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決戰的時候,已經到了。”
四月十九,康縣附近大龍山,凌晨的月光皎白,透過木屋的窗欞,一格一格地照進來。
木屋里燃燒著火把,并不大,火光與星光匯在一起,秦紹謙對著剛剛集合過來的第七軍將領,做了動員。
“時間已經過去十多年了。”他說道,“在過去十多年的時間里,中原在戰火里淪陷,我們的同胞被欺凌、被屠殺,我們也一樣,我們失去了戰友,在座的諸位大多也失去了親人,你們還記得自己……親人的樣子嗎?”
房間外,華夏第七軍的戰士已經集結在一片一片的篝火之中。
“我還記得我爹的樣子。”他說道,“當年的武朝,好地方啊,我爹是朝堂宰輔,為了守汴梁,得罪了皇帝,最終死在流放的路上,我的兄長是個書呆子,他守太原守了一年多,朝堂不肯發兵救他,他最后被女真人剁碎了,腦袋掛在城墻上,有人把他的腦袋送回來……我沒有看到。”
“區區……十多年的時間,他們的樣子,我記得清清楚楚的,汴梁的樣子我也記得很清楚。兄長的遺腹子,眼下也還是個小蘿卜頭,他在金國長大的,被金人剁了一根手指頭。就十多年的時間……我那時候的小孩子,是整天在城里走雞逗狗的,但現在的孩子,要被剁了手指頭,話都說不全,他在女真人那邊長大的,他連話,都不敢說啊……”
馬和騾子拉的大車,從山上轉下來,車上拉著鐵炮等軍械。遠遠的,也有些百姓過來了,在山邊上看。
秦紹謙一只眼睛,看著這一眾將領。
“有人說,落后就要挨打,我們挨打了……我記得十多年前,女真人第一次南下的時候,我跟立恒在路邊說話,好像是個傍晚——武朝的傍晚,立恒說,這個國家已經欠賬了,我問他怎么還,他說拿命還。這么多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們一直還賬,還到現在……”
風吹過外頭的篝火,映照出來的是一道道挺拔的身姿。空氣中有凜冽的氣息在匯集。秦紹謙的目光掃過眾人。
“從夏村……到董志塬……西北……到小蒼河……達央……再到這里……我們的敵人,從郭藥師……到那批朝廷的老爺兵……從西夏人……到婁室、辭不失……從小蒼河的三年,到今天的完顏宗翰、完顏希尹……有多少人,站在你們身邊過?他們隨著你們一道往前沖鋒,倒在了路上……”
“十多年前,我們說起女真人來,像是一個神話。從出河店到護步達崗,他們打敗了不可一世的遼國人,每次都是以少勝多,而我們武朝,聽說遼國人來了,都覺得頭疼,更何況是滿萬不可敵的女真。童貫當年率領十余萬人北伐,打不過七千遼兵,花了幾千萬兩銀子,買了燕云十六州的四個州回來……”
他回憶當年,笑了笑:“童王爺啊,當年只手遮天的人物,我們所有人都得跪在他面前,一直到立恒殺周喆,童貫擋在前頭,立恒一巴掌打在他的頭上,他人飛起來,腦袋撞在了金鑾殿的臺階上,嘭——”
“當年,我們跪著看童王爺,童王爺跪著看皇帝,皇帝跪著看遼人,遼人跪著看女真……為什么女真人這么厲害呢?在當年的夏村,我們不知道,汴梁城百萬勤王大軍,被宗望幾萬人馬數次沖鋒打得潰不成軍,那是何等懸殊的差距。我們許多人練武一生,不曾想過,人與人之間的區別,竟會如此之大。但是!今天!”
秦紹謙的聲音猶如雷霆般落了下來:“這差距還有嗎?我們和完顏宗翰之間,是誰在害怕——”
門窗外,火光搖曳,夜風猶如虎吼,穿山過嶺。
“……我們的第五軍,剛剛在西南打敗了他們,寧先生殺了宗翰的兒子,在他們的面前,殺了訛里里,殺了達賚,殺了余余,陳凡在潭州殺了銀術可,接下來,銀術可的弟弟拔離速,將永遠也走不出劍閣!這些人的手上沾滿了漢人的血,我們正在一點一點的跟他們要回來——”
“第五軍已經在最艱難的環境下對抗宗翰,反敗為勝了,華夏軍的諸位,他們的兵力,已經非常緊張,拔離速拼死守住劍閣,不想讓我們兩支軍隊連成一片,宗翰以為只要隔開劍閣,他們在這邊面對我們的,就是優勢兵力,他們的主力近十萬,我們不過兩萬人,所以他想要趁著劍閣未破,擊敗我們,最后給這場大戰一個交代……”
他的眼角閃過殺意:“女真人在西南,已經是敗軍之將,他們的銳氣已失,但宗翰、希尹不想承認這一點。那么對我們來說,就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我們面對的,是一幫敗軍之將;壞消息是,當年橫空出世,為女真人打下江山的那一批滿萬不可敵的軍隊,已經不在了……”
“我們華夏第七軍,經歷了多少的磨煉走到今天。人與人之間為什么相差懸殊?我們把人放在這個大爐子里燒,讓人在刀尖上跑,在血海里翻,吃最多的苦,經過最難的磨,你們餓過肚子,熬過壓力,吞過炭火,跑過風沙,走到這里……如果是在當年,如果是在護步達崗,我們會把完顏阿骨打,活活打死在軍陣前頭……”
“但是今天,我們只能,吃點冷飯。”
他說到這里,語調不高,一字一頓間,口中有血腥的壓抑,房間里的將領都正襟危坐,人們握著雙拳,有人輕輕地扭動著脖子,在清冷的夜里發出細微的聲響。秦紹謙頓了片刻。
“想一想這一路過來,已經死了的人!想一想做下這些壞事的兇手!他們有十萬人,他們正在朝我們過來!他們想要趁著我們人手不多,占點便宜!那就讓他們占這個便宜!我們要打破他們最后的妄想,我們要把完顏宗翰這位天下兵馬大元帥的狗頭,打進泥里!”
“——全體都有!”
房間里的將領站起來。
秦紹謙的目光掃過他們。
窗外清冷的月光,也正掃過這人間的關山重重,某些影響正如波瀾般推開,將領走向士兵,一重一重的動員,隨后斥候部隊首先開始了行動,之后是主力、輜重。第七軍不同于其他的軍隊,他們沒有表面上的狂熱,血只在身體里燒。決戰的時刻,已經到來。
“我們——出征。”
兵鋒猶如大河決堤,奔涌而起!
宗翰已經很少想起那片林海與雪原了。
虎水(今哈爾濱阿城區)沒有四季,那里的雪原常常讓人覺得,書中所描寫的四季是一種幻象,從小在那里長大的女真人,甚至都不知道,在這天地的哪些地方,會有著與家鄉不一樣的四季更迭。
知道得太多是一種痛苦。
宗翰是國相撒改的長子,雖然女真是個貧窮的小部落,但作為國相之子,總會有這樣那樣的特權,會有知識淵博的薩滿跟他講述天地間的道理,他有幸能去到南面,見識和享受到遼國夏天的滋味。
這是痛苦的味道。
有一段時間,他甚至覺得,女真人生于這樣的冰天雪地里,是老天給他們的一種詛咒。那時候他年紀還小,他害怕那雪天,人們往往走入冰天雪地里,入夜后沒有回來,旁人說,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冰天雪地里有狼、有熊,人們教給他戰斗的方法,他對狼和熊都不感到畏懼,他畏懼的是無法戰勝的冰雪,那充斥蒼穹間的充滿惡意的龐然巨物,他的鋼刀與投槍,都無法損傷這巨物一絲一毫。從他小的時候,部落中的人們便教他,要成為勇士,但勇士無法傷害這片天地,人們無法戰勝不受傷害之物。
即便成為最強的勇士,在敵人面前,他依然是無助的螻蟻。
直到十二歲的那年,他隨著大人們參加第二次冬獵,風雪之中,他與大人們失散了。漫天的惡意無所不在地擠壓他的身體,他的手在冰雪中凍僵,他的刀槍無法給予他任何保護。他一路前行,風雪交加,巨獸就要將他一點點地吞沒。
直到天邊剩余最后一縷光的時候,他在一棵樹下,發現了一個小小的木柴堆壘起來的小房包。那是不知道哪一位女真獵戶堆壘起來暫時歇腳的地方,宗翰爬進去,躲在小小的空間里,喝完了隨身攜帶的最后一口酒。
柴堆外頭狂風怒號,他縮在那空間里,緊緊地蜷縮成一團。
他就這樣與風雪相處了一個晚上,不知什么時候,外頭的風雪停下來了,萬籟俱靜,他從房間里爬出去。扒開積雪,時間大概是凌晨,樹林上方有漫天的星斗,夜空明凈如洗,那一刻,仿佛整片天地間只有他一個人,他的身邊是小小柴堆堆壘起來的避難之地。他似乎明白過來,天地只是天地,天地并非巨獸。
第二天天明,他從這處柴堆出發,拿好了他的刀槍,他在雪原之中獵殺了一只狼,喝了狼的血,吃了肉,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另一處獵人小屋,覓到了方向。
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擺在了他的面前,天地之間遍布危機,但天地不存在惡意,人只需要在一個柴堆與另一個柴堆之間行進,就能戰勝一切。從那以后,他成為了女真一族最出色的戰士,他敏銳地察覺,謹慎地計算,勇敢地殺戮。從一個柴堆,去往另一處柴堆。
長久以來,女真人便是在嚴酷的天地間這樣活著的,出色的戰士總是善于計算,計算生,也計算死。
數年之后,阿骨打欲舉兵反遼,遼國是手握百萬大軍的龐然巨物,而阿骨打身邊能夠領導的士兵不過兩千余,眾人畏懼遼國威勢,態度都相對保守,唯獨宗翰,與阿骨打選擇了同樣的方向。
若這片天地是敵人,那所有的戰士都只能坐以待斃。但天地并無惡意,再強大的龍與象,只要它會受到傷害,那就一定有打敗它的方法。
不久之后,阿骨打以兩千五百人擊敗一萬渤海軍,斬殺耶律謝十,奪取寧江州,開始了此后數十年的輝煌征程……
回溯過往,這也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這期間,他很少再想起那一晚的風雪,他看見巨獸奔行而過的心情,其后星光如水,這世間萬物,都溫柔地接納了他。
坐在山坡上的宗翰睜開眼睛,前方是蔓延的營帳,天空中星火如織,溫暖的大地,橫亙的山嶺,看起來全然沒有絲毫的惡意。在這里,人們不必從一個柴堆去往另一個柴堆,不必在天黑之前,尋找到下一間小屋,但他在這出來散步的凌晨,終于又看見那呼嘯凜冽的北風了。
如果計算不好距離下一間小屋的路程,人們會死于風雪之中。
四十年前的少年握緊長矛,在這天地間,他已見識過無數的盛景,殺死過無數的巨龍與原象,風雪染白了須發。他也會想起這凜冽風雪中一道而來的同伴們,劾里缽、盈歌、烏雅束、阿骨打、斡魯古、宗望、婁室、辭不失……到得如今,這一道道的身影都已經留在了風雪肆虐的某個地方。
但女真將繼續前行,尋找下一處躲避風雪的小屋,而他將殺死路途中的巨獸,啖其血,食其肉。這是天地間的真相。
四月十九上午,軍隊前方的斥候觀察到了華夏第七軍調轉方向,試圖南下逃跑的跡象,但下午時分,證明這判斷是錯誤的,未時三刻,兩支軍隊大規模的斥候于陽壩附近卷入戰斗,附近的軍隊隨即被吸引了目光,靠近支援。
但就在不久之后,金兵先鋒浦查于百里之外略陽縣附近接敵,華夏第七軍第一師主力沿著秦嶺一路進軍,雙方迅速進入交戰范圍,幾乎同時發起進攻。
宗翰兵分數路,對華夏第七軍發起迅速的合圍,是希望在劍門關被寧毅擊破之前,以多打少,奠定劍門關外的局部優勢,他是主攻方,理論上來說,華夏第七軍將會在四倍于己的兵力前盡量的退守、防御,但誰也沒想到的是:第七軍撲上來了。
這天下午,華夏軍的沖鋒號響徹了略陽縣附近的山野,兩頭巨獸撕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