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脈延綿,在西南方向的大地上勾勒出激烈的起伏。
涌動的鉛云下,白的雪洋洋灑灑地落在了大地上。從襄樊往劍閣方向,千里之地,有的混亂,有的死寂。
原本堅固的城池在過去的數月里,被敲開了大門,數十萬大軍肆虐而過帶來的傷害至今未曾彌退。焦黑的廢墟間,仍有衣裳破舊的人們在其中尋找著最后的希望;遭兵匪肆虐的村莊里,老邁的夫婦在寒冷的家中漸漸的死去;流走的難民聚集于這片土地上少數仍未被擊破的城池外,大雪降下之后,便也開始大批大批地凍餓致死了。
大地往劍閣延伸,數十萬軍隊密密麻麻的猶如蟻群,正在漸漸變得寒冷的土地上構筑起新的生態群落。與軍營相鄰的山間,樹木已經被砍伐殆盡,每一天,取暖的煙柱都在龐大的軍營當中升騰,猶如參天摩云的樹林。一些軍營當中每一日都有新的戰爭物資被造好,在牛車的運送下,去往劍閣那頭的戰場方向,部分自給自足的軍隊還在更遠處的漢人土地上肆虐。
過去的一個秋天,軍隊橫掃千里之地所搜刮而來的秋收果實,此時大都已經屯集于此。與之對應的,是數以百萬計的完全失去了過冬糧食、過往積蓄的漢民。用于支撐西南大戰的這片后勤營地,兵力多達數十萬,輻射的警戒范圍數百里。
十一月,完顏希尹已經抵達此地坐鎮,他所等待和警戒的,是從吐蕃達央方向翻山越嶺而來的一支兩萬人的黑旗隊伍。這是經歷小蒼河鮮血澆灌的華夏軍最精銳的復仇部隊,由秦紹謙帶領,猶如一條毒蛇,將刀鋒指向了金國聚集劍閣之外的數十萬軍隊。
若非希尹為攻打黑旗之事籌備數年,詳細了調查了這支部隊的狀況,女真大軍的后防恐怕會被這支軍隊一擊即潰,到時候已經進入西南的女真精銳恐怕連劍閣都難以出來,鐵鎖橫江,上下不得。
于是十一月間,希尹抵達此地,接下這頭幾萬女真精銳的指揮權,算是針對著這支軍隊,重重地落下了一子。秦紹謙便明白己方的動作已經被發現,兩萬余人在山間安安靜靜地停留了下來,到得此時,還沒有做出任何的動作。
有些事情,沒有發生時說出來讓人難以相信,但希尹心中明白,若是西南戰事失利。這安安靜靜觀望著戰況的兩萬人,將在女真人的后路上切下最凌厲的一刀。
女真會失利嗎?——自己這邊暫時無人做此想法。但這幫等待著復仇的黑旗軍,卻顯然將此作為了切切實實的未來在考慮著。
前方戰事開始還不久,寧毅便在后方放下了這把鋼刀,偷襲、投機……甚或是等待著女真逃亡途中將整個西路軍趕盡殺絕。這種大膽和狂妄,令希尹感到不悅。
他冷靜地整編和訓練著后方這些投降過來的漢軍部隊,一步一步地挑選出其中的可用之兵,同時組織起充分的后勤物資,支援前線。
視線再從這里出發,過劍閣,一路延伸。蒼茫的山嶺間,蔓延的隊伍織出一條長龍,龍身的節點上有一個一個的軍營。人類活動的痕跡從軍營輻射出去,山林之中,也有一片一片漆黑斑禿的情景,廝殺與火焰創造了一處處難看的癩痢頭。
十二月間,鉛青的天空下偶有雨雪,道路泥濘而濕滑,雖然女真人組織了大量的后勤人員維護道路,往前的運力漸漸的也維持得愈發艱難起來。前行的軍隊伴著牛車,在泥水里打滑,有時候人們于山間擁擠成一片,每一處運力的節點上,都能看到士兵們坐在火堆前瑟瑟發抖的景象。
劍閣往前,人的身影,牛車、馬車的身影充斥了延綿達五十里的泥水山道。在女真元帥宗翰的鼓舞和動員下,前行的女真部隊顯得堅強,被強制往前的漢軍隊伍顯得麻木,但隊伍仍在延伸。一些山間崎嶇的地方甚至被人們硬生生地開辟出了新的道路,有人在山間大喊,衣著怪異、表情各異的斥候部隊不時從林間出來,攙扶同伴,抬著傷員,休整之后又一波波地往山里進去。
為了降低道路的壓力,前線的傷員,此時基本已經不再往后方轉移,死者在戰場附近便被統一燒毀。傷員亦被留在前線治療。
天晴的時候,熱氣球會高高地升起在天空中,陰雨大風之時,人們則在提防著樹林間有可能出現的小規模突襲。
華夏軍偷襲金國部隊,金國的斥候有時候也會突襲華夏軍。
混亂的道路延綿五十里,南面一點的戰場上,名為黃明縣的小城前方狼藉遍地、尸塊縱橫,炮彈將土地打得坑坑洼洼,散架的投石車在地面上留下殘余的痕跡,各式各樣攻城器械、乃至鐵炮的殘骸混在尸體里往前延伸。
幾架巨大的、足以抵御炮擊的攻城盾車垮塌在戰場各處。這盾車的樣貌猶如一個與城墻齊高的直角三角形,前方是厚厚的耐炮擊的表面,后方斜角的坡度足以上人,攻城的士兵將它推到城墻邊,攻城的士兵便能從坡上成群結隊地登城,以展開陣型的優勢。如今,這些盾車也都散架在戰場上了。
過去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女真人依靠各種器械有過數次的登城作戰,但并沒有多大的意義,散兵登城會被華夏軍人集火,成群結隊地往上沖也只會遭遇對方投擲過來的手榴彈。
在城墻上的華夏軍軍人死光之前,登城作戰而后一鼓勝之成為了一種完全不切實際的企圖。這段時日以來,真正能給城墻上的防御者們造成損傷的,似乎只有弓箭、火雷、投石車或是強行推到前方往城墻上發射的鐵炮,但華夏軍在這方面,依舊有著絕對的優勢。
對于在這邊主持戰事的拔離速來說,還有更為令人崩潰的事情發生在前方。
對黃明縣的進攻,是十一月月初開始的,在這個過程里,雙方的熱氣球每日都在觀察對面陣地的動靜。進攻才剛剛開始,熱氣球中的士兵便向拔離速報告了對方城中發生的變化,在那小小的城池里,一道新的城墻正在后方數十丈外被修建起來。
華夏軍組織了大量的工程人員,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拆掉了城中的建筑——一些準備工作其實早已做好,只是用前方的建筑做了偽裝——他們迅速扎起鐵、木結構的框架,建好地基,投入原本就從其他房屋中拆下來的土方、石塊,灌入灰色的“泥漿”……在僅僅半個月的時間里,黃明縣前方抵御著女真人的輪番猛攻,后方便建起了一道灰撲撲的數丈高的新城墻。
在構筑新城墻的過程里,名為寧毅的華夏軍首腦甚至還有數次出現在了施工的現場,指手畫腳地參與了一些關鍵地方的施工。
對于拔離速而言,這簡直是一記惡劣無比的耳光。
但這也令得這位女真名將沉下心來,放棄了諸多的幻想。他以大量的生命和物資交換著城墻上的生命和物資,到得十二月中旬,黃明縣城的第一道城墻已經被打得千瘡百孔、搖搖欲墜,拔離速手下輪番參與進攻的隊伍損傷多達數萬,其中被其視為主力的女真嫡系傷亡亦破了五千。
往城墻上一波波地打添油戰術、頂著炮轟往前傷亡會比較高。但若是憑借人力優勢持續、飽和輪番進攻的情況下,交換比就會被拉近。一個半月的時間,拔離速組織了數次時間高達八九天的輪番進攻,他以洋洋灑灑的漢軍散兵鋪滿戰場,盡可能的降低對方炮擊效率,間或佯攻、強攻,前期還有大量漢民俘虜被驅趕出去,一波波地讓城墻上頭的黑旗軍神經完全無法放松。
這場大戰前期城墻上的黑旗軍明顯斗志昂揚,但到得后來,城頭也漸漸沉默下來,一波又一波地承受著拔離速的猛攻。在女真付出巨大傷亡的前提下,城頭上死傷的人數也在不斷上升,拔離速組織炮陣、投石車偶爾對城頭一波集火,然后又命令士兵奪城,但每一次也都被華夏軍士兵反奪回來。
北面的雨水溪戰場,地勢相對低洼,此時進攻的陣地早已化作一片泥濘,女真人的進攻往往要越過沾滿鮮血的泥地才能與華夏軍展開廝殺,但附近的樹林相對而言容易通過,因此防御的戰線被拉長,攻防的節奏反而有些詭異。
這邊的防御并非是籍著沒有破綻的城墻,而是占領了關鍵點的數處高地,控扼住通向后方的主路,前前后后又有三道防線。附近溪流、樹林其實多有小路,陣地附近也并未被完全封死,但若是不管不顧強行突破,到后頭被困在狹窄的山道間踩地雷,再被華夏軍有生力量前后夾攻,反倒會死得更快。
因為這樣的狀況,附近山頭之間猶如一個巨大的迷魂陣,華夏軍往往要看準時機主動出擊,創造戰果,女真人能選擇的戰術也愈發的多。一個多月的時間,雙方你來我往,女真人吃了幾次虧,也硬生生地拔掉了華夏軍前線的一個陣地。
負責鎮守這邊陣地的是華夏第五軍第五師的于仲道,十二月初的一次戰斗力,雙方在泥濘與冰冷的泥水中短兵相接,彼此傷亡都不小。四師渠正言領著半個團不到五百人的一支隊伍穿山過嶺進行反突擊,直搗雨水溪這邊女真人的軍營外圍,當時指揮雨水溪作戰的女真將領訛里里正要領人突襲,被渠正言瞅準空檔截住,差點將對方當場斬殺。
后方出事的動靜傳到前方,女真人前線大亂,傷亡慘重,渠正言眼見殺不掉訛里里,當即指揮士兵往雨水溪陣地方向突進。
他的突進異常堅決,讓人手中拿了顆腦袋大喊:“訛里里已死!前后夾攻滅了他們!”從前線撤回想要援救主將的女真人多達數千,但乍看這進攻的姿態,真以為受了前后夾擊,稍稍猶豫,被渠正言從隊伍中央突了出去。
鮮血的腥味在冬日的空氣中彌漫,廝殺與對沖每一日都還在這山嶺間蔓延。
雨水溪、黃明縣再往西南走,山間的道路上便能看到不時跑過的擔架隊與援兵隊伍了。馱馬背著物資,拉著炮彈、火藥、糧草等補給,每天每天的也都在往戰場上送過去。建在山坳里的傷兵營地中,不時有慘叫聲與呼喊聲傳出來,棚屋之中燒開水冒出的熱氣與黑煙縈繞在營地的上空,看來像是奇奇怪怪的霧氣。
寧忌奔出帳篷,將木盆中的血水倒在營地邊的溝渠里,沒有絲毫的歇息,便又轉去棚屋給木盆之中倒上開水,奔跑回去。戰場后方的傷兵營,理論上來說并不安全,女真人并不是軟柿子,事實上,前線戰場在哪一日突然潰敗并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甚至于可能性相當大。但小寧忌還是死纏爛打地來了這里。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他能接受的底線了。
傷兵營附近不遠,又有延綿開去的戰俘營,十一月里戰俘營收留的多是戰場上幸存下來的百姓,到得十二月,漸漸有突入雨水溪的漢軍部隊被圍堵后投降,送來了這里。
這些人并不值得信任,能被宗翰選上加入這場大戰的漢軍部隊,要么戰力出眾要么在女真人看來已相對“可靠”,他們并不是小蒼河大戰時被輪番趕入山中的那種隊伍,短時間內基本是無法吸收的。
這些人在附近呆不了幾天,不能將他們迅速轉移的最大理由也是因為道路問題。負責看守他們的華夏軍工作人員會對他們進行一輪快速的審查,宣教工作也在第一時間展開。早先已離開主力軍隊參與后方治安工作的侯五是這邊的負責人之一,此時參與戰場情報管理工作的侯元顒因此得以過來見了父親幾次。
曲折的道路延伸往梓州、往西南的成都平原中一路展開。冬日里的成都平原云層極低,放眼望去天空像是罩著壓抑的鉛青的蓋子。一家家的作坊正在一處處城池間全力運作,大大小小的高爐在陰霾的天空下吞吐著光焰,趕著牛車、推著獨輪車、乃至挑著擔子的人們也正源源不斷地將各種物資往梓州方向、劍閣方向匯集過去,這是與劍閣外物資輸送類似的情景。
這也是兩只巨獸在冬日的天空下廝殺的情景……
十二月十九,小年未至,陰雨連綿。
一個多月以來,每一次降雨,都會帶來一場最慘烈的廝殺,因為在女真人一方認為,降雨會帶走火器的差距,眼下已經是他們最能占到便宜的時間。
雨水溪附近岔路,道路并不寬敞的鷹嘴巖方向上,毛一山在手中哈出熱氣,握緊了拳頭,視野之中,黑壓壓的身影正在朝這邊推進。
一場決定性的戰斗,就要在這一刻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