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瀝的冷雨化作白日的暖陽,當九月初七的日頭升上天空,江寧城內,已放晴了數日。
天公的作美使得城內泥濘的路況得到暫時的改善,治安狀況的回升以及英雄大會的正式召開讓江寧的街面上又多了不少的行人,如今越是往江寧的城中過去,人群的匯聚越是密集。許多原本顯得緊張的酒肆茶樓,此時也都顯出了高朋滿座、客似云來的景象,縱然時不時的還會有一些小騷亂的出現,但大規模的變亂,總歸是暫時的停歇了。
辰時左右,嚴云芝從居住的客棧里走了出來。
刺客家的少女穿著一身相對樸素的灰衣,頭上的長發用藍色的頭巾包起來,手持一柄已經有些年歲的寬鞘長劍,臉上做了些許易容。乍看起來,就像是一名初入江湖、平平無奇的桀驁少年。身材雖有些矮瘦,但這個年月,許許多多的人本就是吃不飽的。
金樓混亂那晚被打斷的肋骨接好已有數日,平日里的行動間已經沒有太大的窒礙,只是若要劇烈活動,仍舊會感到疼痛。。
那混亂的一晚讓她愈發清晰地感受到了與綠林高手的真實差距,但在另一方面,生與死之間的經歷倒也更為踏實地削去了她心中因憤怒帶來的第一輪沖動情緒,轉而能以更為冷靜與理智的心態感受周圍所處的環境了。
這幾日的時間里,她行走于附近的街道上,身上已經不再有早幾日溢于言表的尖銳氣息,更像是一個自然而然融入周圍的普通人。若是再發生一次金樓的事件,不說能夠百分百的逃開金勇笙、李彥鋒這類高手的觀察,但至少,隱藏的概率是再加幾分的。
對于家傳“譚公劍”的許多練習講究,也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
在附近的街口的茶樓邊買了幾份當日的新聞紙,隨后去到旁邊的茶樓上一面看報一面吃早點。
此時陽光和煦,清晨的茶樓上聲音嘈雜,也多有看著新聞紙大聲交談的各路人物。江寧城的新聞紙小半年前才剛剛出現,過去幾個月向來沒有什么太過正經的報道,刊登的大部分或者是道聽途說的花邊消息,或者是西南傳來的低俗小說,直到九月里英雄大會召開,不少篇幅轉成了這次嶄露頭角的某某英雄的生平事跡,才稍稍變得有的放矢起來。
這是跟去年西南學習到的宣傳手法,多半是由公平黨中的某一方花了錢的,但煽動性的言辭與杜撰的生平,再加上某些類似“降龍十八掌”的充滿儀式感的絕技名詞,仍舊能夠讓城內的好事者們沸騰不已。
再加上某些報端尾末能夠賺錢的懸賞通緝信息匯集的黑榜訊息,已經足以讓此刻身處城內的綠林人們拼湊出一個個大大的江湖輪廓了。
隔壁幾張桌子上的人們,便都在議論這些事情。
“……昨日下午,在丙六擂臺上出現的這個王象佛,我跟你們說,那可了不得,去年在西南,他都是打出了名氣來的……六通老人當年專門點評過他的武藝……”
“……是極是極,這王象佛外號‘拳癡’,一身武藝那可真是厲害,已經到了宗師境界了……前些日子平等王那邊不是有個‘鐵拳’倪破,號稱兩只拳頭練到化境,本是奪冠的大熱門啊,結果遇上王象佛,被硬生生的打成了個血人……站不起來嘍……”
“……比武才開始,高手榜暫時排不出來,但是鴛鴦坊的賭牌上隱約透露,這王象佛在宗師榜上可列入前十,早幾日列的那張以懸賞算的黑榜,老大無非也就是這個位子……”
“……哎哎哎,黑榜未必做得了數,如今那上頭排最前頭的,是殺了什么……什么劉光世手下的那個兇徒,雖然新聞紙上說他的輕功可與‘寒鴉’比肩,可具體的名號都不清楚,這怎么比……空對空嘛……”
“……那排第二的連山大盜可不空吧,這人一把血刀最愛屠人滿門,綠林上可是說他的刀法隱追當年霸刀的……我看啊,王象佛未必打得過這連山盜……”
“……一個使拳、一個使刀,當然啦,一看就是使刀的比較兇……”
“……黑榜就是花錢上的啦,你們這些人就是無聊……作惡看的是心狠手辣,武藝高強的賞格不一定高,比如你們,要是殺了西南心魔手無縛雞之力的兒子,費不了多少勁吧,你懸賞肯定天下第一。而且這黑榜就列江南這點壞人,它也不客觀啊……”
“……是極是極,若是以賞格論,你們知道鄒旭不?這兩年劉光世劉將軍費勁心力討好西南,買了無數軍資,花的錢何止千萬兩,西南那邊跟他說,你干掉鄒旭,這些錢返兩成,我去……想一想鄒旭值多少錢?你們難道能說鄒旭就是黑榜天下第一?能跟林教主干?”
“……哎,這個我有話說。真要這樣談花錢上黑榜,那黑榜第一,其實很能服眾啊……你們想想,誰還能比西南的寧先生招人恨,他可殺了皇帝,當年為了懸賞他,中原是出了百萬大軍的。那你們看,心魔與教主,這搭得上了吧?‘鐵臂膀’周侗當年與心魔,那可是忘年之交,據說第一次見面,就有過三拳之約,雙方全力以赴,使出畢生最強的三拳,三拳之后,誰也奈何不了誰;后來‘兇閻王’陸陀,那多不可一世,也是遇上心魔,被一招‘番天印’直接打死了……”
“……心魔跟教主,這在武藝上倒確實有得一比,不過寧先生這些年在西南主持政務,出手不多了,難免有些退步吧……”
“……我來說句公道話……心魔只是特例,下頭的確實是拿錢堆上去的嘛,就是看仇家錢多不多而已,黑榜無非就是招人恨……你們看那十多位的兩個,五尺y魔和四尺y魔,年紀不大的,就是做的事情齷齪,采花嘛,用點蒙汗藥,晚上偷摸進房,武藝能有多高啊……”
“……話不是這么說,這五尺跟四尺,那不是一般的淫賊,他們的師門,很厲害的——”
“……別瞎扯,天下間哪里會有淫賊的門派。”
“……這你們就不懂了……要沒有大y魔,怎么生出小y魔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們嘰嘰喳喳,各抖機靈,茶樓中便洋溢著一片歡樂的氣息。在這樣的氛圍中,嚴云芝大致地看過了新聞紙后對兩位y魔的懸賞,不動聲色地將散發著油墨味的紙張蓋上了。
這些新聞紙上得不到太多正經的消息,但只要懸賞還在,或許便證明著那個奇奇怪怪的家伙仍舊活著。
過得一陣,先前約過的韓平、韓云兩兄弟從樓下上來了。他們也是在江寧城中有自己任務的人,最近這段時間,三人每隔一兩天碰一次頭,也給嚴云芝帶來了一些相對靠譜的消息來源。
不過,從八月底公平王何文入城開始,江寧城官面上的訊息并沒有太多離奇的變化,九月初一何文在公平黨的內部大會上提出了接下來的幾個關鍵問題,到初三第二次會議,各個勢力開始陸續提出各自的訴求,隨后私下里各方開始協商串聯。
在大的方向上,五方聚會,求同存異,將力量全部擰成一股繩的基本訴求還是存在的,解決方法當然是參考西南的經驗,組成一個各方“商量著來”的代表大會,而五方的訴求各自都退一退,商量出一個大家都能忍受的基本玩法來。這是官面上的人之常情,也是接下來最可能發生的事情。
一旦通過,公平黨的凝聚力就會進一步上升,過去各自為戰的五方甚至更多方的力量會暫時歸結于一個統一的政權之下,他們就可能真正變成這個天下最強的力量之一,在數量上,甚至還要隱約凌駕于西南的華夏政權,而且戰力上也并不虛弱。
一些意外的暗流自然也是存在的。
例如殺人如麻,行事最為極端的“閻羅王”周商勢力,在這幾次的會議上的表現,也是最為刺頭。初一的大會上何文提出公平黨的幾個基本問題后,其余三家大都心懷鬼胎、插科打諢的用口水話和稀泥,但回過頭來,卻都還提出了自己的訴求,也隱約有著讓步和協商的姿態,卻只有周商一派直接在會上說‘矯枉必須過正’,甚至說其它幾家的態度不行,做事不夠純粹。
而在此后的幾天里,也是“閻羅王”的一系,重復著這樣的論點,據說私下里表現出來的態度也都頗為強硬,有的甚至說出“要合并就按我們的方法來”,成為五大派中最不討喜的一方。
過去的日子里人們詬病于閻羅王的極端,但私下里卻也有冷門的消息傳出來,據說周商此人平素對西南寧先生的理念也極為關注。他是經過了認真的思考之后,認為何文也好、寧毅也好都過于婆婆媽媽,對于人心人性太不了解,必然無法成事,因此才選擇的這等極端的行事手段,而在此時看來,竟還真有了這樣的可能性。
當然,理念這樣的東西在現實層面上最重要的考量是行不行得通。周商的極端為“閻羅王”的派系帶來了首先的減分,到得初七這天,江寧城內的大會開過三輪之后,人們認為接下來的發展最可能的當然是五方各自妥協,而后組成一個政權,而倘若成不了,那可能就是何文、高暢、許昭南、時寶豐四方瓜分周商一方,把刺頭打掉后再行結合。
因為這樣的推測,連續幾日的時間里,部分原本投靠了周商的小勢力都受到了其他方的拉攏,但周商不為所動,甚至于部分人堅信,一旦開戰,他的人會越打越多。
相對而言,在入城前曾經傳出過各種傳言的公平王何文這邊,整個作風算得上四平八穩,除了在拋出問題時表現得稍微強硬一些,連日以來他都仔細聆聽各方的看法,說些深得合縱連橫精髓的話語。他這樣的行為給了各方很大的踏實感,只要公平王自己不作死,公平黨聯合的大局,總是能夠保住的,哪怕有周商這樣的刺頭,再糟糕無非是殺了他,但若是公平王本人真有些什么離經叛道的想法,整個公平黨大旗四分五裂,那就是真有可能的惡果。
“……不過公平王這邊,眼下還沒有把他的全盤打算扔出來,大伙兒想,可能還是要等到所有人態度明確之后,再拋出一個不太得罪人的辦法,給大家討論……”
“兄弟”二人之中,化名韓平的“兄長”岳銀瓶一面吃著早餐,一面清晰而有條理地跟嚴云芝說著這些訊息。
“……至于你家中的情況,我們也特意打聽了一下。嚴鐵和嚴二俠經時寶豐的引薦,于公平黨的第二次會議上,就已經參與到了其中……這樣的情況下,不管是為了面子還是里子,我看時寶豐那邊都不會讓嚴家太過吃虧,只要嚴姑娘你不出現,他們時家都是理虧的一方,所以你也不用為家里太過擔心了,安心看完這出好戲就是。”
金樓那一晚的混亂之后,嚴云芝這邊的心態,有了一定的變化。
她今年年方十七,過去也經歷了一些事情,從嚴家堡一路出來,總體上來說,心性當然是自傲的。然而通山的一番變故,再加上入城后的眾多議論,令得她非常的難受,而后可能會嫁為夫婿的時維揚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輕佻令她難以忍受,一怒之下逃跑出來,便想要做些事情,殺了李彥鋒又或是龍傲天報仇,解決掉這兩個讓自己身處難堪之中的罪魁禍首。
但金樓的一戰,終究令她看清楚了幻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李彥鋒只是順手的一棒,自己的肋骨被打斷,幾乎無法逃走,而那名叫龍傲天的少年與李彥鋒的戰斗中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煞氣,乃至于長街之上一眾高手所表現出來的種種姿態,都是自己短時間內無法觸及的東西,她才總算明白了自己目前所處的位置在哪里。
過去在家中修習“譚公劍法”,父輩們常常說刺殺之道便是以弱擊強,只要找準機會、觀察敏銳,哪怕是武道宗師,猝不及防之下也不是不能殺。她在先前也是這樣看待自己的武藝,然而那混亂而暴戾的局勢之中,她才真正意識到,以自己眼下的見識和修為,即便想要以弱擊強,那種老辣的時機,自己也是抓不住的。
想要報仇、想要有個公道,自己需要更高的武藝,這樣的武藝修為,并不是存在于腦中的一點想象可以增加的。
意識到這些之后,她對于此次在江寧城的目標有了調整,對于李彥鋒,她不打算急匆匆的前去刺殺了,對于那來自于西南的龍傲天,她想要找個機會質問他,但也已經明白,短期內是殺不掉他的。自己因為那一口氣離開家,不再履行與時維揚之間的婚約,這個選擇是正確的,但接下來需要面對的,恐怕就是一段更為長遠的江湖之行。而未來的某一天,她會將這些公道,一一拿回來。
想清楚這樣的事情之后,對于譚平、譚云兩位兄長,她做出了道謝,同時也為自己去到金樓看熱鬧的不成熟道了歉。
而在對面,銀瓶對于救下的這名少女,原本只是一種俠義心驅使下的舉手之勞,金樓外長街上的出手,也不過是在能力之內的一種幫助。但在見到她的這番心性轉變后,對她倒是變得更加欣賞起來。
此刻年近二十的銀瓶與岳云一般,在顛沛流離的軍旅生涯中度過了整個少女時期。女子的心性本就成熟得早,她經歷了戰場的廝殺,也負責過不少軍中庶務的處理,武藝之上,作為周侗衣缽正統的五步十三槍在年輕一輩中罕逢敵手,先前岳云曾經調侃過的將她送入宮中成為“王妃”的說法,原本就是因為以她的心性和見識,本就是成為君武的貼身護衛最合適的人選。
當然,一來因為岳飛這樣的心腹將領需要避嫌,二來也是已然變得穩重的君武不愿意這樣子損毀某個少女的人生,這樣的想法并未落實。但相對于天生神力以至于滿腦子肌肉的弟弟岳云而言,她這個姐姐,委實是稱得上文武雙全見識出眾的女中豪杰。
對于她來說,某個少女因為一時沖動展現出某種沖動或是勇氣,那并非是足以讓她刮目相看的東西,沖動和勇氣致人死地的可能性比讓人成熟的可能性要大的太多。
但在這樣的勇氣和沖動后,能夠再度平靜下來,仔細地思考和丈量這個世界真實一面的人,她的未來,才有了真正做成某些事情的可能。于是到得這一步,銀瓶對嚴云芝的態度,倒是從過去的旁觀更多的變成了欣賞。
她與岳云隨著左修權過來,在明面上當然也有著與人結盟的任務,昨日在打探消息的過程中順便打聽了一下嚴家的訊息,此時說出來,讓嚴云芝稍稍放心,隨后三人又聊起一些大局之外的傳言來。這中間,有關于“讀書會”的極端言論,有五大派之外“大龍頭”之類新興派系的部分動作,隨后,岳云倒也說起了一個與嚴云芝有一定關系的傳言。
“……昨晚聽到的消息,是真是假眼下倒也不好說,說是昨日下午,轉輪王那邊,孟著桃與那猴王李彥鋒打了一架厲害的。”
“孟著桃……”嚴云芝蹙眉想了想,“他與李彥鋒……為何要打?”
“說是金樓那晚,劉光世的正使古安河遇刺,孟著桃的幾個師弟師妹參與其中,后來抓不到兇手,李彥鋒作為副使,借題發揮朝孟著桃發難,‘轉輪王’許昭南這邊承諾下不少好處才讓李彥鋒閉嘴,李彥鋒占盡便宜,最近這些時日又是各方拉攏,聲勢很高。反觀孟著桃,他一直未將幾個師弟師妹交出來,私下里就有不少議論。李彥鋒年輕氣盛,可能也有些得意忘形,昨日可能說錯了幾句話,孟著桃便直接開口,討教李彥鋒的白猿通臂。”
“‘量天尺’以兵器見長,李彥鋒厲害的本身就是手上功夫。”嚴云芝道,“那后來呢?”
“聽說許昭南并未阻止,林宗吾也不表態,大家出來混,本身就是手上見真章,所以哪怕孟著桃是借題發揮,李彥鋒也點頭答應了,結果……雙方空手放對,‘猴王’李彥鋒,吐血倒地,敗得很慘。”
岳云說到這里,嘿嘿笑笑,嚴云芝瞪大了眼睛。她想起金樓外那一晚見到的孟著桃,對方肩上受傷,雖然能夠看出他的威勢,但此后的打斗中表現得一直都比較消極,也是因此,嚴云芝不曾從那人的身上感受到如李彥鋒一般的威脅與壓迫感,卻委實想不到,對方即便不用手中的那根長尺,還能空手將以猴拳稱雄的李彥鋒打到吐血。
這人的功夫,高到什么程度了?
“此事昨晚才發生。”岳云道,“眼下還不能完全確定這消息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今日下午就該在城里傳起來了……嘿,金樓那晚,他先是殺了曇濟和尚,后來又將一個師弟打成重傷,再后來總覺得他有些敷衍,若有機會,真該與他好好打一場……”
岳云年輕氣盛,一身拳法練了多年,渾身都是勁,這些天遇上了大高手都恨不能與其單挑一番,只可惜這次過來帶著任務,又是岳飛的兒子,身份敏感,無法任性而為,眼下只得在各種議論里過過嘴癮。
他一邊點評李彥鋒,隨后又點評孟著桃,過得一陣,話題展開,復又說起比武大會之上那名叫王象佛的大高手,道:“這人武藝不錯。”嘰嘰呱呱地幻想了一番與其放對應當如何打的問題,顯示出了高深的武學修為。嚴云芝便在一旁仔細地聽著。
如此這般,日頭再高一些,茶樓內外氣氛喧囂,江寧城中便又是比武大會熱鬧召開的一天。此時城中的各方動作克制,八月里的矛盾與火拼都仿佛消失了一般,公平黨的人們在等待著這場大會取得一個順利的結果,而后凝聚出更大的力量,只有在此刻公平黨中上層某些人的心中,某些忐忑與不安正在慢慢的醞釀。
這日接近中午,一條不起眼的線索,正在某個幾乎被人遺忘的地方,慢慢的朝前延伸。
“娘的……滾!都滾——”
日頭快要上到中天,眾安坊,聚賢居內的院落當中,傳出了某個年輕人暴躁的聲音。
隨著兩名倉促穿好衣服的女子狼狽地逃出,院落房間里也顯出了時維揚那張空虛、落寞而又憤怒的臉。
遠遠近近的,周圍這一片院子,這一刻都顯得頗為安靜。
何文入城后,各方結束了前期的造勢拉人,進入新的、更為激烈、也更為謹慎的博弈階段。而在明面上,城市之中比武大會的大會場已經開始廝殺,每一日,不論是為了看熱鬧還是為了拉關系、搞串聯,人們的舞臺都已經聚集往更為熱鬧的公眾區域,類似聚賢居內部的串聯戲碼,暫時已經告一段落。
也是因此,隨著日頭的升高,原本入住這邊、每日宴請往來的各路人馬,眼下都已經去了城內以大會場為主的各個熱鬧場所——他們來到江寧,首先選擇的自然是與平等王攀上關系,聯絡結盟,也相互之間更多的了解一番。
而在這樣的基本盤穩住之后,到下一步,人們自然也并不介意往更大的天地認識更多的英雄豪杰,說不定就有某方出價更高、某些生意更適合加入。反正至不濟也能退回平等王這邊,總之是不會虧的。
但在另一邊,自何文入城那天起,時維揚已經被關在家里數日的時間了。
因為五湖客棧那次群毆事件,時寶豐震怒,當著眾人的面將時維揚訓斥了一番,隨后打著給公平王出氣的名義,對其執行軍法,結結實實的打了二十板子。往外說屁股打爛了,人也下不了床,實際上當然只是一點小傷后關在了家中,令他不許再出去鬧事。
而自那天起,江寧城內的局勢風云變化,各方的熱鬧一日更甚一日。旁人出得門去,回來之時說起外間精彩,擂臺賽上的爭鋒,又或是某些暗地里的爭端,興奮不已。但原本一直處于風云中心的時二公子,此時只覺得自己被遺棄了一般,即便偶爾也有些吹捧之徒過來,贊其勇猛無畏,時維揚也總覺得對方在暗搓搓地嘲弄自己。
宅家數日,到得九月初七這天,終于有些忍不了了。
趕跑了兩個不知他為何突然發怒的女子,處于賢者時間的時維揚感受著周圍院子空落落的動靜,心中一陣悲哀。隨后叫來貼身的跟班:“這些人都出去了吧……外頭的比武,就那么好看?”
這樣的送命題自然不好回答,好在那跟班也已經伴了他很長的一段時間,稍稍猶豫,方才說道:“其實,吳公子還在,這幾日不知為何,沒有出去。”
“哦?”時維揚微微蹙了蹙眉,“琛南他……平日里朋友不少,為何沒出去?生病了嗎?”
“那倒是沒有,看起來好好的。”
遭逢戰亂、秩序崩壞的此時,社會各方的娛樂生活都比較貧乏。即便作為公平黨高層二代這樣的公子哥,平素要玩得比較開心,娛樂的基本模式也無非是呼朋喚友,聚眾尋歡。這一來是氣氛好,二來在這亂世中出門,弱肉強食,倘若尋歡作樂時遇上什么硬點子,大家聚在一塊,也相互有個照應。
時維揚口中的吳琛南,本就是與他相識多年的好友。幼時在一起玩得多,這兩年時寶豐借著公平黨的機會,從一個中等商人一躍成為天下頂尖勢力的大頭目,時維揚的地位便也水漲船高,身邊吹捧者眾,與這吳琛南在一起玩的時日,便少了許多。
此時得知對方仍呆在這邊,時維揚忙讓跟班過去邀請對方。
過得一陣,一位樣貌清秀俊逸的年輕人便過來了,這人臉上帶著微笑,身上有著一股出眾的書卷氣,與最近這些時間圍繞在時維揚身邊的各種玩伴都有些不同。
“維揚。”
“琛南。”
吳琛南拱手行禮,時維揚便小跑過去,托住了對方的雙手,道:“城內熱鬧,琛南為何沒有出去玩耍啊?”
“時兄還在家中禁足,琛南一人出去,又能有什么熱鬧好湊的。”
“琛南……”
時維揚當即感動了,他過去幾個月里身份水漲船高,身邊圍繞的朋友越來越多,對吳琛南這種內向的昔日同伴,幾乎忘在了腦后,此時大為內疚。
“我過去這些時日,實在不該,回想起來,與琛南見面竟都沒了幾次……”
“哎,不能這樣說,時公對你寄望甚殷,到了這江寧,本就有諸多正事要你出面處理,與各種人物往來,乃是你的修行。你我手足,何言至此。”
“琛南。”時維揚握住了吳琛南的手,隨后又嘆氣,“唉,什么寄望甚殷,我爹對我,失望透頂才是,你看,我如今連出門都不行了……”
吳琛南笑了笑:“其實……莫非真的出不去了嗎?你看,門口又無人守衛,各人來去都自由,公子要做些什么,其實都無人阻攔,不是么?”
兩人手牽著手,往房內走去,在凳子上坐下,時維揚嘆氣道:“唉,那是因為我爹最近事情太多,忘了安排,可是他明明白白地說過了,若我還敢出去惹事,就打斷我的腿……我看啊,從今往后,我這個二公子,在家中是沒地位了,所有的東西,都是我那傻哥哥的了吧……”
“公子此言差矣。”吳琛南笑道,“其實啊,公子是沒能領會時公的意思,但凡大家大戶,誰不會經歷一些事情,出門辦事,誰不會惹上一些麻煩,古往今來哪個大人物都不怕惹麻煩,怕的只是沒能把麻煩變成好事。公子過去幾次,遇上的事情,確實是有些楞了……”
臨近正午的陽光從門外透進來,吳琛南文士氣質,在時維揚的眼中,一時間竟有了些羽扇綸巾、揮斥方遒的氣派。他微微的愣了愣,感動之余,禁不住道:“琛南有以教我。”
“琛南敢問公子,你上次出去,遇上了什么事情?”
“我上次……”時維揚猶豫了一下,“無非是……想要抓那什么……五尺y魔,然后被那客棧的人阻住,又正好遇上了何文進城,結果……就鬧大了……”
“那琛南想細問公子,那客棧的人,為何要阻你。”
時維揚想了想,壓低了聲音:“我們后來懷疑……那客棧的人有問題,但是事情鬧大了,沒能沖得進去……再后來隱約聽說,可能跟讀書會那幫瘋子有關系……”
“那公子為何沒能跟時公說清楚?”
“不是沒能沖進去嗎,沒抓住把柄啊……”
吳琛南面帶微笑,靜靜地看著他。時維揚被看得有些不太自在:“這個事情,唉……本來也是我……唉……”
“公子啊,證據重要嗎?”吳琛南緩緩地說道。
房間里安靜了片刻,隨后,聽得吳琛南再度開口:“證據,重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得有,有了證據,時公就能跟所有人有所交代;不重要,在于它不必是真的,而今公平黨五方并立,你提出來的證據,人家認不認,本就是兩說,上了臺面,各方靠的是嗓門跟實力,從來就不是靠公理。公子啊,時公并不會怕你惹事,他怕的是你惹了事平不了,你既然已經知道那客棧與讀書會有關系,做點證據不就行了嗎,老爺只要下得來臺,他拿著證據去質問公平王就是,又何必朝你動手……”
吳琛南慢條斯理地說到這里,時維揚瞪著眼睛,陡然一巴掌拍在了吳琛南的手背上:“悔……悔不當初啊……當日若是帶了琛南去……”
吳琛南嘴角抽了抽:“公子主要是……心性太過良善了……”
時維揚站了起來,雙手叉腰,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走了幾遍,隨后又在吳琛南面前坐下了,握住吳琛南的雙手:“而今,而今這事,我該怎么辦……往琛南不要顧忌,教一教我。”
吳琛南看著他:“公子想要如何?”
“我……”時維揚遲疑一下,伸手指了指周圍,“你看看如今這場面,我反正是禁足了,那些幫閑的,最近受了警告,也不來了,我知道院里院外的人,可能就看著我這二公子要失勢,就都去巴結大公子了,我……我反正這樣了,怎么才能把事情挽回來,琛南你說,你就說這個……”
“其實事情倒也不至于那般嚴重,二公子你就是暫時的做錯了一些事情,你畢竟是時公的親生兒子,哪怕過得一段時間,也總會是他最信任的人……”
“可我想把事情做好,我不想讓人覺得我這么窩囊。”時維揚道。
吳琛南又看了看他:“……其實,權力之為物,看似虛無縹緲,倒也不是全無憑依。如二公子所說,今日大家伙兒對二公子的信心是下降了一些,是因為公子確實栽了跟斗,大家失了信心,若是要拿起來,其實也簡單,無非就是在栽跟斗的地方再爬起來,告訴大家伙兒,你是記事的。前頭栽了,只要找補回來,那總是會讓大家記住的。”
“找補回來……”
時維揚瞪著眼睛,已然想到了什么。在對面,吳琛南的面上有從容的微笑,他平靜地說道:“去那個客棧,把得罪你的人都抓了,證據都補上,堂堂正正,大張旗鼓,那所有人就都知道,二公子您這邊,是不容輕侮的,也就是了。”
“……可是,事情過去了這么些天,若是里頭的人都已經跑了……”
“跑得了和尚,難道還跑得了廟嗎?而且,和尚就算跑了,先燒他的廟,再慢慢抓回來,又有何妨?”
這一刻,面前文弱書生表現出來的氣勢攝人心魄,時維揚幾乎是第一次認識眼前這位好友一般,分外感動,他拉起了吳琛南的手。
“琛南,真吾之子房也!”
吳琛南也拉著他的手:“此事,我們細細綢繆一番。”
他們細細綢繆了一番。
到得這天下午,時維揚便調動了人馬,朝著五湖客棧的方向再度過去,要將自己丟掉的面子,再度撿起來。
天光黯淡了一些。
一場大火,便要在這樣的天光里,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