,沿著攻城的軍陣橫向而行,夜里的聲音顯得嘈雜無已,視野一側的攻城景象猶如一處沸騰的戲劇,走出不遠,術列速開了口:“沈將軍,你說今夜能不能拿下林州?”

  “有將軍麾下的精銳、這等攻城的烈度,末將以為,今夜必然可以陷城。”

  術列速回過頭來看他,目光不善:“沈將軍,你是領軍大將,我用你,是因為你善征戰、懂韜略。如今這等狀況,本將要的是你的眼光謀略,你少拍馬屁。”

  “呃……”沈文金愣了愣,“那,末將就照實說了?”

  “說。”

  “白日那等打法,若能攻下來,已經攻下了。而今繼續,不過是以車輪戰,將城中黑旗軍消耗到極限。依末將白日里的觀察來看,這支黑旗軍的戰力,怕是不輸我等,真要這樣打到城破,恐怕非三五日不能建功。而且……恐怕我方損傷也重……”

  聽他說完這些,前頭術列速的嘴角倒是微微動了動,像是笑了一下:“那你說,我為何要這樣打?”

  “只因……此戰關系整個晉地局面,黑旗一敗,整個晉地再無能當我大金一擊者。而且,聽說南面正在談判,今早底定此時,也方面許多人看了后……選擇站隊。”

  這話說得極為直白,但有些不該是他作為漢人的身份去說的,出口后,沈文金變得稍顯吞吐,只是這之后,術列速的臉上才真正看見笑容,他靜靜地看了沈文金片刻。

  “是啊,沈將軍也看出來了,我必須勝,也必須速勝,除此之外,還能有什么辦法?”

  沈文金猶豫片刻:“……是……是啊。”

  聽了沈文金的回答,術列速滿意地又往前走。沈文金想了想,又道:“而且,依末將看,如今風向不對,后方這三只……氣球,飛不到城墻上,雖然升起來也能對城頭有些壓力,但此時未免用得太早了一些。”他這句話乃是肺腑之言,術列速卻并不理會了,過得一陣,話語響起來。

  “我率軍南下之時,谷神大人給我一只袋子,要我抵達戰場后打開,袋子里有一破城計策。這計策須得有人幫忙,方才能成,沈將軍,今日攻城,我見你作戰勇猛,麾下將士用命,因此想請你助我行此計策。”術列速回過頭來,“怎么樣,沈將軍,這破城之功,你可愿意收入囊中?”

  沈文金微微一愣,隨后推金山倒玉柱地往地上跪倒:“但憑將軍有命,末將無不尊從!”

  “好。”術列速的目光望向激戰的林州城頭,火光在他的臉上跳躍,隨后他扶起沈文金,“我與你詳述這計策細節,能否速戰破城,便全看沈將軍的了……”

  子夜,林州東北面積雪的山嶺中寒風呼嘯,一直隊伍在崎嶇的山間往前延伸。

  穿過深林、越過雪嶺,整個隊伍的前后都沒有任何火把亮起,二月的上旬,空氣從寒冷中開始轉暖,令得積雪不再如冬日那般穩固,走在雪地中的人們一腳一腳的踩進積雪又拔出來,積雪被熱氣稍稍融化,又被深夜的寒冷冷凍起來,令得這夜半的行軍,沒有絲毫的溫度。

  再往前,隊伍穿過了一片狹窄的崖壁,嗚咽的冷風中,士兵一個接一個,拉著簡單的繩索,從只夠一人貼身穿過的懸崖道路上過去,身體的一側便是不見底的深澗。

  祝彪與帶路的斥候們走在最前頭,一面探索道路,一面將繩索固定在這陡峭的山壁之上——這樣的深澗,即便是以祝彪直逼宗師級別的身手,若是踩空一腳摔下去,也可能尸骨無存。

  然而,這片在平常時候即便是獵戶都不太敢走的山壁,是無聲無息接近林州唯一的道路。

  數日前,隨著術列速的拔營南下,得到消息的這支華夏軍參謀部迅速做出了反應。刺殺田實之后,晉地內訌,正面擊潰華夏軍顯然是完顏希尹這一系列動作中的關鍵一步。此時隨著田實的死,晉地的士氣降至最低點,自己這支僅僅萬人的華夏軍不能敗,卻也不能輕易避戰。

  但另一方面,以萬人的華夏軍死守林州,期望拉動整個晉地的士氣?顯然也是個愚蠢的選擇。在得到王巨云的回應后,關勝將一萬一千的華夏軍分兵兩部,一部八千余人進入林州,依靠城防之利,與術列速展開作戰,另一支三千余人的隊伍則分往東北方向,等待祝彪的到來。

  這樣的選擇,主要是為了避免林州變成死守之地。而在另一方面,考慮到女真人的戰略需要,術列速攻林州必定會求速勝,三萬對一萬的數量優勢固然可觀,但很可能還有其它的后手。因此,這場戰斗一開始,就必然會變成兩支精銳隊伍無所不用其極的激烈交鋒。三千預備,不能太遠,不能太近,為了戰場上的主動,最好還能避開術列速的眼睛,到得后來,這條危險的山路,就成了唯一的選擇。

  夜風如鋼刀刮過,后方陡然傳來了一陣動靜,祝彪回頭看去,只見那一片山道中,有幾個人影忽然亂了地方,三道身影朝山澗落下去,其中一人被前方的士兵奮力抓住,另外兩人轉眼不見了蹤跡。

  山道間沒有傳來太過的聲音,只因出發之前,軍隊之中便被嚴格下令,不許出聲。三千人的長隊,就這樣陸續的、謹慎地穿過這片崖壁,期間又有數人先后掉下了深澗,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有人落淚,但隊伍仍舊無聲蔓延,待到眾人全都穿過了崖壁,有人回頭望去,那黑暗中的山體安安靜靜,未曾留下任何方才的痕跡,不久,這片崖壁也被他們迅速地拋在了后頭。

  前方黑暗而寒冷,去往林州的道路仍舊遙遠……

  過了子夜,林州的攻城才又停了下來,激烈的戰斗仿佛每一刻都有可能鑿穿城墻,但到得最后,這一意圖仍舊未能實現。

  女真人鳴金收兵,卻仍舊保持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發動一場猛攻的姿態。戰場以西的營地后方,沈文金在營帳里叫來了心腹將領,他沒說要做什么事情,只是將這些人都留了下來。

  最好的時機仍未到來,尚需等待。

  子時過后是丑時,丑時走向末尾,城墻上也已經平靜下來了,防守的士兵換了一班,夜漸漸的要到最深處。

  十里外,王巨云率領的援軍在雪夜中扎營,等待著天明進入戰場,一旦有了援軍,林州的局面會稍稍緩解,當然,術列速的壓力會更大、時間于他會更加緊迫,或許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丑時三刻,金軍大營陡然動了,三支千人隊從不同方向先后發動了進攻,這進攻持續了一刻鐘。

  終于,還是無功而返。

  將近寅時,金兵退去。此時是夜半三點,緊張之后,巨大的疲倦向所有人壓過來。寅時一刻,林州城中,守城將領許純一從院落里出來,走向西側的城墻,他的身邊有心腹跟隨著前行。

  與這邊相隔一條街,身著黑衣的燕青揮了揮手,朝著同樣的方向,跟隨前行。

  已經漸漸安靜的女真大營里,術列速從營帳里走出來,面對著前方同樣已經安靜下來的林州城,舉起了望遠鏡。從他抵達林州,隨之而來的便是無比倫比的沸騰與喧囂,眼前的這一片夜色,仿佛從未如此安靜過。

  距離女真大營兩里外的山間,動物仿佛都在寒冷與夜色中睡去了,盧俊義也在遠遠的、遠遠的看著這片營地。

  寅時二刻,凌晨四點。

  有什么事情,正要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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