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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五章 煮海(四)

  天地如洪爐。

  而歷史輪轉不息。

  武朝建朔十一年,這片天地間的三個龐然大物終于沖撞在一起,千萬人的廝殺、流血,渺小的生物匆促而激烈地走過他們的一生,這慘烈戰爭的伊始,源起于十余年前的某一天,而若要深究其因果,這天地間的伏線恐怕還要糾纏往更為深邃的遠方。

  即便是有靈的神明,恐怕也無法了解這天地間的一切,而愚鈍如人類,我們也只能截取這天地間有形的小小片段,以希冀能洞察其中蘊含的有關天地的真相或是隱喻。盡管這小小的片段,對于我們來說,也已經是難以想象的龐然大物……

  建朔十一年春,一月的梁山寒冷而貧瘠。積存的糧食在去年初冬便已吃完了,山上的男女老小們盡可能地捕魚,艱難果腹,山外二十幾萬的漢軍偶爾進攻或是清掃,天氣漸冷時,乏力的捕魚者們棄小船跳進水中,死去不少。而遇上外頭打過來的日子,沒有了魚獲,山上的人們便更多的需要餓肚子。

  老人們在冬天里死去,年輕人餓的皮包骨頭,即便是孩子,大部分時間也都是在饑餓中煎熬。不到一萬的華夏軍與光武軍依靠地利與山外軍隊的良莠不齊,與對面打成了僵持的局勢,而事實上,水泊外的情況此時更加糟糕。

  民風剽悍、匪患頻出的山東一帶本就不是富庶的產糧地,女真東路軍南下,耗費了本就不多的大量物資,山外頭也早已沒有吃食了。秋天里糧食還未收獲便被女真軍隊“征用”,深秋未至,大量大量的百姓已經開始餓死了。為了不被餓死,年輕人去當兵,當兵也只是魚肉鄉里,到得鄉里什么都沒有了,這些漢軍的日子,也變得格外艱難。

  被完顏昌趕來進攻梁山的二十萬大軍,從深秋開始,也便在這樣的艱難處境中掙扎。山外人死得太多,深秋之時,山東一地還起了瘟疫,往往是一個村一個村的人全部死光了,城鎮之中也難見行走的活人,一些軍隊亦被疫病感染,染病的士兵被隔離開來,在疫病營中等死,死去之后便被大火燒盡,在進攻梁山的過程中,甚至有一部分染病的尸體被大船裝著沖向梁山。一時間令得梁山上也受到了一定影響。

  進入冬季之后,瘟疫暫時停止了蔓延,漢軍一方也沒有了任何軍餉,士兵在水泊中捕魚,偶爾兩支不同的軍隊遇上,還會因此展開廝殺。每隔一段時間,將領們指揮士兵劃著簡陋的木筏往梁山上進攻,這樣能夠最大限度地完成減員,士兵死在了戰爭中、又或是直接投降梁山的黑旗、光武二軍,那也沒有關系。

  資源已經耗盡,吃人的事情在外頭也都是常事了,誰也養不起更多的嘴口,祝彪王山月等人偶爾帶著士兵出山發動突襲,這些毫無戰力的漢軍成片成片的跪地求饒,甚至想要加入梁山軍隊,只求對方給口吃的,餓著肚子的祝彪等人也只能讓他們各自散去。

  不久之后,他們將突襲化作更小規模的斬首戰,一切突襲只以漢軍中高層將領為目標,下層的士兵已經快要餓死,唯有中上層的將領手上還有些口糧,只要盯住他們,抓住他們,往往就能找到些許糧食,但不久之后,這些將領也大都有了警惕,有兩次故意設伏,差點反過來將祝彪等人兜在局中。

  饑餓,人類最原始的也是最慘烈的折磨,將梁山的這場戰爭化作凄涼而又諷刺的地獄。當梁山上餓死的老人們每天被抬出來的時候,遠遠看著的祝彪的心中,有著無法消解的無力與憤懣,那是想要用最大的力氣嘶吼出來,所有的氣息卻都被堵在喉間的感覺。山外幾十萬的“漢軍”被完顏昌驅趕著,在這里與他們死耗,而這些“漢軍”本身的生命,在旁人或他們自己眼中,也變得毫無價值,他們在所有人面前跪下,而唯獨不敢反抗。

  而事實上,即便他們想要反抗,華夏軍也好、光武軍也好,也拿不出任何的糧食了。曾經堂堂的武朝、偌大的中原,如今被踐踏淪落成這樣,漢人的生命在女真人面前如螻蟻一般的可笑。這樣的憤懣令人喘不過氣來。

  另一個戰場是晉地,這里的狀況稍稍好一些,田虎十余年的經營給篡位的樓舒婉等人留下了部分盈余。威勝覆滅后,樓舒婉等人轉向晉西一帶,籍助險關、山區維持住了一片根據地。以廖義仁為首的投降勢力組織的進攻一直在持續,長期的戰爭與淪陷區的混亂殺死了許多人,如山東一般饑餓到易子而食的慘劇倒是始終未有出現,人們多被殺死,而不是餓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恐怕也算是一種諷刺的仁慈了。

  自入冬開始,民眾底層中吃的,便常是帶著霉味的糧食煮的粥了。樓舒婉在田虎麾下時便掌管民生,備算著整個晉地的倉儲,這片地方也算不得富庶肥沃,田虎死后,樓舒婉大力發展民生,才持續了一年多,到十一年春天,大戰持續中春耕恐怕難以恢復。

  恐怕熬不到十一年秋天就要開始吃人了……帶著這樣的估算,自去年秋天開始樓舒婉便以鐵腕手段縮減著軍隊與官府部門的食物開支,厲行節儉。為了以身作則,她也常常吃帶著霉味的或是帶著糠粉的食物,到冬天里,她在忙碌與奔波中兩度病倒,一次僅只三天就好,身邊人勸她,她搖頭不聽,另一次則延長到了十天,十天的時間里她上吐下泄,水米難進,痊愈之后本就不好的腸胃受損得厲害,待春天到來時,樓舒婉瘦得皮包骨頭,面骨突出如骷髏,雙眼尖利得嚇人——她似乎就此失去了當年那仍稱得上漂亮的面容與身形了。

  她在手記中寫到:“……余于冬日已更為畏寒,白發也開始出來,身體日倦,恐命不久時了罷……近來未敢攬鏡自照,常憶當年杭州之時,余雖然淺薄,卻豐盈漂亮,身邊時有男子夸贊,比之蘇檀兒,當是無差。如今卻也未嘗不是好事……只是這些熬煎,不知何時才是個盡頭……”

  感時傷懷之余,又寫到:“……余死之時,總要廖氏一族走在前頭……”這樣心心念念要殺人全家的話語,頓時便有鐵血之氣起來。

  她這些年常看寧毅書寫的公文或是信函,久而久之,語法也是隨手亂來。有時候寫完被她扔掉,有時候又被人保存下來。春天到來時,廖義仁等投降勢力銳氣漸失,勢力中的骨干官員與將領們更多的關注于身后的穩定與享樂,于玉麟與王巨云等力量乘勢出擊,打了幾次勝仗,甚至奪了對方一些物資。樓舒婉心中壓力稍減,身體才漸漸緩過一些來。

  一月中旬,開始擴大的第二次徐州之戰成為了人們注視的焦點之一。劉承宗與羅業等人率領四萬余人回攻徐州,連續擊潰了沿途的六萬余偽齊漢軍。

  此時宗輔率領的東路軍大部分已渡過長江,一面進攻江寧、鎮江一帶的武朝防御,一面對臨安的戰局躍躍欲試。劉承宗所部堅決的回切繃緊了所有人的神經,女真東路軍將領聶兒孛堇等人在江南各地緊急調集了近十五萬的軍隊在徐州與這支黑旗偏師展開對峙。

  考慮到當年西北大戰中寧毅率領的黑旗軍有借密道陷城斬殺辭不失的戰績,女真大軍在徐州又展開了幾次的反復搜尋,年前在戰爭被打成廢墟還未清理的一些地方又連忙進行了清理,這才放下心來。而華夏軍的部隊在城外扎營,一月中下旬甚至展開了兩次猛攻,如同眼鏡蛇一般緊緊地威懾著徐州。

  此時的臨安,在一段時間里遭遇著徐州同樣的狀況。一月初八,兀術于城外進攻,初十方才退去,隨后一直在臨安城外周旋。兀術在大戰略上雖有欠缺,戰場上用兵卻仍舊有著自己的章法,臨安城外數支勤王軍隊在他靈活而不失堅決的進攻中都沒能討到好處,一月間陸續有兩次小敗、一次慘敗。

  臨安城中壓力在凝聚,百萬人的城池里,官員、豪紳、兵將、百姓各自掙命,朝堂上十余名官員被罷免下獄,城內各種各樣的刺殺、火拼也出現了數起,相對于十多年前第一次汴梁保衛戰時武朝一方至少能有的萬眾一心,這一次,更為復雜的心思與串聯在暗地里交織與涌動。

  但無論如何,在這個一月間,十余萬的禁軍部隊將整個臨安城圍得水泄不通,守城的人們按住了滿城蠢蠢欲動的心思。在江寧方向,宗輔一面命大軍猛攻江寧,一面分出部隊,數次試圖南下,以呼應臨安的兀術,韓世忠率領的隊伍死死地守住了南下的路線,幾次甚至打處了不小的勝績來。

  一月中旬,岳飛率背嵬軍沿長江東進,以高速插入江寧戰場,一月下旬,行動稍緩的希尹、銀術可部隊籍著去年冬天便在調集的舟師運力沿淮河、大運河一線,進抵江寧、鎮江戰圈。

  更為龐大的亂局正在武朝各處爆發,福建路,管天下、伍黑龍等人率領的起義攻下了數處州縣;宣州,以曹金路為首的中原流民揭竿造反,攻破了州城;鼎州,胡運兒又籍摩尼教之名起事……在中原逐漸出現抗金起義的同時,武朝境內,這十數年間被壓下的各種矛盾,南人對北人的壓迫,在女真人到達的此時,也開始集中爆發了。

  這樣的背景下,一月下旬,自各地而出的華夏軍小隊也陸續開始了他們的任務,武安、長沙、祁門、峽州、廣南……各個地方陸續出現帶有罪證、鋤奸書的有組織刺殺事件,對于這類事情有計劃的對抗,以及各種冒充殺人的事件,也在其后陸續爆發。部分華夏軍小隊游走在暗地里,私下串聯和警告有所搖擺的勢力與大族。

  這期間,以卓永青為首的一隊一百二十名的華夏軍戰士自蜀地出,沿著相對安全的路線一地一地地游說和拜訪先前與華夏軍有過生意往來的勢力,這期間爆發了兩次組織并不嚴密的廝殺,部分憎恨華夏軍的士紳勢力糾集“義士”、“民團”對其展開阻擊,一次規模約有五百人上下,一次則到達千人,兩次皆在集結之后被暗中跟隨卓永青而行的另一支隊伍以斬首戰略擊潰。

  為策應這些離開家鄉的特殊小隊的動作,一月中旬,成都平原的三萬華夏軍從張村開撥,進抵東面、北面的勢力邊界線,進入戰爭準備狀態。

  各種事情的擴大、消息的傳播,還需要時間的發酵。在這一切都在沸騰的天地里,一月中旬,有一個消息,籍著于各地走動的商販、說書人的口舌,逐漸的往武朝各地的綠林、市井之中傳開。

  有一位名叫福祿的老人,帶著他曾經的主人最后的衣冠,再現綠林,正沿著長江往東,去往陷入大戰的江寧、鎮江的方向。

  老人出現的消息傳出來,各地間有人聽聞,先是沉默而后是竊竊的私語,日升月落,逐漸的,有人收拾起了包裹,有人安排好了家人,開始往北而去,他們中間,有早已成名,卻又趁機下來的老者,有賣藝于街頭,顛沛流離的中年,亦有置身于逃難的人群中、渾渾噩噩的乞兒……

  宜章縣城,素有惡名的黑道兇人金成虎開了一場奇怪的流水席。

  金成虎四十來歲,面帶兇相身如鐵塔,是武朝南遷后在這邊靠著一身狠勁打天下的黑道強人。十年打拼,很不容易攢了一身的積蓄,在旁人看來,他也真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此后十年,宜章一帶,恐怕都得是他的地盤。

  正月十六,既無紅白喜事,又非新房喬遷,金成虎非要開這流水席,理由委實讓許多人想不透,他往日里的對頭甚至害怕這家伙又要因為什么事情借題發揮,例如“已經過了元宵,可以開始殺人”之類。

  流水席在宜章縣的小校場上開了三天,這天中午,天空竟突兀的下起雪來,金成虎喝了些酒,站到高高的臺子上,抬頭看了看那雪。他開口說起話來。

  “諸位……鄉親父老,諸位兄弟,我金成虎,原本不叫金成虎,我叫金成,在北地之時,我是個……匪!”

  他舉著酒碗:“我在的山寨,河東路的大虎寨!我的當家,叫做彭大虎!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條漢子!他做過兩件事,我一輩子記得!景翰十一年,河東糧荒,周侗周宗師,到大虎寨要糧,他留下寨子里的口糧,要糧二百一十六石,寨主二話沒說就給了!我們跟寨主說,那周侗只是主仆三人,咱們百多漢子,怕他什么!寨主當時說,周侗搶我們乃是為天下,他不是為自己!寨主帶著我們,交出了二百一十六石糧食,什么花樣都沒耍!”

  “第二件事!”他頓了頓,雪花落在他的頭上、臉上、酒碗里,“景翰!十三年秋天!金狗南下了!周侗周宗師二話沒說,刺粘罕!很多人跟在他身邊,我家寨主彭大虎是其中之一!我記得那天,他很高興地跟我們說,周宗師武功蓋世,上次到我們寨子,他求周宗師教他武藝,周宗師說,待你有一天不再當匪就教你。寨主說,周宗師這下肯定要教我了!”

  “我家寨主,是跟隨周侗刺粘罕的義士之一!”他這句話幾乎是喊了出來,眼中有淚,“他當年解散了寨子,說,他要追隨周宗師,你們散了吧。我害怕,女真人來了我害怕!寨子散了以后,我往南邊來了。我叫金成!改名金成虎,不是帶個虎字顯得兇!這個名字的意思,我想了十多年了……當初跟隨周宗師刺粘罕的那些義士,幾乎都死了,這一次,福祿前輩出來了,我想明白了。”

  降下的雪花中,金成虎用目光掃過了臺下跟隨他的幫眾,他這些年娶的幾名妾室,然后用雙手高高的舉起了手中的酒碗:“諸位鄉親父老,諸位兄弟!時辰到了——”

  “——散了吧!”

  他全身肌肉虬結身如鐵塔,平素面帶兇相頗為嚇人,此時直直地站著,卻是半點都顯不出帥氣來。天下有大雪降下。

  時間穿過十余年的距離,有一道身影在漫長光陰中帶來的影響,久久不散。他的生與死,都曾在人們的心中留下巨大的烙印。他的精神,在他死后數年、十數年里,仍在貫穿和改變著許多人的一生……

  周侗。周侗。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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