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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六章 舊夢故去 新的旅程(下)

  “怎么說?”

  篝火的燃燒里,陳凡與錢洛寧低聲交談,走過或明或暗的檐下拐角。

  “很簡單,過去這片天下,以鄉賢治理地方,縱然有知府、縣令,但皇權不下縣,在地方上,皇權跟鄉賢相互制衡。對百姓而言,雖然皇權跟鄉賢都有可能迫害他們,但鄉賢畢竟扎根于當地,哪怕盤剝害民,會有個底線。但如果讓這個制衡消失,通過對土地的爭奪將所有的權力收歸政府,那么受不到足夠制衡的地方官員對百姓的盤剝,會是沒有底線的。那個時候,從地主手里收回的土地,很難說是歸了國家,還是歸了縣太爺……”

  “那有沒有……先只收土地,暫時不全面奪權的可能呢?”

  “收土地這種事情,又不是國家要拿了土地來發賣,中飽私囊。而且,土地這種東西,是那些地主的命脈,權力拿不住,各地陽奉陰違,名義上的收,也沒有實質意義,而倘若土地能收上來,實際上就證明華夏軍的權力在地方已經徹底壓倒鄉賢。不收權而收土地,收了土地沒收權,這種事情根本不會有。”

  “……接著說。”

  “而且按照寧先生那邊的構想,土地和權力的回收,實際上是為了對底層百姓的掌控和動員能力,有了這種掌控和動員能力,就能驅使他們去讀書、去明事理,當他們讀了書、懂了道理,也會實際上提升一個國家對底層百姓的動員。這些東西相輔相成,互相促進,是平等實現的可能道路。”

  “按照那邊的說法,土地、權力,實際上也是責任。這個權力在那里,你可以把它從鄉賢的手里奪過來,奪過來之后,你就必須做出承諾,你會比鄉賢地主做得更好,必須在實質上有具體的方法來保障所有百姓的利益。如果沒有這種具體的方法論,哪怕高喊人人平等是世上的真理,那也不如把權力還給鄉賢,更加穩妥,沒有方法論的人人平等,并不比鄉下地主的盤剝更正義。”

  兩人行走向前,錢洛寧說著從寧毅那邊聽來的話語,陳凡靜靜地聽著。

  長久以來,華夏軍當中由于寧毅的推動,存在各種思潮的流派。這期間,由西瓜作為支撐的民主派系對于平等的探索最為純粹與深入,而作為苗疆一系的元老,陳凡也早就知道,長久以來,寧毅都會坦誠地跟西瓜等人討論各種平等的實踐手段。

  而在西瓜的身邊,悟性最高的左右手錢洛寧對這些東西的理解也最為深刻,包括老牛頭的實驗當中,由于西瓜無法過去坐鎮,也是派出錢洛寧作為觀察員仔細看完了實踐的整個過程。也是因此,他此刻談起來的這些想法,實際上也就類似于寧毅推動這件事情的基本構想。

  “……各種推演進行了很多次。”錢洛寧平靜說道,“在絕大部分的情況里,派駐各地的地方官員,腐化的可能性,以及應對上頭檢查、甚至把檢查人員拖下水的可能,都高于一個危險值,我們可以多開會,靠人自覺,或者實行酷刑……但結果都算不上樂觀。當然,沒有實際動手之前,我們也不能確定,是不是有些杞人憂天,因為在這種推演里,大家肯定會沖著最壞的結果去……”

  “老寧那邊有辦法?”

  “現在我也說不清。”錢洛寧搖了搖頭,“按照寧先生的看法,這些推演最大的問題,是距離的問題……華夏軍當初在小蒼河,寧先生一個人,就能讓它轉起來,內部出事,他能第一時間反應,到了和登三縣,反應比較慢,有時候會出問題,現在我們占了整個成都平原,地方寬了,很多外地傳來的消息,復核比較麻煩,尤其是地方鄉下的,很容易會出各種紕漏……”

  “如今我們打敗女真人,又有第五軍、第七軍的精兵強將坐鎮,明面上沒有人能翻得起大波瀾,強推土改,雖然有風險,應該也還做得到。但如果將來放眼整個天下,從汴梁到嶺南,派出一個工作組,十天半個月。查證一件事情,幾個月。到他們回來,如果出問題再做第二輪查證,證據基本已經沒有了。那這樣一來,如果一個官員要在外地做些壞事,中樞根本反應不過來,與地方百姓有共同利益的鄉賢地主,反而會是正義的。”

  “一切在于信息。”錢洛寧說道這里,搖頭笑了笑,“有一次他說了這句話,后來建議我們去格物院找找答案,說有些時候新技術的出現也許能推動世界的發展。我們去看了看,有幾個想法,說不太準……但我們覺得,土地改革還是被定下來了,雖然放眼天下條件不夠,但還是準備在西南走一走鋼絲,探一探路,而且你想得到,對這件事情,西瓜肯定是最支持的……”

  此時周圍的夜色沉潛、星繁如熾,躁動的城池正在浮起的烽煙中煎熬。這是象征著江南又一次大動蕩啟幕的時刻,兩人平靜地交流著這些話語,又對西南的未來討論了片刻。也是這個時候,夜色中黑暗的院墻上,面帶刀疤的女子正靜靜地眺望遠處城池間起伏的光火。

  過去江寧的痕跡,正在這焚燒的煙火中消磨殆盡,曾經走過的街頭巷尾,物是人非,居住的深宅大院,也已經化為廢墟,將來有一天再來,恐怕連痕跡都難以找到了。

  這是她的故鄉,此時遠遠近近的也只有偶爾響起的呼喊與慘叫聲,那是這片嚴苛的天地,仍舊在咀嚼世人的聲音。

  這聲音還將持續很長的一段時間。

  同樣的午夜,熾烈的光火,籠罩了白日里經歷了廝殺的一條條街道,大光明教的莊嚴法事正在這些長街上延綿,誦經聲、祝禱聲、巫祝的舞蹈、祈神的儀式混雜成一片,在為白日里死去的副教主王難陀以及眾多英勇教眾,指明通天的道路。

  而距離這片街道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城市北端黑暗而寧靜的角落里,才能看到一大一小的兩道身影將手中的白色骨灰灑向前方河水的景象。而在這安靜的氣氛里,體型龐大的那道身影也正在緩緩地說著一個老舊的江湖故事,關于大光明教的過去,關于幾名師姐弟起起伏伏的人生與命運,關于王難陀與司空南已然沉入黑暗之中的那段旅程。

  在小和尚的面前,那體型龐大的身影話語亦是平靜而坦然,不帶悲戚。

  “前幾日……曾與你的師叔說起關于你的事情,說你來到江寧,混出了一個名頭,叫做‘四尺Y魔’,他很是為你擔心,為師倒覺得有趣……這次南下,為師擔心你性格溫軟,過得不夠精彩,你師叔操心得倒是更加瑣碎一些,他年輕時外號‘瘋虎’,臨到老了,婆婆媽媽,但我將你收為弟子,他也是將你作為親子侄一般看待,對你的關心,做不得假。”

  “你須記得這些。但是呢,為你師叔報仇的事情……你不要管。”

  黑暗之中,林宗吾將手中的骨灰一點點地灑出,一旁的小和尚嗓音哽咽:“師父……”

  “平安吶。”林宗吾道,“你的師父和師叔,一生縱橫綠林,得過許多人的敬重,但同樣的,既然有朋友,也結下過許多的仇怨,這些事情,有時追根溯源,能夠說問心無愧,也有一些,因果糾纏,說不清了。你的師叔,還有十余年前去世的師伯,一生之中快意恩仇,哪怕算不得英雄,也總算是梟雄一世,你師叔的死,是戰陣上廝殺的結果,沒有善惡,只是因果,你要懂得這些。”

  “可是……他是我的師叔,對我好,那也是因果啊……”

  “你師叔若聽見這番話,必定欣慰。”林宗吾笑了笑,“但是平安啊,你知道,為師是這大光明教的教主,你師叔是大光明教的副教主,可這次入城,為什么為師沒有帶著你進來,你師叔也沒有大張旗鼓地找你呢?”

  平安哽咽地擦了擦眼淚:“我還小……”

  “因為為師跟你師叔,希望你能放開一些不必要的因果,能有一個,跟我們不一樣的將來。”胖和尚拍了怕弟子的肩膀,“人到老來,一生因果糾纏,很多事情的來龍去脈,分不清、拋不開了,大光明教啟自摩尼教,天南地北教眾千萬,但這中間,有好的東西,也有不好的東西,為師一生也沒有將它理清過……”

  “也如同與華夏軍,與西南寧立恒之間的恩恩怨怨,是因當年的方臘而起,而我等與方臘的恩怨,又跟多年前的摩尼教主賀云笙有關系……”

  夜空之中繁星游走,夜色下流水悠悠,這一晚,林宗吾已與小和尚說了好些過往,此時再說起當年的賀云笙,說起過去的摩尼教,也并不急迫。

  他道:“……方臘永樂之亂過后,這寧毅表面上為那右相秦嗣源做事,私底下卻已經在暗通劉西瓜、陳凡等匪人。方臘死后,方七佛被抓,由六扇門的捕頭們押解上京,方百花、劉西瓜、陳凡等人伺機營救,我與你師叔伯已收回教權,便受京中大員所托,清理這些舊怨。而寧毅趕到,為了救下劉西瓜與陳凡,這才結下梁子……他是個狠人啊,眼見方七佛拖累眾人,當時便親手剁掉了方七佛的腦袋……”

  “……后來,是為師游離天下,遍訪各路高手,也嘗試尋找周侗切磋的時候,在呂梁山上……才發現他當時借著右相府的力量,于邊關已然有了第二輪的布局……”

  “……再后來,金人第一次南下,右相秦嗣源守汴梁,雖守住了,但損失慘重……外人皆知,秦嗣源是權相,說一不二、剛愎自用,凡有與其為敵者,沒有好下場,他在位之時,甚至連當年的蔡京、童貫、李綱都不敢捋其虎須……待到當年皇帝幡然醒悟,將其罷相流放,我等應江湖上的呼聲,入京鋤奸,由此便有了第三輪沖突……教中的許多高手,便是在當時……被軍隊追殺,付之一炬……”

  “秦嗣源死后,他入金殿弒君……當時他面對滿朝文武,就說了一句話……”

  “……一群廢物。”

  “平安。”黑暗中的林宗吾背負雙手,“過去你年紀不大,對華夏軍有所向往,為師并不覺得是多大的事情,但對于這寧毅的事情,當年的恩怨糾葛,為師也不曾跟你多說。可聽過了這些,你覺得,這寧毅,到底是好人呢,還是壞人呢?”

  黑暗中的小和尚沒有說話,河邊安靜了片刻,林宗吾方才微微嘆息。

  “這幾年里,為師不擔心你打聽那華夏軍的事情,是因為在小蒼河抗金三年,他確實踏踏實實地做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待到西南之戰塵埃落定,他擊敗宗翰與希尹,對于咱們漢人來說,也是了不得的功業。這么些年來,女真南下,天地淪亡,但凡有血性者,必得爭一口氣。領兵打仗,師父做過,戰場上不如他,卻不至于不認他。可是憶及前事,他是好人嗎?”

  “……倘若他是好人,當年他就不該接著右相府的權力,為反賊張目,與反賊私通。若他是好人,當年他就不該在太平盛世偷偷經營西北青木寨這樣一個匪寨。若他是好人,他與右相府勾結,為了權利,黨同伐異、中飽私囊,這些事情,他也都做過……”

  “……平安,如今西南的那一位大英雄,實際上只是一個凡事只想著自己、自私自利卻也霸道無雙的梟雄,皇帝擋他的路,他會一刀砍了皇帝的頭,滿朝大員讓他不高興,他會對著所有人,說他們是廢物。可他殺死皇帝之后,他北上小蒼河,以萬余人獨據西北數年,先是擊垮西夏,然后殺婁室、堵住女真人乃至天下百萬大軍數年,斬殺辭不失,揚長而去。他瞧不上其他人做的事情,口出狂言,外人說他殺了周喆因此導致靖平之恥,可他確實把事情做到了。他霸氣無雙,這一點,為師卻又不能不認……”

  “……那平安你來想想,當年結下的這番仇怨,到底又該怎么算呢?他擊敗女真人之前,為師可以說是為了天下人,誅一獨夫,可是他畢竟擊敗了女真人……那些叫著仁義道德的朝堂賢達沒能做到,這樣一個剛愎自用的人,他卻終究做到了。倘若為師去殺了他,女真人再來時,沒有人再能打敗他們,那又怎么辦呢?”

  林宗吾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沿著黑暗中的小河,負手往前,緩緩而行。

  “世上有些事情,很是復雜,寧毅是好是壞,當年的秦嗣源是好是壞,百十年后,自有人來評說,但到得如今,難以追索了。為師也好,你師叔也好,與華夏軍有仇怨,往上追尋,說不清、也解不開了,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來時,我與其為敵,他迎戰女真,我與其合作,倘若沒有碰頭,我不去尋仇,這是有血性之人應守的道義。但是平安啊,這是我與你師叔這一輩留下的無謂的因果,他沒有。”

  “但是平安啊,這是我與你師叔這一輩留下的無謂的因果,他沒有那么明明白白的對錯。當日得知你的事情,與那華夏軍的‘五尺Y魔’交了個朋友,我有些擔心,但你師叔卻開導我說,咱們上一輩的恩怨,不必再留到你的身上了,平安啊,這是你師叔的想法,他希望你走出清清白白的一生,不要在這個時候,就整天想著要去報仇。殺了你師叔的、你的那位‘大哥’,為師抓住他,會殺了他,但是,你不能動手。”

  林宗吾說著這些話,一直以來都緩慢而平靜,只有說到這一段話的最后,方才變得一字一頓,斬釘截鐵起來。黑暗之中,夜里的涼風拂過,平安眼中的眼淚又落下來了,他正要伸手去擦,前方龐大的身形停了一停,隨后師父將他抱起來,放到了肩膀上坐著。

  一直以來,林宗吾為師頗有威嚴,對于武藝的要求也非常嚴苛,這種事情僅在他年紀還小的時候有過幾次,但此時他坐在林宗吾的肩膀上,看見這如佛陀一般威嚴的身影指向遠處。

  “平安,你看看這世間,睜大眼睛看著它。”

  他道。

  “從這次南下的時候起,為師就曾經跟你說過,你要想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你要看到自己心里的善和惡,我執既是善,我執也是惡,問問你的心底,你到底想要在這片天地間,做些什么。你想要殺人,還是想要救人,你想要行俠仗義,看人一時的笑臉,還是想濟世救民,開永世的太平,你跟著那位華夏軍的少年在城里追來打去,想要殺周商、殺衛昫文、殺李彥鋒甚至殺時寶豐、許昭南,你覺得他們是十惡不赦的惡人嗎?那么為師支持你,將來去殺光他們,還是說你想要揚名立萬,為師也支持你,放手去做。”

  他感到下方師父的身形漸漸奔跑起來,他沖上墻壁、穿過屋頂、沖上更高的樓閣,小和尚在老和尚的肩膀上感受著風聲呼嘯。

  “你看看這片天地,它正在吃人,它津津有味,就要大快朵頤,江南要大戰了,無數人會死,大家要流離失所,而中原也在廝殺,背叛了黑旗軍的那位跟劉光世、戴夢微之流勾心斗角,要打得頭破血流,晉地雖然太平了一陣,但匪人橫行,北面女真人仍然虎視眈眈,不會放過整個天下……也遲早有一天,華夏軍會從西南躍出,爭霸世間。這樣的大爭之世,會有無數精彩的東西,你要去看,你要去感覺,你要找到自己最想做的那件事,然后去把它做好……”

  漫天的星河如水波緩緩流淌,世界在動,體型龐大的老和尚帶著他,飛向最高處的樓宇。

  “……殺人也好,救人也罷,為名可以,求財亦可,倘若想要找回你的父親,你可以回到晉地繼續打探,若是見不得天下眾生受苦,又不想麻煩,你也可以歸隱深山。但是平安啊,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只有你心底的那份平靜,能夠證明你好好的活過了你的一生。”

  他們沖上了最高的樓頂,天空中的星河籠罩下來,視野前方城市斑斑點點的焚燒,遠處的大河奔流。不知道為什么,小和尚大聲的哭了起來。

  “……平安,你是林宗吾的弟子,王難陀的師侄,你要活過最瀟灑快意、無愧無悔的一輩子,然后記住他們,這就是……”

  “……你師叔最最期待你做到的事情。”

  樓宇上的夜風滾滾而過,猶如轟隆的雷鳴,天地在眼前旋轉,林宗吾的話語如灌頂的綸音,在他的內心深處清晰地翻涌。這一刻,林安平無可抑制的大聲哭泣,這哭泣并非悲哀,也絕不難受,那是如世界初次在他面前展開一般的嬰兒的啼哭,是開悟一刻心神劇烈動搖后又收束的感動。

  仙人撫我頂。

  結發受長生。

  夜色變幻,滾滾的流云,在星空下走。

  不知什么時候,太陽漸漸的出來了,化名龍傲天的少年與扮做小乞丐的少女在城市之中休息了一晚,隨后嘗試著往城外離開。

  又過了一天,他們才真正找到機會,離開了破敗而廝殺的江寧城,跟隨無數流民,朝未知的方向過去。

  江南的大戰,已經開始了,世面上的流言漸漸變多,有的流民餓死在路旁,有的躲進了山里。結伴而行的一對小兒女猶如兩個普通的乞兒,躲躲藏藏、停停走走。

  關于華夏軍的消息,也漸漸變得遙遠起來,他們也離開了江寧城,回去了三千里外的西南,要直到數年之后,寧忌才會知道,黑妞等人當時在江寧城內,又多找了他們一天,未能找到才遺憾的隨隊返回,黑妞揚言要好好的打他一頓。

  “你為什么不跟他們回去呢?”曲龍珺問起過這件事情。

  “我還有事情要做啊。”少年這樣的回答。

  他留在外頭的唯一理由,仍舊是找到當初的于瀟兒,洗刷自己身上的冤情,更進一步或許是揚名立萬擺脫“五尺Y魔”這種羞辱。但這些事情,他也沒有跟曲龍珺多做解釋。

  被林宗吾擲出的那一竹竿打在身上,受到的傷勢其實不輕,離開江寧城后,江南的戰火已經延綿起來,他們能夠找到的藥材不多,寧忌雖然醫術不錯,但身體方面,卻也有些時好時壞。他決定拿著曲龍珺的房契,帶著對方回到太湖邊上真正的走一走,但在養傷的階段,兩人在途徑的山里找到了一間小破屋,暫時的安頓下來。

  山間仍有些小動物,附近的河里有魚,身體好些時,寧忌能夠出去弄些食物回來處理,也有一次被路過的流民打劫,寧忌的身手不錯,反搶了一點米糧。曲龍珺自重逢寧忌之后,內心安穩下來,對于接下來去到哪里,沒有了太多的擔憂,兩人便如同小夫妻一般的在這邊安頓,曲龍珺心靈手巧,撿些破爛物什、藤條樹皮,竟也將小小的破房子打理得頗為溫馨。

  這是小冰河時期的氣候,江南的冬天來得有些早。這一日下了一場小雪,寧忌的內傷稍有些反復,精神不算好,家中儲備的糧食也不多了,曲龍珺在旁邊拾些柴禾回來,到家時發現房間里來了一個身穿灰袍的小光頭,正與寧忌距離不遠地坐著,折柴燒火,寧忌的身前,橫放著他的鋼刀。

  曲龍珺警醒過來,陡然拔出懷中的短刀。那邊寧忌抬起頭,隨后似乎反應了過來,將鋼刀放到一旁:“沒事的沒事的,他不是壞人。”

  小光頭站了起來:“阿彌陀佛,小衲法號悟空。”

  “悟、悟空……”曲龍珺想了想,記了起來,“你……你便是那四尺……”

  “小衲正是齊天小圣。”小光頭笑了笑。

  曲龍珺便也微微一福,她知道兩人是杭州城里的好兄弟呢。

  時間已至中午,她找到藏起來的魚干,便準備去做飯,寧忌道:“要多做一些啊,他是個飯桶。”小和尚也只是“嘿嘿”默認。

  曲龍珺知道待客的禮數,她自幼學習的便是這些要維持男人體面的事情,此時雖然心疼,也量了不少的米,煮了一大鍋飯。煮飯和做菜的時候,她聽到兩人聊天,多數時候都是那小光頭在說話,他緩緩地、慢條斯理地說著多年前一個脾氣不好的“俠客”的故事,偶爾聽得這個俠客的名字叫“王難陀”,她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但寧忌并無反應,她便也沒有更多的表達。

  三人隨后吃飯,小和尚從背后的袋子里拿出一只燒鴨來:“小衲在路上帶了燒鴨。”這樣的天氣和戰亂的環境,也不知他是從哪里弄來的東西,但寧忌把它接過去,撕成兩半,兩人分而食之,沒有給曲龍珺吃。

  小和尚的飯量果然很大,這一頓寧忌也敞開了吃,過得一陣便將一鍋飯都給吃完了,那燒鴨也被兩人大口大口吃得一點都不剩下。在吃飯的過程里,小和尚慢慢的說完了關于王難陀的那個故事,說到了對方突然的死去,兩人坐了一會,然后寧忌站起來,活動了手腳,抄起了鋼刀:“話說完了,是不是該打了?”

  小和尚卻站在那兒,沒有動作。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雙手合十:“我師父的大光明教,我不知道是好是壞,我的師叔,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壞,但是他對我很好,我要記住他的事情,我也想把他說給你聽,你殺了我師叔,我想讓你知道,你殺了對我很好的人。”

  “那又怎么樣呢?”

  小和尚的眼中流了眼淚:“我們做不了兄弟了,可這不是誰的過錯,我很傷心的,也想讓你知道這件事。”

  “呃……”

  “師父不讓我報仇……我還想不清楚這些事情,但是過不多久,我就要回晉地了,我的父母有一天忽然沒了,那時候我還小,記不清太多事情,我找了他們幾年了,要繼續回去找……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把事情想清楚了,有辦法了,龍……龍公子,我也許會去西南找你,了結這些恩怨,到時候,我們也許要打一場。”

  “呃……”隨著小和尚話語中的信息在腦海里消化,寧忌高興起來,他雙手叉腰,“哈,那有什么不行的,你隨時過去,告訴你,我龍傲天這輩子,還沒有怕過誰跟單挑!嗯,你是林胖子的徒弟,我是……嘿嘿,反正到時候我們應該就是天下數一數二的高手了,那這樣吧,你想清楚之后,就去成都參加天下第一比武大會,我看見你去了,就也去參加,咱們就好好比一比,看看到時候,誰真正有資格成為天下第一。”

  “唔……其實,我也不是很想當天下第一……”

  “好了,就這么決定了,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寧忌斬釘截鐵,伸出一只手來,“來吧,拉鉤!”

  小和尚撓著后腦勺,有些為難地過去,跟他打了勾勾,他雖然做了決定暫時不來尋仇,但面上的表情多少有些為難,大概是不太明白這交談的氛圍竟突然變得輕松而詭異起來。

  “你的傷怎么樣了啊?”他問道。

  “那有什么關系,打你這樣的還是可以輕輕松松!”

  寧忌隨后,又趁機說了幾句林宗吾的壞話,小和尚抗議道:“你別說我師父的壞話了啊……你現在知道他是我師父了,就不該說他壞話了……”

  寧忌撇了撇嘴:“你這樣的性格,出門總還是要被欺負的。”

  “我跟別人也很兇的。”

  兩人隨后又聊了一陣,寧忌叮囑了他一番去到險惡之地的行事法則,總之各種陰招必須自己先出云云,平安過去聽到這些,覺得大開眼界,此時只是道:“你比我師父壞多了……”再如此這般的交談了一陣,他終于起身便要告辭。

  去到屋外,不久后又搬了一袋米糧進來。

  “相識多日,我總是吃掉你的東西,這一袋米,算是我補給你的。我要走了,附近兵禍要來,你們……你們注意保重啊。”

  寧忌走過去,張開雙臂,陡然將小和尚抱住了。

  “你也保重!”他的話語沉穩,隨后放開了對方。

  “阿彌陀佛。”平安雙手合十,“小衲走了。”

  他轉身走出破舊的房間,屋外是青灰與銀白交織的冷漠天地,風雪漸漸起來,他們看著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之中了。

  寧忌與曲龍珺肩并肩站著,他們的手握在一起,由于方才心情的緊張,曲龍珺的手心溫軟溫軟的。兩人很久都忘了要將手放開。

  辭去舊的過往,不久之后,人們都要踏上新的旅程。而這個時候,半個天下,都已卷入熾烈的火海當中了。

  這是武振興二年的冬天,寧忌的江湖歷程仍在繼續。同一時刻,遠在西南的寧毅,也已經在焦頭爛額的工作之余,得知了次子在外頭闖下的豐功偉績。

  寧家的名聲已經被敗壞了一半,搖搖欲墜,與此同時,翻天覆地的波瀾,也正在這里,一刻不停地醞釀與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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