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里都是硝煙與鮮血的味道,大地之上火焰還在燃燒,尸首倒伏在地面上,歇斯底里的呼喊聲、慘叫聲、奔跑聲乃至于哭聲都混雜在了一起。
不再敢繞弧線的馬隊奔向華夏軍的人墻,他們的前方,整排整排的煙霧升騰起來。
戰馬在奔跑中滾落了,馬上的騎士落向地面,上千斤重的戰馬將騎士的身體砸斷,骨骼斷裂擠壓血肉,鮮血沖出爆開的皮膜,后方的同伴相繼摔落。
全面交鋒的一瞬間,寧毅正在馬背上眺望著周圍的一切。
如果是在后世的影視作品中,這個時候,或許該有宏大而悲壯的音樂響起來了,音樂或者名為帝國的黃昏》,或者名為無情的歷史》……
找不到主人的海東青在天空中飛翔。
溫撒摔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他是被火箭彈的第二輪發射間接絆倒的,盔甲摔在地上,讓他暈厥了一瞬,醒過來時,嗡嗡嗡的無數聲響都在腦子里轉。
腿骨折斷的戰馬在一旁嘶鳴掙扎,遠處有戰馬被炸得焦黑的景象,殘余的火焰甚至還在地面上燒,有負傷的戰馬、負傷的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他扭頭望向戰場的那一端,洶涌的馬隊沖向華夏軍的陣地,隨后猶如撞上了礁石的海浪,前頭的戰馬如山一般的倒下,更多的如同飛散的浪花,朝著不同的方向混亂地奔去。
他的腦子里甚至沒能閃過具體的反應,就連“完了”這樣的認知,此時都沒有降臨下來。
作為女真的宿將,他經歷過無數的戰陣,經歷過勝利,也經歷了失敗,在一片同伴的尸體中爬起來的經歷也早已有過,但在這一刻那似乎真實又顯得虛幻的無力感,他這一生都不曾體驗過。
那個名叫寧毅的漢人,翻開了他匪夷所思的底牌,大金的三萬精銳,被他按在手掌下了。
這樣的認知其實還夾雜了更多的隱隱約約能夠察覺到的東西,在開戰之前,對于寧毅會有詐的可能,軍中的眾人并不是沒有認知但最多最多,他們會想到的也只是三萬人敗陣,撤退之后重整旗鼓的模樣。
三萬女真精銳被六千黑旗硬吞下去,即便在最惡劣的想象里,也沒有人會與同伴討論這樣的可能。
但如果是真的呢?
煙霧與火焰以及充血的視野已經讓他看不清華夏軍陣地那邊的狀況,但他依然回想起了寧毅那冷漠的注視。
這個在西北斬殺了辭不失大帥的漢人,在這一天,將之化為了現實。
那么下一步,會發生什么事情……
他的腦中閃過了這樣的東西,隨后身上染血的他朝著前方發出了“啊”的嘶吼之聲。自護步達崗過去之后,他們肆虐天下,同樣的呼喊之聲,溫撒在對手的口中聽到過許多遍。有的來自于對陣的殺場,有的來自于家破人亡戰爭失敗的俘虜,那些渾身染血,眼中有著淚水與絕望的人總能讓他感受到自身的強大。
這一刻,是他第一次地發出了同樣的、歇斯底里的呼喊。
人墻在子彈的前方不斷地推進又化為尸首剝離,轟炸的火焰一度形成了屏障,在人群中清出一片橫亙于眼前的焚燒之地來,炮彈將人的身體炸成扭曲的形狀。
這一天的望遠橋,并不能說參戰的女真部隊缺乏勇氣又或者選擇了多么錯誤的應對方式。若從后往前看,渡河而戰任由寧毅選擇戰機固然是一種錯誤的選擇,但在三萬對六千的情況下,完顏斜保的這一分讓步,也只能算是非戰之罪。
面對著跨越了一道門檻的科技進步,不管是誰,總歸有人會在頭頂挨上這一刀。面對著巨大的變故,斜保第一時間的判斷與反應是夠得上名將的標準的,他不可能做出開戰第一時間讓三萬人掉頭的命令,唯一的選擇只能是以快打快,突破對方組成的古怪屏障。
而絕大部分金兵中的中低層將領,也在號聲響起的第一時間,收到了這樣的緊迫感。
至少在戰場交鋒的第一時間,金兵展開的,是一場堪稱萬眾一心的沖鋒。
然而部分人的恐懼感,在第二輪火箭轟炸后的片刻,也已經產生了。
火箭彈第二輪的飽和發射,以五枚為一組。七組一共三十五枚火箭彈在短暫的時間里拍成長排落于三萬人沖陣的中軸上,升騰的火焰甚至一度壓倒了女真大軍沖陣的聲音,每一組火箭彈幾乎都會在地面上劃出一道曲線來,人群被清空,人體被掀飛,后方沖鋒的人群會陡然間停下來,隨后形成了洶涌的擠壓與踩踏。
有一組火箭彈更是落在了金人的炮兵彈藥堆里,形成了更為狂烈的連鎖爆炸。
沖鋒的中軸,陡然間便形成了混亂。
一些人甚至是下意識地被嚇軟了腳步。
而在鋒線上,四千余把火槍的一輪射擊,更是吸收了飽滿的鮮血,短時間內上千人的中槍,近兩千人的翻摔滾倒,也委實是猶如大壩決堤、洪水漫卷一般的宏偉景象。這樣的景象伴隨著巨大的煙塵,后方的人轉眼間推展過來,但整個沖鋒的陣線實際上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了。
通常來說,久經沙場的人會習慣一種說法。戰場之上,普通的軍隊損失過一成就會崩潰,能承受兩成損傷的已經是精兵,能承受三成以上損失而不崩潰的,則是可以縱橫天下的強軍。但這樣的說法,實際上也有他的適用范圍。
一成、兩成、三成損傷的分別,主要是指軍隊在一場戰斗中一定時間內能夠承受的損失。損失一成的普通軍隊,收攏之后還是能繼續作戰的,在連續的整場戰役中,則并不適用這樣的比例。而在眼前,斜保率領的這支復仇軍以素質來說,是在普通作戰中能夠損失三成以上猶然能戰的強軍,但在眼前的戰場上,又不能適用這樣的衡量方法。
第一時間的損傷,太大了。
作戰第一時間激發起來的勇氣,會令人暫時的忘卻恐懼,不顧一切地發起沖鋒。但這樣的勇氣當然也有極限,如果有什么東西在勇氣的巔峰狠狠地拍下來,又或者是沖鋒的士兵突然反應過來,那看似無限的勇氣也會陡然跌落谷底。
三排的火槍進行了一輪的射擊,隨后又是一輪,洶涌而來的大軍風險又如同洶涌的麥子一般倒下去。這時候三萬女真人進行的是長達六七百米的沖鋒,抵達百米的鋒線時,速度其實已經慢了下來,吶喊聲固然是在震天蔓延,還沒有反應過來的士兵們仍舊保持著昂然的斗志,但沒有人真正進入能與華夏軍進行肉搏的那條線。
穿沉重盔甲的女真將領此時或許還落在后頭,穿著輕薄軟甲的士兵在越過百米線或者是五十米線后,實際上已經無法抵抗火槍的穿透力。
火槍機械般的進行了數輪射擊,有少量士兵在飛來的箭矢中受傷,亦有數桿火槍在射擊中炸膛,反而傷到了射手本人,但在隊列當中的其他人只是機械地裝彈、瞄準、射擊。此后第三輪的火箭彈發射,數十火箭彈在女真人沖鋒的百米線上,劃了一條歪歪扭扭的線。
恐懼,便再也壓不住了。
一些滾落地面的士兵開始裝死,人群之中有奔跑的士兵腿軟地停了下來,他們望向周圍、甚至望向后方,混亂已經開始蔓延。完顏斜保橫刀立馬,呼喊著周圍的將領:“隨我殺敵”
之后又有人喊:“停步者死”這樣的呼喊固然起了一定的作用,但事實上,此時的沖鋒已經完全沒有了陣型的約束,軍法隊也沒有了執法的余裕。
華夏軍的陣地當中,寧毅指揮火箭彈的方陣:“準備三組,往他們的后路劃一下,告訴他們,走不了”
此后,部分女真將領與士兵朝著華夏軍的陣地發起了一輪又一輪的沖鋒,但已經無濟于事了。
午時未盡,望遠橋南端的平原之上無數的煙塵升騰,華夏軍的火槍兵開始列隊前進,軍官朝著前方呼喊“投降不殺”。火箭彈不時飛出,落在逃散的或者進攻的人群里,大量的士兵開始往河邊潰退,望遠橋的位置遭到火箭彈的陸續集火,而絕大部分的女真士兵因為不識水性而無法下河逃生。
平原之上一群又一群的人扔掉武器跪了下來,更多的人試圖往周圍潰散奔逃,韓敬率領的千余人組成的馬隊已經朝這邊增援過來了,人數雖不多,但用于追捕潰兵,卻是再合適不過的事情。
完顏斜保英勇的沖鋒,并沒有對戰局造成太大的影響,事實上,屬于他的唯一一次下注的機會,只是在戰局開端時的“攻”或“逃”的選擇。而在眼見局勢崩壞之后,他并未第一時間選擇逃亡他至少要進行一次的努力。
或許他想還能有機會。
許多年前,仍無比孱弱的女真軍隊起兵反遼,阿骨打在出河店以三千七百人對決七千人取勝,其實他們要對陣的又何止是那七千人。此后在護步達崗以兩萬迎戰七十萬而取勝,當時的女真人又何嘗有勝利的把握。
“沒有把握時,只好亡命一博。”
女真的這許多年輝煌,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他在心中向戰歌祈禱,光芒照耀著沖鋒的軍隊。在沖鋒的過程里,斜保的戰馬首先被飛來的子彈打死了,他本人滾落地面,隨后暈厥過去。不少的親衛試圖沖過來救他,但許多人都被射殺在沖鋒途中。
我的白虎山神啊,吼叫吧!
我是勝過萬人并受到天寵的人!
他隨后也醒來了一次,掙脫身邊人的攙扶,揮刀大喊了一聲:“沖”隨后被飛來的子彈打在盔甲上,倒落在地。
迷迷糊糊中,他想起了他的父親,他想起了他引以為傲的國家與族群,他想起了他的麻麻……
南方九山的太陽啊!
東方剛直不屈的祖父啊!
注視我吧 華夏軍的士兵過來了,抓起了他,有人稍作檢查后,拖起他往前走,斜保心中的熱血稍稍的褪去,在這從未嘗試過的處境中想到了可能的后果,他奮力掙扎起來,開始歇斯底里地大喊。華夏軍的士兵拖著他穿過了一處處黑煙升騰的爆炸點,斜保抬起頭,一名身穿長長軍大衣的男子朝這邊走過來。
這是寧毅。
這也是他第一次正面面對這位漢人中的魔頭。他面容如書生,唯有目光凜冽。
注視我吧 “我……”
斜保吼叫起來!
“……我殺了你!你使邪法!這是巫術”
他的雙手被綁在了身后,滿口是血,朝外頭噴出來,面目已經扭曲而猙獰,他的雙腿猛地發力,腦袋便要朝著對方身上撲過去、咬過去。這一刻,縱然是死,他也要將面前這魔頭嚇個一跳,讓他明白女真人的血勇。
白虎神與先祖在為他歌唱。但迎面走來的寧毅臉上的神色沒有半點變化。他的步伐還在跨出,右手舉起來。
幾乎在斜保撲出的下一刻,寧毅的重拳呼嘯而出,轟在了斜保的側臉上。
腦中的歌聲嗡的停了下來。斜保的身體在空中翻了一圈,狠狠地砸落在地上,半張嘴里的牙齒都掉落了,腦子里一片混沌。
艱難轉身,寧毅站在他的前方,正冷漠地看著他的臉,華夏軍士兵過來,將他從地上拖起。
“不要讓他死,我要在完顏宗翰的面前,當場處決他。”
在斜保再度瘋狂掙扎起來之前,有人卸掉了他的下巴,隨后將他五花大綁起來。
望遠橋的交戰,始于二月二十八這天的午時三刻,未時未至,主體的戰斗實際上已經落下帷幕,后續的清理戰場則花去了一兩個時辰。未時過去后,宗翰等人在獅嶺大營之中收到了來自望遠橋的第一份情報。完顏設也馬大喊:“這必是假的,綁了那傳訊人!”
確認情報實際上也用不了多久。
接下來,都是從未體驗過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