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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九章 大地驚雷(一)

  在這個世上,有些事情極大。

  山河淪陷、改朝換代,在某一個節點上,這些巨大的歷史事件徹底地改變人們的一輩子,決定一整個國家未來的走向,在歷史的書卷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在極小的地方,它卻無法真正地打斷人們經歷的每一天,再巨大的悲傷也無法改變人的生理需求,再巨大的屈辱也無法令人忘記吃喝。

  正月里,臨安,脆弱的平衡已經在這座經歷了戰火摧殘的城市里自然而然地建立了起來。

  女真人的入城,是在上一年的五月間。入城之后,有過持續的廝殺與鎮壓,也有過十數萬人的突圍與奔逃。大量的匠人被女真士兵抓捕出來,押送北上,也發生了無數次對婦女的奸淫;城內一次次的反抗,遭到了屠殺。

  經過幾個月的混亂后,原本百余萬人聚居的大城,剩下了七十余萬的居民。集市仍舊要開放,物資依然要流通,官衙已然運作起來,衙役捕快們追查一些雞鳴狗盜的小事,間或搜捕一些破壞社會秩序的不法分子,青樓楚館又開放了幾間。

  集市間的行會也陸續組織起來,往日里收保護費的本地幫派覆滅后,也會有膀大腰圓的漢子來填補空白,偶爾也能聽見誰誰誰與女真人有了關系、有了后臺之類的說法。

  周雍去后,接手于臨安的小朝廷一直在延續著“武朝”的存在,它們存在的基礎源于周雍離開時留下的幾位攝政大臣——周雍逃跑時帶走了秦檜之類的心腹,寄托幾位大臣留在臨安與女真人進行持續的談判。臣子中當然也有面對宗輔宗弼威武不屈的死硬派,但沒有三個月,當然也就死得干干凈凈了。

  此后的“武朝”朝廷漸漸以鐵彥、吳啟梅等一幫人物為核心,聚起了班子。

  這一武朝朝廷曾數度以周雍的名義發出勸降書,要求周君武放棄抵抗,為天下計,與女真人進行談判。待到周雍于海上駕崩,君武江寧稱帝之后,朝廷又拿出了周雍的“血詔”來,控訴周佩為奪權而殘殺大臣,于海上弒君,又控訴太子不聽君命,褫奪了君武繼承的權力。

  于是,當君武在江寧稱帝,改年號“振興”時,臨安的小朝廷找出了一位據傳有周氏血緣的遺落皇族,以周雍的血書為憑,擁立為帝,立年號為“嘉泰”。

  相對于窮兵黷武、于江寧稱帝又棄江寧而去的“前太子”,嘉泰帝性情慈厚溫和,以天下、以百姓為念,繼位之后一方面開始反省武朝過往的錯失,另一方面開始積極地與金國展開談判,希望能夠找到妥善的方法,弭平戰亂,救黎民于水火。

  此時的江南已然處于民不聊生的水深火熱之中,雖然在大的方向上,天下百姓對于金國毫無好感,但臨安小朝廷選擇的是另一個方向上的宣傳。

  一方面對外宣稱積極與金國展開和談,另一方面,臨安的小朝廷扔出了過往數十年里大量被壓下來的輿論黑料,包括武朝朝廷的貪腐無能、蔡京的只手遮天、童貫的贖買燕云十六州、兵事上的無能、武將的貪生怕死、甚至于景翰帝周喆以及眾多帝王的齷齪辛秘、身為帝王在朝堂大事上的肆意妄為……等等等等。

  自靖平之恥,女真將周驥抓回北地后,這些黑料其實每一年都在往南面傳,但武朝正統仍在時,朝廷對于這些言論還能夠完完全全的壓下來,就算偶有漏網,至少長公主府人還在,朝廷也還有向心力,會有人出面反駁。

  但在周雍離開后的空白期里,所有的輿論,就真正把控在臨安朝堂的手上了。

  “說起這些事,女真人雖兇殘,但武朝到如今這等地步,也真是……咎由自取……”

  “文臣結黨、帝王無道、武將貪財怕死啊……”

  到得這一年新舊交替之際,從臨安城內幸存的文士口中,便多能聽到這樣的嘆息。

  至于地位更加高一些的,消息更為靈通一些的人們,當然知道更多的事情。為了維護“嘉泰”帝的正統資格,朝堂的黑料并未涉及周雍,但對于女真兵臨城下,周雍棄城而逃的丑態,各個大家大族內心之中都是清楚的。

  當這些大族中的長輩不再壓制輿論,人們說起周雍棄城而走的鬧劇,說起這些年樁樁件件的蠢事,甚至說起那在江寧繼位隨后又啟程而逃的“前太子”,都不免搖頭。說來也怪,往日里人們身處其中并不察覺,到得能夠肆意談論這些時,大部分人也不免覺得,這樣的國家倘不滅亡,那也實在是一件怪事。

  武朝淪陷半年多的時間過去了,其中抗爭者受到的屠殺、搖擺者內心的掙扎,投降者與反抗者之間的沖突與斗爭,流在法場上、城池內的鮮血,樁樁件件難以細述。這一年的年關,激烈的反抗者們大多已被清除后,以吳啟梅等人為首的朝堂暫時穩固了下來。

  大年初五,吏部侍郎李善坐著馬車,穿過了臨安街頭,準備去往吳啟梅家中聚會。

  掀開馬車的車簾,外頭的街道仍舊顯得冷清,店鋪開門者不多,道旁積雪堆積,籠著袖子的路人們似乎都帶著陰郁與仇視的目光,望向街市間的一切,尤其是“權貴”們的身影。李善總能從中察覺出敢怒不敢言的味道來。

  生于大變亂的時代,是世人的不幸。然而活下來了,便知足吧。

  他的心中這樣想著,放下了車簾。

  沒有人是天生的惡人,當然,也沒有幾個人天生的視死如歸。有些時候要虛與委蛇,有些時候要迂回前進,也有些時候……譬如武朝腐朽已極,便只能就此放開手。這是李善如今的看法。

  李善的恩師,是如今的右相吳啟梅。吳家早先便是江南大族,景翰年間,武朝的政治核心還在中原,江南的勢力處于邊緣位置,吳啟梅雖在年輕之時便有學名,但早年便厭煩了官場的傾軋,在幾場政治斗爭中失利后回歸江南,隱居養望,其才名與當初杭州的錢希文等人相仿,覆蓋一地,難入中樞。

  中原淪陷后,南遷的朝廷要倚重江南大族的勢力,吳家因而成為江南舉足輕重的大家族。吳啟梅有心相位——他在失意之時常常以經歷了黑水之盟的秦嗣源秦公自比,其時秦嗣源尚未被平反,但作為大族領袖,內中情由許多都是能看得清楚的,當年秦嗣源復起后的諸多動作,包括賑災、北伐,太原與汴梁的堅守,秦嗣源苦心孤詣付出太多,最后卻倒在了官場平衡上,這些事情令吳啟梅心有戚戚。

  不過,縱然身負經世之才,朝堂南遷之后也給了南面大族以地位權力,但涉足中樞的幾個位置,卻仍舊把持在幾名朝堂元老的手中——周雍自知能力有限,對于官員的任用只求穩妥,于新人的提拔、新勢力的扶持,力度反而不大。

  吳啟梅因此無法直達官場頂峰,但他名望已高,家族勢力也大,若不能為相,其余的小官就沒什么意思了。因為這樣的原因,建朔朝堂定居臨安后,吳啟梅建立“鈞社”,取的是“理重萬鈞”的意思,暗地里扶持了不少人,在官場上建起一個小圈子。這也算是政治上的迂回,若然無法為相,他干脆讓自己的地位變得更加超然,變作武朝朝堂的幕后之人,也是不錯。

  事實上,吳啟梅建立的“鈞社”,一度是希望變成“君社”的,這一點與秦檜的想法相似。周雍在執政上只能說是個象征,許多人一開始都想要往君武身上放下籌碼,吳啟梅本身關系龐大、實力雄厚、能力出眾的可用弟子也多——不管怎么看,自己都像是第二個秦嗣源,但直到最后,名叫周君武的愣頭小子也沒有認可他,這令吳啟梅同樣感到了憤懣與恥辱。

  果然,這天下不缺秦嗣源這樣的能臣,是這天下早已腐朽,容不下一個兩個的秦嗣源罷了。

  ——對于這段情由,李善心中并不是非常的清楚。他原本在吳啟梅家中讀書,建朔三年便被吳啟梅扶上了進士之位,此后仕途一路順暢。女真人來時,李善一度也呼吁著抵抗,甚至也想著轟轟烈烈與女真人拼個你死我活。但這些想法未到眼前時可以熱血慷慨,事到臨頭,所有人都還是有些猶豫的。

  其后隨著周雍的逃跑,恩師痛心疾首,哭喊武朝要亡了,但蒼生何辜?到得女真人入城,局勢急轉直下,有些人選擇慷慨的反抗,而后遭到屠殺。鐵彥、吳啟梅等人站了出來,試圖救下無辜的黎民百姓,小朝廷因此建立。

  這些事情固然屈辱,往后的歷史上說不定也要留下罵名。但如果沒有人這樣去做,天下人只會死得更多。

  螻蟻一般的人們,又能懂得什么呢?

  馬車一路前行,來到吳啟梅的右相宅邸之后,不少人都已經到了。這些人或是李善的師兄弟,或是吳系于朝堂之上的朋黨好友,不少人碰面之后互道了新年好。李善與幾位相熟的師兄弟見面,聽得他們說起的,多還是有關于吳系的得力干將陳煒、竇青鋒等人擴充與訓練新軍的事情。

  臨安淪陷至今,放眼外界,如今有三場打仗一直在打:一是仍舊被宗弼帶了兵追得到處跑的前太子,二是銀術可于潭州附近的血戰,三是西南亂匪與宗翰希尹之間的較量竟還未結束。

  但對于臨安朝堂上的眾人來說,除了周君武的存在算得上是眼前的威脅,之于黑旗——對方畢竟已有十余年未近江南了,說起來十余年前弒君窮兇極惡,但十余年的光陰不曾見到的東西,實感終究是不夠的。

  軍隊,才是今日臨安小朝廷上各個派系關心的東西。

  關于為什么要投降,武朝為何滅亡,道理可以掰出一朵花來。但投降派并不天真——或者可以說,只有投降派,才格外的明白現實。千萬的道理保不住自己的一條命,一旦女真人撤走,唯一能夠依靠的,唯有軍隊。

  好在武朝的統治已然崩解,組成小朝廷的各個勢力、族群在許多地方往往都有著自己的“根據地”,有自己的勢力范圍。投降之后,以鐵彥、吳啟梅為首的大族第一時間推動的就是征兵——之于這樣的行為,宗輔宗弼并不反感,或者說,就是在他們的推波助瀾下,各地的勢力才有了這樣的動作。

  對鞭長莫及的女真人而言,一個混亂分裂但大致上傾向于金國的江南“武朝”,最符合大金的利益。而對于為了保命已經選擇了投降的各方勢力來說,以最快的速度滅亡武朝的道統,使其無法依靠“大義”翻身,才最能保證自身的安全。

  由于這樣的默契,過去的幾個月時間,宗輔宗弼在追殺君武以及搜刮戰利品,臨安朝堂的眾人則一面抹黑武朝一面進行著忙碌的圈地運動。吳啟梅坐鎮中樞,麾下幾員大將在各地擁兵已有三十余萬,李善等文臣則努力將臨安朝堂仍舊保有的部分資源努力輸送給這些軍隊,以期待他們能夠迅速地蛻變為精銳,到將來成為新武朝的基礎力量。

  由于吳啟梅以秦嗣源自比,吳系與當年的秦系,眼下倒也有不少相似之處。例如吳啟梅為相之后,便迅速建立起新的武朝密偵司,由他最為信任的弟子甘鳳霖主持,搜羅各種江湖人士為其辦事。弟子之中又有重商事者,便頗得吳啟梅器重。

  眾人聚首之時,偶爾便也說起秦系當年的事情。提起覺明和尚,道他畢竟有皇族血統,不過因關系而成事,名聲雖盛,其實難副;說起紀坤,道他仆人出身,處理細務尚可,大氣不足;再說成舟海,他輔佐周佩,竟不能提前預防皇室的傾軋,以至于周雍逃亡、長公主府的勢力迅速崩塌,也是難堪大用;至于聞人不二,普普通通中人之姿,不足道哉。

  還有寧立恒,弒君之舉太過魯莽,若徐徐圖之,這天下又何至于到今天這等地步……眾人議論起來,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評價之中,自然又暗藏對比。如今周佩去了海上,周君武東奔西逃,西南天邊的戰事更是遙遠,吳啟梅、甘鳳霖等人偶爾談及,對于宗翰希尹的實力,是沒有多少人敢質疑的,并且黑旗軍倒行逆施,不得民心,女真人殺向西南的兩個多月時間里,不光劍閣方面倒向了金國,西南之地,更有大小規模的各種叛亂,層出不窮。

  根據西南傳來的消息,只是到十二月中旬,黑旗軍與金人對抗的過程里,所掌控的地區便有三十余次的叛亂興起。這些叛亂或是數十人或是數百人,趁著女真人殺來,黑旗頭尾難顧的時機,在黑旗軍后方破壞道路、率隊進山。

  如今擺在李善等人面前最緊迫的并非黑旗軍,吳啟梅等人偶爾說起,也頗有旁觀者的清醒:西南的內亂,乃是寧毅用老兵下鄉,與鄉賢爭權所導致的后果。

  ——寧毅用老兵、巡查隊、說書隊、軍醫隊下到偏遠鄉村,這些鄉村里的書生們便在暗地里說黑旗軍乃是不顧天理的大災難、是無君無父的魔頭。

  “壞了規矩的人,規矩就要轉過頭來吃了他。”

  遠在天邊的西南戰事在臨安人眼中早已有了方向,偶爾說起,更引人的反倒是當年的一些軼聞趣事:十余年前方臘起事,占了杭州,那心魔寧毅便曾身陷此地,他當年身處的霸刀營駐地,如今便在與相府相隔兩條街的地方,但曾經的景物,早已物是人非了,至于如今的這所右相宅邸,當年卻是更為著名的一處所在,這里原本是大儒錢希文的家族舊宅,方臘破城時,錢希文率家人抵抗,后來宅子被付之一炬,方臘覆滅后有人將此地買下,十余年間數度翻新,最終成了右相的居所。

  聚會之中,這些橫跨十余年的軼聞被眾人之間原本穩重的“大師兄”甘鳳霖娓娓道來,李善朝外頭望去,只見庭院當中積雪臘梅相映成趣,一位位賓朋往往來來。思及這十余年的光陰,只覺得眼下的臨安雖然還在女真人手中,但將來未嘗不能吐氣揚眉,胸口有豪氣蘊生。

  逸聞趣事閑聊完畢之后,不一會兒,他們的話題便又往最為迫切的征兵練兵上轉過去了。

  此時是武朝振興元年——又或者說是嘉泰元年——的正月初五。還沒有多少人意識到,接下來會是多么風起云涌、應接不暇的一個年頭。但就在這個下午,西南的戰報傳到了臨安,猛烈地震撼著此時身在臨安的所有人。

  那是十二月十九華夏軍攻破雨水溪、陣斬訛里里的消息。這消息猶如一道炸雷,一時間甚至讓李善等人為之駭然。他能夠清楚地記得這一天里吳啟梅、甘鳳霖等人的臉色,到得這天夜里私下聚會時,他才聽得吳啟梅斟酌許久,臉色陰沉地說了一句:“抓在手上的東西,才是自己的,從今往后,新軍,是第一要務。”

  吳啟梅沒有強調太多,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其實無論是周君武卷土重來,還是西南真的抗住了宗翰大軍的進攻,真正能夠救他們的,都只會是握在手上的軍隊。西南的戰報,只是給他們更重地敲響了警鐘而已。

  這樣的陰沉持續了七天,正月十二傍晚,李善被迅速地召往右相府,這一次見面,吳啟梅平靜中帶著喜色:“我早說過,壞了規矩的人,沒有好下場。”

  西南的第二份戰報,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臨安。

  這些日子以來,西南的戰局瞬息萬變。

  十二月十九的雨水溪之戰,并不只是給華夏軍帶來了巨大的信心與好處,它同時引爆了華夏軍后方還在觀望的一些地方勢力的決心。從二十四這天開始,西南各地相繼爆發了數次由鄉賢、地主組織的動亂,這些動亂雖未直接影響大局,卻間接地分走了華夏軍本就緊張的兵力布置。大年三十這天夜晚,在黃明縣,拔離速再度對華夏軍展開潮水般的進攻。

  看著像是受到雨水溪之敗的刺激,黃明縣的進攻猛烈異常,此后連續三天的時間,拔離速親自壓陣發動了一波又一波的猛烈攻擊。華夏軍在黃明防線上的抵抗也極為頑強,但仍舊承受了巨大的傷亡。

  在這次進攻期間,拔離速集合了本就囤積在前線的大量漢軍,甚至驅趕著一部分的漢軍傷員,命令他們對城墻的一部分展開瘋狂進攻。黃明縣經歷了兩個月的頑強防守,傷亡不小,參謀部準備利用前方漢軍并不堅強的現實,打出一波反擊來。

  黃明縣的攻守狀況,其實并沒有給予龐六安的第二師多少選擇的余地。相對于雨水溪錯綜的地形,黃明縣一方只是一堵城墻,城墻前方是戰場,再過去是女真的營地與狹窄的山道,女真人一旦指揮軍隊展開進攻,即便是懦弱的漢軍,也沒有后退的余地。假如黑旗軍不予納降,軍隊就只能不斷地往城頭展開進攻,又或者是在戰場上懦弱地等死。

  第二師的防御極為頑強,火炮的數量也是黑旗軍之最,兩個多月的時間以來,黃明縣打出的戰場交換比相對雨水溪而言更為亮眼,但無論如何,他們的損失也是慘重的——盡管這已經是防御戰中最優秀的成績了。

  年關的動亂繃緊了華夏軍的兵線,盡管黃明縣仍舊能夠守住,但不斷增加的傷亡始終令人心焦。考慮到雨水溪的戰敗不過十天,女真人在事實層面還沒有調整好對漢軍的態度,黃明縣的陣地上對部分漢軍展開了招降。

  反攻爆發在正月初三的傍晚,聽說華夏軍打開了招降的口子后,戰場上的漢軍動亂開始了。龐六安集合了一個精銳團的力量從后方驅趕,一支決定投降的漢軍部隊從戰場的中路切入女真人的陣地,頃刻間變亂延綿。

  整個亂局在戰場上持續了近半個時辰,混亂持續擴大,一支奚人精銳被切斷在戰場前方,幾近全軍覆沒,女真主將拔離速一度沖向前方壓陣,抵住趁混亂前沖的黑旗精銳突擊團,女真側后方軍營又有漢將趁機起事,引爆了小半個軍火庫,火焰燒蕩天際。

  局勢逼真而微妙龐六安與參謀長郭琛終于做出決定,再投入兩個團的兵力,以最大力量出擊,底定黃明縣戰局。

  當三千人投入戰局之中,不斷前推之時,一支漢軍部隊帶著奚人將領的頭顱,被女真人追趕著朝城頭奔來,另一側,又是一支漢軍精銳,對著沖出城墻的黑旗隊伍,發動了進攻。

  在輪番進攻中安心等待了兩個多月,黃明縣的守軍,進入到拔離速——這位地位僅次于希尹、銀術可、術列速的女者宿將——的謀算當中。當成千上萬的金國精銳高呼著“你中計了”反攻而來,原本預備在戰場上倒戈的漢軍隊伍們也再度選擇了他們的立場。

  這日天光方盡,黃明縣的城頭上百炮齊發,與之對應的是女真人的火炮對射。縱然大炮的力量排山倒海,半個時辰后,洶涌的軍隊仍舊崩斷了黃明城頭那根防御的細弦。畢竟此時的第二師,已不是開戰之初神完氣足的狀態了,他們損失了四千人,后來又補充了兩千新兵。當三千余人的有生力量被投入戰場當中,城頭上剛剛夠用的守軍,終于露出了他們的破綻,這天夜里,從女真人踏足城頭開始,慘烈的廝殺與攻防,便黃明縣城當中的每一處展開。

  拔離速在這一戰中展現的,并非是多么奇詭的謀劃,這更像是他征戰一生兵法運用的巔峰,這一天戰場之上無論是潰敗還是混亂,都被演繹得極為逼真,也正是這樣的逼真,給予了龐六安等人恰到好處的誘惑,令得他們在最需要決斷的時候不由自主地選擇了出擊——只因不出擊,巨大的戰果稍縱即逝,黃明縣將繼續陷入一日復一日的慘烈攻防。

  正月初三這個時間,也恰巧是一個心理上的關鍵點:雨水溪戰敗之后,女真軍隊里對漢軍的不信任一直在攀升,華夏軍對此作出了應對,例如印發傳單、喊話招降……以這些手段令投降漢軍的位置變得更為尷尬。

  華夏軍的參謀成員每每說起這些手段,其實多少是有些自豪的。但這樣的自豪與得意在一定程度上懵逼了人們的眼睛。

  到十二月二十八那天的夜晚,宗翰召集所有人做了豪邁的動員,實質上是試圖穩定軍中漢人的位置,華夏軍更能看出其中的尷尬:前線的漢軍太多了,后方的道路又窄,這些漢軍一時間是撤不走也殺不掉的,若不能穩住他們的軍心,女真的西南一戰,基本上就可以不用打了。

  二十八的十里集會議,坐鎮前方的拔離速不曾參與,他在三十晚上便發動進攻,到得初三這天,理論上來說,女真人還不可能對漢軍做出妥善的處理……這樣的因素,加深了女真混亂的真實性。

  正月初四,華夏第五軍第二師敗于黃明縣。

  與黃明縣之戰橫向對應的,實際上還有另一輪戰況在。

  從正月初一開始,女真對前線展開了秘密的、而又高強度的一輪調兵,正月初二凌晨,剛剛完成換防不久的雨水溪陣地遭遇女真人的強襲,并且在后方還未完全打散重編的俘虜營地中,爆發了一次叛亂,雨水溪前線,西路軍主帥完顏宗翰一度抵達戰場,發起進攻。

  這一訊息對華夏軍參謀部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誤導,認為戰局一直很穩的黃明縣進攻實際上是為了掩護雨水溪方面的強襲——這種鋌而走險也一向是女真人的風格,因而沒能做出最好的應對。

  戰場上的一個失誤,隨后便會讓人付出刻骨銘心的代價。

  雨水溪之戰與黃明縣之戰前后相隔半個月的時間,消息抵達臨安,則只是相隔了七天。黃明縣城頭一破,這一封戰報便被迅速地以八百里加急傳回三千余里外的臨安,以方便臨安的公卿們以最快的速度做出決定。

  接到戰報之后,吳啟梅面色通紅,卻已然放下心來。

  女真人擊敗華夏軍,說明這天下的局勢仍舊在他們的掌握與推測范疇之中。若真有一天,完顏宗翰這等人竟被華夏軍擊敗,那或許意味著這天下的走向,已經完全脫離他們的預測、脫離了“常理”的范疇了,這對他們來說,反倒是最可怕的事情。

  “練兵……抓緊時間,練兵。”

  這個夜晚,吳啟梅簡短而有力地重復了這句話,微言大義,很有大人物的氣度。

  眾人也在松了一口氣之后,點頭應和著這句話的力量。

  這一刻,臨安的大人物們還沒有意識到,這個風起云涌的春天才剛剛開始,他們的覺悟、速度與力量甚至都跟不上接下來訊息的變化。就在女真人攻破黃明防線之后,西南的戰局迅速卷入白熱化的激烈廝殺當中。

  斥候在山林間高速奔走,渠正言、韓敬等人帶領著馬隊,沿著崎嶇的山道數次試圖切入對方軍隊的側后方。這是戰場瞬息萬變的調整期,雙方的軍隊都在試圖趁著對方未重新站穩之前抓住一絲破綻,擴大混亂的局勢。

  而就在吳啟梅于臨安收到第一封黃明戰報的正月十二這天,一度屯兵于劍門關北邊,對著女真后防虎視眈眈的華夏第七軍,在秦紹謙的帶領下,朝著南面的女真后防線揮出了第一擊。

  面對著這支氣勢最為凌厲,始終威懾著女真后路的華夏軍部隊,坐鎮后方的完顏希尹不緊不慢地做出了動作。自正月十四開始,到正月二十,一共七天的時間里,這支兩萬人的部隊陸續遭遇了十七支同等數量漢軍部隊的阻擊、擊潰了十七支部隊的阻擊。

  激烈而兇狠的變化還在更多的地方醞釀。正月里,就在福建,自吳啟梅、甘鳳霖等人口中被評價為“難堪大用”的成舟海,悄悄進入了正被嘉泰朝堂左相鐵彥堂弟鐵三悟掌控的福州城內。正月初九,福州城內叛亂爆發,軍隊血洗福州府,初十,鐵三悟的人頭被懸于城頭之上。

  同日,身穿明黃大髦的長公主周佩在眾人的拱衛下,踏上仍舊懸著人頭福州城墻。透過凄厲的寒風,遙望天北的雪野。在那個方向上,君武與岳飛、韓世忠的隊伍仍舊在被女真人的軍隊追逐著。

  潭州(長沙)附近,銀術可擊潰朱靜的部隊,于這個雪天屠盡了居陵縣城,陳凡等人在潭州附近構筑起防線,卻也是且戰且退,但就在銀術可指揮的大軍當中,一場巨大的陰謀正在悄然醞釀:

  一位名叫于明舟的年輕漢軍將領在糟蹋過兩遍自己家中的軍隊,又在戰爭中丟了三根手指后,因其殘暴偏激的性格逐漸受到完顏青玨的信任。不久之后,這位年輕的將領就要在完顏青玨與銀術可的身后……露出他猙獰的面目。

  春日尚未至,大地已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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