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的嗚咽之中,小樓下方的廊道里、屋檐下陸續有燈籠亮了起來。雜灬志灬蟲 橘黃色的燈火點了幾盞,照亮了昏暗中的院落,檀兒抱著雙臂從欄桿邊往下看,寧毅提著燈籠上來了:“第一次來的時候就覺得,很像江寧時候的那個小院子。”
檀兒原本還有些疑惑,此時笑起來:“你要干什么?”
“兩口子還能干什么,正好你過來了,帶你來看看嘛——我帶了吃的。”寧毅笑著,又提起包裹,推開了一旁的房門。
房間里頭的擺設簡單——似是個女子的閨房——有桌椅床鋪、柜子等物,或許是之前就有過來準備,此時沒有太多的灰塵,寧毅從桌子下頭抽出一個火盆來,拔出隨身帶的砍刀,刷刷刷的將房間里的兩張板凳砍成了柴火。
檀兒看著他的動作好笑,她也是時隔多年沒有看到寧毅如此隨性的行為了,靠前兩步蹲下來幫著解包袱,道:“這宅子還是別人的,你這樣亂來不好吧?”
“是不太好,所以不是沒帶其他人過來嘛。”
跟隨紅提、西瓜等人學來的刀工用來劈柴端的流暢,柴枝整齊得很,不一會兒便燃起火來。房間里顯得溫暖,檀兒打開包袱,從里頭的小箱子里拿出一堆吃的:小塊的饅頭、腌過的雞翅、肉片、幾顆串起來的丸子、半邊魚肉、少許蔬菜……兩盤早就炒好了的小菜,還有酒……
她不由得莞爾一笑,家人聚齊時,寧毅偶爾會組成一輪燒烤,在他對飲食挖空心思的研究下,味道還是不錯的。只是這幾年來華夏軍物資并不充裕,寧毅以身作則給每個人定了食物配額,即便是他要攢下一些肉來燒烤之后大口吃掉,往往也需要一些時日的積累,但寧毅倒是樂此不疲。
夫妻相處這么些年,雖然也有聚少離多的日子,但彼此的步調都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檀兒將酒菜放到房間里的圓桌上,隨后環顧這已經沒有多少裝飾的房間。外頭的天地都顯得昏暗,唯獨院子這一塊因為下方的燈火浸在一片暖黃里。
寧毅拿著魚肉片架在火上:“這座房子,挺像燒掉的那棟樓的。”
檀兒轉過頭來:“失火燒掉的。”
“是啊。”寧毅點頭。
“對這邊這么熟悉,你帶多少人來探過了?”
“也不多啊,紅提……娟兒……秘書處的小胡、小張……婦女會那邊的甜甜大嬸,還有……”寧毅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中掰著手指數,看著檀兒那開始變圓卻也夾雜些許笑意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吧,就是上回帶著紅提來了一次……”
“打勝一仗,怎么這么高興。”檀兒柔聲道,“不要得意忘形啊。”
“是得意,也不是得意。”寧毅坐在凳子上,看著手上的烤魚,“跟女真人的這一仗,有很多設想,動員的時候可以很豪邁,心里面想的是破釜沉舟,但到現在,終于是有個發展了。雨水溪一戰,給宗翰狠狠來了一下,他們不會退的,接下來,這些禍亂天下一生的家伙,會把命賭在西南了。每次這樣的時候,我都想脫離整個局面,看看這些事情。”
他說著這話,面上的表情并非得意,而是鄭重。檀兒坐下來,她也是歷經眾多大事的決策者了,知道人在局中,便難免會因為利益的牽扯不夠清醒,寧毅的這種狀態,或許是真的將自己抽身于更高處,發現了什么,她的面容便也嚴肅起來。
寧毅笑了笑:“我最近記起在江寧的時候,樓還沒有燒,你有時候……晚上回來,我們一起在外頭的走廊上聊天。那時候應該想不到后來的事情,杭州方臘的事,梁山的事,抗金的事,殺皇帝的事……你想要變戲法,頂多,在將來變成蘇家的掌舵人,把布行經營得有聲有色。我算不算是……攪亂你一輩子?”
“確實沒準備啊……”檀兒想了想,“尤其是造反之后,前半輩子所有的準備都空了,后來都是被逼著在走……你殺皇帝之前,我還給蘇家想過很多規劃的,擺脫了朝堂之后,我們一家人回江寧,經歷了那些大事,有家人有孩子,天下再沒有什么可怕的了。”
“那時候。”想起這些,已經當了十余年當家主母的蘇檀兒,眼睛都顯得亮晶晶的,“……那些想法確實是最踏實的一些念頭。”
十余年前,弒君前的那段日子,雖然在京中也遭遇了各種難題,但是只要解決了難題,回到江寧后,一切都會有一個著落。這些都還算是規劃內的想法,蘇檀兒說著這話,心有所感,但對于寧毅提起它來的目的,卻不甚明白。寧毅伸過去一只手,握了一下檀兒的手。
“謝謝你了。”他說道。
“相公……”檀兒微微猶豫,“你就……想起這個?”
“這些年過來,我做的決定,改變了很多人的一輩子。我有時候能顧及一些,有時候無暇他顧。其實對家里人影響反而更多一些,你的丈夫忽然從個商人變成了造反的頭頭,云竹錦兒,以前想的恐怕也是些安穩的生活,這些東西都是有價值的。殺了周喆之后,我走到前面,你也不得不往上頭走,沒有個緩沖期,十多年的時間,也就這么過來了。”
檀兒臉色微微紅了紅:“你其實……不用說這些……”
“不是抱歉。可能也沒有更多的選擇,但還是有些惋惜……”寧毅笑笑,“想想,如果能有那樣一個世界,從一開始就沒有女真人,你現在也許還在經營蘇家,我教教書、偷偷懶,有事沒事到聚會上看見一幫傻瓜寫詩,逢年過節,街上火樹銀花,一夜魚龍舞……那樣延續下去,也會很有意思。”
寧毅這樣說著,檀兒的眼眶驀地紅了:“你這就是……來逗我哭的。”
“就快過年了,想想年輕時候的這些事,也是挺有意思的嘛。”
寧毅燒烤著手中的食物,察覺到丈夫確實是帶著回憶的心情出來,檀兒也終于將談論正事的心情收起來了,她幫著寧毅烤了些東西,說起家中孩子最近的狀況。兩人在圓桌邊拿起酒杯碰了碰杯。
白日已迅速走進黑夜的分界里,透過打開的房門,城市的遠處才浮動著點點的光,院落下方燈籠當是在風里搖晃。忽然間便有聲音響起來,像是鋪天蓋地的雨,但比雨更大,噼噼啪啪的聲音籠罩了房子。房間里的火盆晃動了幾下,寧毅扔進去柴枝,檀兒起身走到外頭的走廊上,隨后道:“落米粒子了。”
寧毅目光閃動,隨后點了點頭:“這天下其它地方,早都下雪了。”
此時的中原、江南早已被洋洋灑灑的大雪覆蓋,只有成都平原這一塊,今年始終陰雨連綿,但看來,時辰也已經到來。檀兒回到房間里,夫妻倆對著這漫天啪嗒啪嗒的小雪一面吃喝,一面聊著天,家中的趣事、軍中的八卦。
寧毅說起有關徐少元與雍錦柔的事情:
“說秘書處的徐少元,人比較木訥,辦事能力還是很強的。之前看上了雍夫子的妹妹,雍錦柔知道吧,三十出頭,很漂亮,知書達理,守寡有七八年了,現在在和登當老師,聽說軍中呢,很多人都瞧上了她,但是跟雍夫子提親是沒有用的,說是要讓她自己選……”
“徐少元對雍錦柔一見傾心,但他哪里懂泡妞啊,找了總參的家伙給他出主意。一群神經病沒一個靠譜的,鄒烈知道吧?說我比較有主意,偷偷過來打探口風,說怎么討女孩子歡心,我哪里知道是徐少元要泡雍錦柔啊,給他們說了幾個英雄救美的故事。然后徐少元去和登,三天的時間,雞飛狗跳,從寫詩,到找人扮流氓、再到假扮內傷、到表白……差點就用強了……被李師師看到,找了幾個女兵,打了他一頓……”
“打完以后啊,又跑來找我告狀,說秘書處的人耍流氓。我就去問了,把徐少元叫出來,跟雍錦柔對質,對質完以后呢,我讓徐少元當著雍錦柔的面,做誠摯的檢討……我還幫他整理了一段真摯的表白詞,當然不是我幫他寫的,是我幫他梳理心情,用檢討再表白一次……老婆我聰明吧,李師師當時都哭了,感動得一塌糊涂……結果雍錦柔啊,十動然拒,嘖,實在是……”
“十動……然拒……”檀兒插進話來,“什么意思啊?”
“十分感動——然后拒絕了他。”
“有這個成語嗎……”
“我最近發明的。”寧毅笑著,“然后呢,我就請師師姑娘幫忙解決一下雍錦柔的感情問題,她跟雍錦柔關系不錯,這一打聽啊,才讓我知道了一件事情……”
夫妻倆在房間里說著這些瑣事,也不知過了多久,菜已經冷了,酒意微醺,寧毅坐在凳子上看著外頭漫天的雪粒,道:
“雨水溪一戰之前,西南戰役的總體思路,只是先守住而后等待對方露出破綻。雨水溪一戰之后,完顏宗翰就真的是我們面前的敵人了,接下來的思路,就是用盡一切辦法,擊垮他的軍隊,砍下他的腦袋——當然,這也是他的想法。”寧毅輕笑道,“想一想,倒覺得有點激動了。”
檀兒扭頭看他,隨后漸漸明白過來。
她牽了牽他的手:“你不要有事啊。”
“當然。”
過往的十余年間,從江寧小小的蘇家開始,到皇商的事件、到杭州之險、到梁山、賑災、弒君……長久以來寧毅對于許多事情都有些疏離感。弒君之后在外人看來,他更多的是有著睥睨天下的氣概,許多人都不在他的眼中——或許在李頻等人看來,就連這整個武朝時代,儒家輝煌,都不在他的眼中。
面對西夏、女真強大的時候,他多少也會擺出虛與委蛇的態度,但那不過是公式化的做法。
面對李乾順率領十萬大軍,寧毅對著派來的使者只是一句“華夏之人、不投外邦”,隨后擊垮了整個西夏軍隊。
完顏婁室氣勢洶洶地殺來西北,范弘濟送來盧延年等人的人頭示威,寧毅對華夏軍人說:“形勢比人強,要友善。”待到婁室直逼延州,寧毅也就對著隊伍說“從今天開始,華夏軍全體,對女真人開戰。”
殺死婁室之后,一切再無轉圜余地,女真人那邊幻想不戰而勝,再來勸降,揚言要將小蒼河屠成萬人坑,寧毅則直接說,這里不會是萬人坑,這里會是十萬人坑,百萬人坑。
示弱有用的時候,他會在話語上、一些小策略上示弱。但在行動上,寧毅無論面對誰,都是強勢到了極點的。
長久以來,華夏軍面對整個天下,居于劣勢,但自家夫君的心中,卻從不曾居于劣勢,對于未來他有著無比的信心。在華夏軍中,這樣的信心也一層一層地傳遞給了下方做事的眾人。
面對宗翰、希尹氣勢洶洶的南征,華夏軍在寧毅這種姿態的感染下也只是當成“需要解決的問題”來解決。但在雨水溪之戰結束后的這一刻,檀兒望向寧毅時,終于在他身上看到了些許緊張感,那是比武場上選手上場前開始保持的活躍與緊張。
以整個天下的角度而論,完顏阿骨打去后,宗翰、希尹確實就是這個天下的舞臺上最為強悍與可怕的巨人,二三十年來,他們所注視的地方,無人能當其鋒銳。這些年來,華夏軍有些戰果,在整個天下的層次,也令許多人感到過重視,但在宗翰與希尹等人的面前,華夏軍也好、心魔寧毅也好,都始終是差著一個甚至兩個層次的所在。
對方是橫壓一世能碾碎天下的魔王,而天下尚有武朝這種碩大無朋死而不僵的龐然巨物,華夏軍只是逐漸往國家蛻變的一個強力武裝罷了。
但這一刻,寧毅對宗翰,有了殺意。在檀兒的眼中,如果說宗翰是這個時代最可怕的巨人,眼前的夫君,終于舒展了筋骨,要以同樣的巨人姿態,朝對方迎上去了……
她的腦中閃過這樣的圖景,窗外降下的冰粒漸漸的變小。
鵝毛大雪,即將降下,世界就要變成女真人曾經熟悉的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