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至今,基于人類的客觀屬性,為了追求更加美好的生活,人們給自己劃定各種各樣的規則。
從風俗、到律法、到各種不言而喻的基礎道德,人們為自我設限,劃定一條又一條不該輕易逾越的邊界。可以說,是這些邊界,保護了人們生活的基礎,它使個體力量孱弱的人們不會輕易地遭受損害,而又能恰到好處地利用起每一位孱弱個體的力量,聚沙成塔,最終創造強大而又輝煌的國家與文明。
由此往上,人類所創造的規則會漸漸地失去它的適用范圍,國與國這樣的大群體之間,弱肉強食的本質開始更加明顯地展露它的獠牙。它會提醒我們這個世界最本質的真理,它會清晰地告訴我們人與人之間相互尊重的基礎只在于兩點本質上的規律:
其一、人與人之間互相能夠利用。
其二、人與人之間互相存在威懾。
當兩個模型之間某條規則失衡到一定程度時,一切人造的規則、一切看來天經地義的真善美,都隨時可能脫韁而去、蕩然無存。戰爭,由此產生。
那是人類社會間真正無所不用其極的表現形式。一切習俗與道德都無法阻止它的碾進,一切被物理規則允許的事情都有可能在眼前發生,它使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拉大到帝王與畜生的尺度,使無數人顛沛流離妻離子散,使人們意識到人間是可以比地獄更加恐怖的場所。
但它也在另一方向上窮盡了人們的想象力,它逼迫著想要活下來的人們不斷地前進,它提醒人們一切的美好都不是上天的給予而是人們的創造與捍衛,它提醒人們自強的必要,在某些時候,它也會推動這個世界的汰舊更新。
武振興元年、金天會十五年,歲月已經戰爭中輪換交替了幾十個年頭。
曾經有過一場又一場的決定了天下興亡、決定歷史大潮走向的戰爭,在過去的幾十年間,這些戰爭決定了金人成為這個天下舞臺上最為亮眼的角色,它也推動著歷史的車輪碾碎了無數人的未來。
二月底,一場這樣的戰爭正要在梓州前線一處名叫望遠橋的地方爆發。此時,金國西路軍與華夏軍在西南的一戰已經進行了四個月的時間,人們意識到會有這樣的一個節點出現,它必將出現然后為一切劃下一個暫時的標點。
只是當它出現時,整個戰斗的過程又是如此的令人感到詫異。
誠然在宏觀的層面,望遠橋之戰時整個西南之戰的大局充滿了宏大而又熱血的畫面,所有人都在竭盡全力地爭奪那一線的勝機,但當整個戰斗落下帷幕時,人們才發現這一切又是如此的簡單與順利成章,甚至簡單得令人感到詭異。
這場戰爭在表層的戰斗層面,甚至沒有任何的奇謀發生。它乍看上去就像是兩支軍隊在短暫的騰挪后徑直地走到了對方的面前,一方朝著另一方全力地撲了上去,如此奮戰直到戰斗的結束。許許多多的人甚至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以至于目瞪口呆,難以喘息……
當然,在整個大戰的內部,自然存在更多的千絲萬縷的因果,若要看清這些,我們需要在以二月二十三為轉折點的這一天,朝整個戰場,投下宏觀的視野。
以西南這一年的二月二十三為節點,梓州前方二十余里的廣袤山野里,參與南征的金軍部隊,實質上已經分為了五束,正一面穩住本陣,一面傾瀉南下。
此時金軍位于鋒線上五股大軍主力約有十五萬之中,其中最南側的是完顏斜保率領的以兩萬延山衛為主體的復仇軍,延山衛的稍后方,有多年前辭不失率領的萬余直屬部隊,他們雖然稍稍落后,但兩個月的時間過去,這支軍隊也漸漸地從后方送來了數千戰馬,在山路崎嶇之時頂多彌補一下運輸之用,但只要抵達梓州附近的平坦地勢,他們就能再度發揮出最大的破壞力。
與延山衛相呼應的,一直是行走在中路,腳步穩健的拔離速大軍,他的軍隊核心是兩萬余人,但前前后后的斥候、有生力量拉得最多。這位攻破了黃明縣的女真將領在戰場上看起來有些殘暴恣意,并不將人命放在眼中,但整個用兵的手法其實最為穩健,也最讓喜歡渾水摸魚的華夏軍感到棘手。
拔離速大軍稍稍往北,從雨水溪下來的達賚、撒八軍隊乃是并行的最大兵力集團,由于兵力太多——整個群體有五萬余人——他們的步調反而顯得有些臃腫。元月之后,一度在雨水溪露面的西征主帥完顏宗翰消失不見,部分華夏軍參謀便猜測他在這支軍隊中與最習慣運用的左膀右臂完顏撒八同行。
當然,也有部分的參謀部人員認為宗翰有可能坐鎮在位置居中的拔離速陣內。事后證明這一推測才是正確的。
再往西北面一點,仍有三萬左右的漢軍部隊,正朝著戰場的邊線穿插——軍隊過了雨水溪、黃明縣一線后不久,金國部隊終于完成了中原、江南歸附過來的漢軍部隊的剝離。或者是在戰場上潰敗,又或者是派往并不重要的邊線位置集中推進。
如今這支三萬左右的部隊由漢將李如來率領。女真人對他們的期待也不高,只要能在一定程度上吸引華夏軍的目光,分散華夏軍的兵力且不要敗退到主戰場上搗亂也就是了。
戰爭進行四個月,女真能夠派到前線的主力,大概便是這十二萬的樣子,再加上后方的傷兵、留守,總兵力上或許還能提高不少,但后方兵力已經很難往前推了。
反觀華夏軍這一面,開展之初是四個師五萬余人的主力,后來也曾加入兩萬左右的新兵,打到二月底的這個時間點,第一師的剩余人數大概是八千余,二師經歷了黃明縣之敗,后來補充了一些傷兵,打到二月底,剩下四千余人,四師渠正言手上還帶著七千人,五師八千余,再加上軍長何志成直屬了特種旅、干部團等有生力量六千,棕溪、雷崗前線參與阻擊對方十五萬大軍的,實際上便是這三萬四千余人。
西瓜在后方剿匪,手上領了一支特種作戰部隊,實際上并不多,進入二月后,寧毅終于把原本準備好的人手摳出來。他手上的六千人,包括了警備團、剿匪部隊、部分參與了前線作戰的特種作戰人員以及少量的技術兵。
集結于前線的三萬四千余人,實際上并不集中。依靠棕溪、雷崗之前山嶺的道路崎嶇,大兵團展不開的特性,大量的兵力都被放了出去,分散作戰。
二月二十三這天清晨,女真人的幾支部隊就已經展開了大規模的穿插突襲,華夏軍這邊在反應過來后,第一時間集結起來的大約是一萬五千的部隊,首先以四千、五千、六千人的三個集團迎擊斜保、拔離速、撒八麾下各一路薄弱力量,戰斗從中午開始便在山中打響。
華夏軍的力量隨后還在不斷調集。
寧毅從梓州的出發,與女真人選擇的,倒是“不約而同”的一個時間點。但隨著他的這一步動作,二月二十三這天,對整個西南戰局而言,就有了截然不同的意義。
所有人都能夠知道,戰局到了極關鍵的節點上。但沒有多少人能理解寧毅做出這種選擇的動機是什么。
對于女真人而言,進入劍閣時主力是二十萬大軍,如今搞到前線只有十二萬,能用的漢軍幾乎消耗殆盡,從歷史上來說,是極為難堪的一幕。但戰爭并不遵循簡單的交換比,要用幾萬人的力量將金兵這樣耗下來,華夏軍承受的是更加巨大的壓力,當兵力漸漸減少,會在某一刻崩潰的,更可能是如今拼拼湊湊只剩下了四萬的華夏軍。
對于華夏軍主動出擊籍著山路攪混水的目的,女真人當然理解一部分。守城戰需要耗到進攻方放棄為止,野外的運動作戰則可以選擇攻擊對方的首腦,譬如說在這邊最復雜的山地地形上,奇襲了宗翰,又或者拔離速、撒八、斜保……只要擊潰一部主力,就能獲取守城作戰無法輕易拿下的戰果,甚至會造成對方的提前敗退。
為了應對這一可能,宗翰甚至都選擇了最謹慎的姿態,不愿意讓華夏軍知道他的所在。與此同時,他的長子完顏設也馬也并未出現在前線戰場上。
真正被放出來的誘餌,只有完顏斜保,宗翰的這個兒子在外界以魯莽著稱,但實際上心底細膩,他所率領的以延山衛為主體的復仇軍在整個金兵當中是僅次于屠山衛的強軍,即便婁室死去多年,在雪恥目的下一直接受訓練的這支部隊也本是女真人進攻西南的核心力量。
如果華夏軍要進行斬首,斜保是最好的目標,但要斬首斜保,需要把命真的搭上來才行。
女真人在過去一個多月的前進里,走得極為艱難,損失也大,但在總體上并沒有出現致命的錯誤。理論上來說,一旦他們越過雷崗、棕溪,華夏軍就必須轉身回到梓州,打一場不情不愿的守城戰。而到那個時候,大量戰斗力不高的部隊——譬如說漢軍,女真人就能讓他們長驅直進,在成都平原上盡情地糟蹋華夏軍的大后方。
這樣會讓華夏軍很難受,但對方必須這樣選擇——當然,宗翰等人也一度預測了越過雷崗、棕溪一線的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寧毅意識到困守梓州只是坐以待斃,于是壯士斷腕放棄成都平原,折回涼山山中繼續當他的山大王。那也算是西南之戰走到盡頭的一種方式。
誰也沒想到,寧毅出來了。
壯士斷腕到這個程度?一旦過了線,就以四萬人展開全面作戰?
破釜沉舟哀兵必勝的故事宗翰也知道,但在眼前的情況下,這樣的選擇顯得很不理智——甚至可笑。
因為這樣的迷惑,女真軍中二十三到二十四過度的這一晚顯得極不平靜,高層將領一面故作尋常地做出前線調動,一面與拔離速這邊的核心指揮群進行商議。
達賚、撒八等人自然都認為有詐。完顏斜保按照他的“設定”開始瘋狂前推,做出要抓住第一刻戰機的姿態,在后方早已蓄勢待發的萬余部隊也在迅速地擠過來。高慶裔一度提出諫言:“寧毅此人孤注一擲,盤算必然極不尋常,不如勒令寶山大王速速停住,另派軍隊前去試探。”
完顏設也馬持同樣的謹慎態度,但宗翰一時間并未作出決定,拔離速則一如既往地做著他穩健的工作——令中路大軍沉穩向前,即便有什么事情,也不至于與斜保軍隊完全脫節。
“……寧毅的六千人殺出來,即便戰力驚人,下一步會如何?他的目的為何?對所有踏出雷崗、棕溪的兵力以迎頭痛擊?他能擊敗幾人?”
半個晚上的時間,宗翰等人都在地圖上不斷進行推演,但無法推出結果來。天尚未全亮,斜保的使者也來了,帶來了斜保本人的書信與陳詞。
“……我方十五萬人出擊,兒子攜兩萬人先出雷崗、棕溪,即便華夏軍再強,不過以四萬總數相迎,若是如此,兒子即便擺陣,其余各軍皆已得出,西南戰局已定……若華夏軍不能以四萬人相迎,僅僅寧毅六千兵力,兒子又有何懼,最不濟,他以六千人擊敗兒子兩萬,兒子收攏軍隊與他再戰就是……”
“……兩軍交戰,戰機稍縱即逝,寧毅既驕其戰力,正是兒子迎頭猛擊之時。唯一可慮者,是寧毅以六千人誘敵,集結正面隊伍,余先以包圍之策徹底吞下吾手上大軍,正是傷十指不如斷一指之策,但此事亦不難應對……”
寧毅這般目空一切地殺出來,最大的可能,無非是看見雷崗、棕溪已不可守,想要在十五萬大軍全部出來之前先集中優勢兵力吃下己方一部。但這樣又何嘗是壞事,作戰之中,不怕對方有企圖,就怕對方沒有,那才難以捉摸。也是因此,寶山道,寧毅想吃,我撐死他就是了。
至于后方,只要拔離速、撒八、達賚等人的軍隊死死地壓住山間的華夏軍,使他撤不下多少人,華夏軍火中取栗的企圖,實現的可能性就不大——若還能撤下兵力,本身就很匪夷所思。
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如果寧毅領著六千人過來,說想要吃斜保手上的兩三萬主力,而斜保的反應不是“讓他吃、請一定吃完”,那女真人其實也不必再爭霸天下了。
即便四到五倍于寧毅的力量,率領女真最強軍隊之一的斜保也做了戰敗的打算,頂多是“收攏軍隊與他再戰就是”,事實上,女真人口中對對面軍隊的稱謂,也已經不知不覺地從“黑旗軍”改成了“華夏軍”,這也是過去四個月時間里,華夏軍在女真人臉上打出來的尊重。
二十四,宗翰做出了決斷,認可了斜保的計劃,與此同時,拔離速的大軍穩健地前壓,而在北面一點,達賚、撒八的軍隊保持了保守態度,這是為了對應華夏軍“宗翰與撒八在一起”的猜測而故意做出的應對。
值得一提的是,取得了父親的首肯之后,斜保雖然命令后路軍不斷加快前行的速度,但在前線上,他只是保持了快速的姿態,而令隊伍盡量投入到與華夏軍主力一支的作戰中去,將所有部隊過棕溪的時間,盡量拉長了一天。
兩萬人他還覺得不夠保險,因此他要集結三萬大軍,然后再沖向寧毅——這個動作也是在試探寧毅的真正目的,如果對方真的是試圖以六千人跟自己決戰,那他就應該等一等自己。
二十六的凌晨,斜保的第一支隊伍踏過棕溪,他原本以為會受到對方的迎頭痛擊,但迎頭痛擊沒有來,寧毅的軍隊還在數里外的地方集結——他看起來像是要取迎擊正當中的女真主力,往旁邊挪了挪,擺出了威懾的姿態。
——威懾你麻痹啊!
這個時候,在拔離速的中陣里,已經打出了宗翰的帥旗,正面壓迫前線的華夏軍主力。山間的廝殺進一步升級,攻防戰已經打成陣地模式,華夏軍以炮陣封鎖山口不斷地占便宜,但女真人也確定要死了華夏軍的主力讓其無法離開。事實上所有人卻都在等待著戰局的下一步變化,寧毅這邊的反應詭異到讓人懵逼。
二十八,斜保接近三萬人力量都已經陸續集結起來,甚至拉來了三千騎兵。寧毅不緊不慢地挪向前方,斜保也跟著挪向前方,他始終認為對方是該在某個時刻耍詐的,但一直沒有,兩撥人之間的互動看起來像是兩個小孩子的喊話。
“有種你砍啊!”
“我砍了!”
“你砍啊!”
“我砍了!”
“不砍是孫子——”
總要砍一刀的,否則就成司馬懿了。
二十八這天下午,前方山間戰火連天。望遠橋附近,完顏斜保一刀砍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