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草覆地,秋卷天云。
建朔二年八月底,黑旗軍與女真西路軍的第一輪沖突,是在八月二十三這天夜間,于延州城東北方向的原野間爆發的。
其時考慮到女真軍隊中海東青的存在,以及對于小蒼河明目張膽的監視,對于女真軍隊的偷襲很難奏效。但出于概率考慮,在正面的交戰開始之前,黑旗軍中上層仍舊準備了一次偷襲,其計劃是,在女真人意識到熱氣球的全部作用之前,使其中一只熱氣球飛至女真軍營上空,對完顏婁室帥帳投下炸藥包。
投彈時間選在夜間,若能僥幸奏效炸死完顏婁室,則黑旗軍不費吹灰之力解除西北之危。而即便爆炸發生在帥帳附近,女真軍營驟然遇襲也必然慌亂,然后以韓敬四千軍隊襲營,有極大可能女真軍隊將就此崩盤。
此時的熱氣球——不管何時的熱氣球——控制方向都是個極大的問題,但是在這段時日的升空中,小蒼河中的熱氣球操控者也已經初步把握到了訣竅。熱氣球的飛行在大方向上仍是可控的,這是因為在空中的每一個高度,風的流向并不一致,以這樣的方式,便能在一定程度上決定熱氣球的飛行。但由于精度不高,熱氣球升空的位置,距離女真大營,仍舊不能太遠。
因為這樣的原因,熱氣球在升空之前,最終被女真斥候發現,或許也是因為老天爺并不愿意黑旗軍在這里勝得太過容易。此后,黑旗軍特種團的帶隊人陳興果斷選擇了放棄任務,高速撤走,韓敬自然也只能放棄夜襲女真的計劃。
然而在此之后,女真將領撒哈林坎木率領千余騎兵尾隨而來,與韓敬的隊伍在這個夜里發生了摩擦。這原本是試探性的摩擦卻在之后迅速升級,或許是雙方都未曾料到過的事情。
這女真將領撒哈林原本便是完顏婁室麾下親隨,率領的都是這次西征軍中精銳。他們這一路南下,戰場上悍勇無畏,而在他們眼前的漢人軍隊。往往也是在一次兩次的沖殺下便潰不成軍。
雙方打個照面,列陣奔襲、騎射,一開始還算有章法,但畢竟是夜間。兩輪糾纏后。撒哈林惦記著完顏婁室想要那飛天之物的命令,開始試探性地往對方那邊穿插,第一輪的沖突爆發了。
韓敬這邊的騎兵,又哪里是什么省油的燈。本就是呂梁山中最為玩命的一群人,沒飯吃的時候。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與人搏殺都是家常便飯。其中不少還都參加過與怨軍的夏村一戰,當小蒼河的黑旗軍打敗了西夏十五萬大軍,這些胸中已滿是傲氣的漢子也早在渴望著一戰。
而最要命的,還是這一年以來,寧毅在青木寨、小蒼河幾地對董志塬一戰的宣傳,當時禹藏麻帶領輕騎兵對沖陣隊伍造成威脅時,特種團參謀長官周歡率領數百人以暴烈無比的方式發起沖鋒。最終數百騎兵硬生生地打垮了幾千騎兵的士氣。小蒼河能做到的事情,青木寨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當雙方心中都憋了一口氣,又是夜間。第一輪的沖鋒和搏殺“不小心”爆發之后,整個夜晚便陡然間沸騰了起來。歇斯底里的吶喊聲陡然炸裂了夜空,前方小半已混在一起的情況下,兩邊的領軍者都不敢叫撤,只能盡量收束手下,但在黑暗里誰是誰這種事情,往往只能沖到眼前才能看得清楚。片刻間,廝殺、吶喊、沖撞和翻滾的聲音便在夜空下席卷開來!
以雙方手頭的兵力和盤算來說,這兩只軍隊,才只是第一次相遇。可能還弄不清目的的前鋒隊伍。在這接觸的片刻間,將彼此的士氣提升到極點,然后變成糾纏廝殺的狀況,委實是不多見的。但是當反應過來時。彼此都已經騎虎難下了。
在這夜色里參與了慘烈混戰的士兵,總共也有千人左右,而剩下的也不曾閑著,互相射箭、糾纏。火箭、不曾點火的箭矢斑斑點點的亂飚。女真人一方首先放出撤退的煙火,之后韓敬一方也傳令退卻,然而已經晚了。
黑暗中的混亂廝殺早已蔓延開去。大規模的混亂逐漸變成小團體、小規模的奔襲、火拼。這個夜里,糾纏最久的幾支隊伍大概是一路殺出了十里開外。呂梁山中出來的軍人對上長白山中的獵戶,雙方即便變成了不成建制的小團體,都不曾在黑暗的山嶺間失去戰斗力。半個夜晚,山嶺間的喋血拼殺,在各自奔逃、尋找同伴和大隊的路上,幾乎都沒有停下來過。
當臨近午夜,完顏婁室派出的接應部隊到來,韓敬率領手下施施然地退去,對方便也沒有選擇追趕。而韓敬的人馬在后退數里之后,便停留下來,安營扎寨,不打算走了。
這個夜晚,發生在延州城附近的熱鬧持續了大半晚。而就此時仍率領九萬大軍在圍城的言振國所部來說,對于發生了什么,仍舊是個大寫的懵逼。到得第二天,他們才大概弄清楚昨晚撒哈林與某支不知名的軍隊發生了沖突,而這支軍隊的來歷,隱隱指向……東北面的山中。
言振國叫上幕僚隆志用、慕文昌等人在營中開了個會。他雖是身居秦鳳路制置使,但秦鳳路一帶,多數本就是西軍地盤,這令得他權位雖高,實際地位卻不隆。女真人殺來時,他左支右拙,跑也沒跑掉,最終被俘,便干脆降了女真,被驅趕著來攻打延州城,反倒覺得此后再無退路了,豁然起來。然而在這邊這么長時間,對于周圍的各種勢力,還是清楚的。
“此時西北,折家已降。若非假降,眼下出來的,恐怕便是呂梁山中那混世魔王了,此軍兇悍,與女真人怕是有得一拼。若然前來,我等不得不早作預防。”
這時候外頭還在攻城,言振國書生性情,想起此事,多少有點頭疼。幕僚隆志用便安慰道:“東主安心,那黑旗軍雖然悍勇,然弒君之舉足顯其格局有限。女真人席卷天下。氣吞山河,完顏婁室乃不世名將,用兵穩重,此時按兵不動正顯其章法。若那黑旗軍真的前來,學生以為必然難敵金兵大勢。東主只管靜觀其變便是。”
那穆文昌道:“我方十萬大軍,攻城綽綽有余。東家既然心憂,其一,當盡快破城。如此,黑旗軍即便前來,延州城也已無法救援,它無西軍援手,無益再戰。其二,我方騰出兩萬人列陣于后,擺出防御便可。那黑旗軍確是混世魔王,但他人數不多,又有婁室大帥在側。他若想對付我方,解延州之危。只需稍作糾纏,婁室大帥豈會把握不住機會……”
穆文昌說完,言振國笑起來,點頭稱善,隨后派將領分出兩萬人馬,于陣營后方再扎一營,以防御東面來敵。
此時是八月二十四的下午,延州的攻防戰還在劇烈的廝殺,于攻城方的后方,又分出了兩萬余人的軍陣。延州城頭。感受著愈發劇烈的攻城力度,渾身浴血的種冽隱隱察覺到了某些事情的發生,城頭的士氣也為之一振。
而在傍晚時分,東面的山麓間。一支軍隊已經迅速地從山間躍出。這支軍隊步履迅速,黑色的旗幟在秋風中獵獵招展,華夏軍的五個團,一萬三千多人延綿數里長的隊列,到了山外,方才停下來歇息了片刻。
炊事兵發放了饅頭和肉湯。
卓永青是黑旗軍中的新兵。本就是延州人,此時坐在田埂邊,呼呼地吃饅頭和喝湯,在他身邊一排的同伴大多也是同樣的姿態。夜色已漸臨,然而周圍放眼望去,荒蕪的天地間,道路邊都是黑旗軍士兵的身影,一排排一列列的仿佛根本不在野外,他便將些許的緊張壓了下來。
黑旗軍平日里的訓練不少,一天時間的行軍,對于卓永青等人來說,也只是稍感疲倦,更多的還是要赴戰場的緊張感。這樣的緊張感在老兵身上也有,但很少能看出來,卓永青的班長是毛一山,平日里人好,憨厚好說話,也會關心人,卓永青輕聲地問他:“班長,十萬人是什么樣子的?”
毛一山埋頭吃東西,看他一眼:“伙食好,不說話。”然后又埋頭吃湯里的肉了。
所有人都拿饅頭將碗底掃了一遍,稍作休息后,軍隊又啟程了,再走五里左右方才扎營,途中毛一山對卓永青道:“跟一萬人也差不多。”夜色之中,是延綿的火把,同樣步履的軍人和同伴,這樣的一致其實又讓卓永青的緊張有所消失。
除了必要的休息,黑旗軍幾乎未有停留,第二天,是二十五里的路程,下午時分,卓永青已經能隱約看到延州城的輪廓,前方的遠處,漫山遍野的人和軍帳,而延州城頭之上,隱約可見紅色、黑色雜陳的跡象,足見攻城戰的慘烈。
卓永青所在的這支軍隊稍作休整,前方,有一支不知道多少人的軍隊慢慢地推過來。卓永青被叫了起來,軍隊開始列陣,他站在第三排,舉盾,持刀,身體兩側、前后,都是同伴的身影,如同他們每次訓練一般,列陣以待。
旁邊,班長毛一山正悄悄地用嘴呼出長長的氣息,卓永青便跟著做。而在前方,有人大喊起來:“出發時說的話,還記不記得!?遇上敵人,只有兩個字——”
卓永青頓了頓,然后,有血絲在他的眼里涌起來,他用力地吼喊出來,這一刻,整個軍陣,都在喊出來:“兇!殘——”原野上被震得嗡嗡嗡的響。
他不知道自己身邊有多少人。但秋風起了,巨大的氣球從他們的頭頂上飛過去。
延州城上,種冽放下手中的那只劣質望遠鏡,微感疑惑地蹙起眉頭:“他們……”
八月二十五,黑旗軍兵分兩路,一支八千人,于延州城東北面與韓敬匯合,一萬二千人在匯合之后,緩緩推向女真人的軍營。同時,第二團第三團的五千余人,在稍南一點的地方,與言振國率領的九萬攻城大軍展開對峙。
完顏婁室命令言振國的部隊對黑旗軍發起進攻,言振國不敢違背,命令兩萬余人朝這邊推進過來。然而在交戰之前,他還是有些遲疑:“是不是當派使者,先行招降?”
幕僚想想,回應:“大人所言甚善,正和先禮后兵之道。”
傍晚時分,他們派出了使者,往五千余人這邊過來,才走到一半,看見三顆巨大的氣球飛過來了,五千人列陣前推。北面,兩軍主力正在對峙,所有的動靜,都將牽一發而動全身,然而一路奔襲而來的黑旗軍根本就沒有遲疑,縱然面對著女真戰神,他們也沒有給予任何面子。
其中一顆熱氣球朝兩萬余人的帥旗位置扔下了炸藥包。卓永青跟隨著身邊的同伴們沖上前去,照著所有人的樣子,展開了廝殺。隨著蒼茫的夜色開始吞食大地,血與火大規模地盛放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