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接近中午,城市之中砸落的冰粒子逐漸的變作雪花飄落,將成都的街頭染上些許白色。
還是西南今年的初雪,路上沐雪的行人并無太多窘迫之像,大多表現出新奇之色。許多人傘也不打,談笑而行;亦有嬉笑的孩子在街道上追逐打鬧,便是家人在街頭呼喚,也不愿回去。
四方茶樓上,正是輿論場間氣氛最為熱烈的時候。一個個雅間里,議論的聲音正在傳出來。
“……當著眼下這等時局,戴公又能有多少從容的辦法呢?”
“眼下的時局又如何?女真人已然北去,比之幾次南下之際,總要寬松些了吧。你們談論今日圣人,二度出賣了自己人……”
“然而戴公面對的敵手是誰!北面有女真,南面有華夏軍!”
“原本劉光世就不足與謀,他只會逃跑……”
“……這番言論實在無恥!如何兄所言,戴夢微第一次出賣自己人,尚可說他是為了救下眾多百姓,此次出賣劉光世,著實無恥!”
“……不要揣著明白裝糊涂,儒家就要完了!”
“……危言聳聽,我輩儒生,尚能在這里喝茶、吃飯、聊天,豈能說是要完了?華夏軍雖口稱滅儒,實際上做得不算過火……”
“不過火?他寧毅如今在干什么,諸位難道還看不明白,他在分田地了!”
“分田地又如何?江南公平黨才開始內訌呢。”
“公平黨豈能與華夏軍相提并論?而今西南分田,是要上課,要出操的。他上課之時,推行識字運動,讓所有人將家中的孩子放到學堂里去,鄉下的農戶孩子進了學堂,將來便與華夏軍綁成了一塊,而分地之前的三次出操,他是要在各地推行所謂民兵制度。識字運動令孩童與其捆綁,民兵制度令大人聽其命令,寧毅是想要跳開所有的學問人,他的滅儒,是在玩真的!”
“……若能讓所有人識字,則人人如龍,豈能說是壞事?”
“哈哈!哈哈!揣著明白裝糊涂。識字、教人是那般容易的事情嗎?若那些識得三五個字的孩子真能懂什么大道理,我當然無話可說,但寧毅這只是奪權的手段,自華夏軍建立時起,他提所謂人權、提所謂民主,到先前的科舉,他篩選賬房管事之流,如今發動所有人識字,樁樁件件的都是在跳開在坐這般的讀書人。這世上讀了幾十年圣賢書的人有多少,他拉攏一幫從未讀過書的人,讓他們識字,將爾等悉數拋開……你們莫要以為我是嫉妒,而是——若這樣的人能將世道變好,這數千年來你我還何必去學那些微言大義……但寧毅真是鐵了心,他要滅儒……”
“華夏軍發展造紙,想讓所有人有書念,這兩年又在大力擴展善學、鄉學,但一開始自然只能做些識字啟蒙,這些事情一步一步,我倒覺得不算什么……”
“儒家不反對啟蒙,過去上千年只是造紙未曾發達,格物發展太慢。若是寧毅真無私心,在坐各位皆知,先用已然成熟的儒學體系,輔助鄉間啟蒙,自然更好。寧毅就是心存偏見,要拖著只識幾個字的人,反打儒家,他刀上不沾血,手上可比所有人都高明,可笑爾等被溫水煮了青蛙,竟似未覺……”
“即便如此,與戴公又有何關系……”
“戴公還有多少時間?他與劉光世那等廢物聯手,將來能干些什么?西南大戰結束之后,寧毅雄踞川蜀休養生息,外頭看起來熱熱鬧鬧,可誰不知道一旦華夏軍出川,天下無人能當?但是戴公此次的這一步,整個中原,豈不是豁然開朗?在將死之局里,活出了一口棋眼?”
“我看你是高看了鄒旭,他說到底,只是寧毅的弟子……”
“他是寧毅當年最倚重的弟子,天下間沒有比他更懂寧毅路數的人了,而今戴公掌儒學之道,鄒旭懂格物之術,道術相合,要與寧毅爭鋒,天下沒有比他們兩人更合適的了……”
“但是聽其言、觀其行,寧毅這兩年在成都的安排,有圣王氣象……”
“是啊,圣王氣象,那我今日倒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家里沒地啊!?你們家里都沒地啊!?”
“你、你你……我等在談道理,你豈能如此骯臟地揣測……”
“好啊,他寧毅殺出川蜀,首先分你家里的地——”
一個一個的房間,吵吵嚷嚷的聲音傳出來,而在另一邊的小包廂內,嚴道綸與于和中一面喝茶,一面聽著隔壁傳來的這些腔調。四方茶樓作為成都的核心輿論場,經營這邊的嚴道綸等人平素也是這樣聽些大眾的爭論,此時嚴道綸嘆了口氣:“看,這便是外界不少人,對戴夢微此次所作所為的看法。”
于和中喝了口茶:“平素這位唐啟唐夫子道貌岸然,此次倒像是氣急敗壞了,這豈非在說,他支持戴夢微、反對華夏軍,不過是因為家中有地。”
“他說的也不只是這個。”嚴道綸卻搖了搖頭,“他說的是,這天下會有多少人支持戴夢微……老實說,于兄弟,我嚴家也有地啊。”
“嚴兄的意思是……”
“沒什么意思,與大局無涉,只是一夜之間,天翻地覆,于兄弟,我也有些亂……”
這日上午雙方碰頭,于和中心里焦急,原本想要直接去找師師,誰知被嚴道綸留下,先是聊了聊華夏軍中有無龍姓高層人員的問題,隨后又聽著隔壁的吵鬧,關于時局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話。嚴道綸這人心思深沉,今日與他談的事情比往日要多不少,但于和中心思煩亂,難以一一揣測。
過去一年他在成都當關系掮客,過于順遂。旁人多是找他辦事,若有什么言外之意、藏著掖著,他自然便懶得辦,而即便某些人懷著險惡用心,到華夏軍這邊過得一輪,也已經無所遁形。
此時在各種東拉西扯中吃過了午飯,直到準備離開時,于和中方才咬了咬牙,直截了當地問道:“嚴兄,其實……若此次事情真的無法收場,你是否有考慮過,咱們……投了華夏軍算了?”
嚴道綸瞪著眼睛看了他片刻,嘆了口氣:“此事……且再說吧。”
飄落的雪花中,于和中離開四方茶樓,朝宣傳部的方向過去。
他前一天去到李師師的住所,最終沒能見到人,這日去到宣傳部辦公的地點,通報姓名之后,又被告知,李副部近日并不在宣傳部辦公,至于干嘛去了,則無可奉告。于和中與師師平時算是私交,雖然偶爾求人辦事,但并不往宣傳部帶,對這邊并不熟悉。當下離開這邊,又朝住處那邊過去。
師師在成都的正式居所,是靠近摩訶池的一處小院。這邊居住的都是華夏軍的高層官員,外頭有統一的勤務、接待、會客廳,每日里有不少人過來,或為公事、或為私事,先在外頭的會客廳等候,待到經過審核或是通報,才會被人領進去。于和中對這邊算是輕車熟路,對外頭的接待員也早已熟悉,這時尚未到下班時間,公務繁忙的華夏軍高層通常不在住所,于和中找到接待員登記,隨后還寒暄了一陣,問道:“你說,李副部晚上會回來吧?”
“這個,一般會吧……”
“那我昨天待到晚上,怎么沒見著。”
“最近哪個部事情不忙,就為了分田的事,派了一萬多人出去了,你看,成都派出一萬多人,那這邊辦公的還有幾個?寧先生最近也不在成都啊……”
“這個我倒是知道,不過……李副部她,昨晚回來了嗎?”
“……”于和中往日里來得不少,每次進去也很簡單,但此時見他問到這里,那接待員猶豫了一下,“這個,于先生,我們有紀律的……”
“行,不問了。”于和中擺了擺手,“她回來的時候你告訴她,我有急事。”
對方點了點頭,笑著答應下來。
這日外頭小雪飄落,聚集了各種各樣人的等待室開了窗戶,卻也并不寒冷,于和中坐在窗戶邊上聽著熙熙攘攘的人聲,看著一名名穿著各異的拜訪者們在房間里聚首、交談,有的甚至說起了中原發生的“大事”,一名衣服上打了補丁的老婦人帶了三個面黃肌瘦的鄉下孩童坐在房間的一角等人,兩名孩子大概是餓了,哇哇大哭,勤務兵便拿了些點心進來哄人——這大概是某個華夏軍高官的窮親戚,看穿著應該還是從雁門關外進來不久的,將房間攪得如菜市一般。
類似的事情在這處等待室并不鮮見,往日里于和中都會走到其它地方溜達一番,或是先到附近的茶樓小酌,算著時間差不多了再過來。但今日沒有這樣的心理余裕,揣著雙手在窗前苦捱,只將外頭的雪景作為無聊之中的小小消遣。想要吟幾句詩,苦思良久,并無所得。
腦中不由得想起近二十年前的汴梁,那時候自己的文采尚可,又結識了李師師,常與陳思豐一道參加各種文會。其時京城有大人物參與的高端文會坐席有限,一群書生常在礬樓的大堂里吟詩作賦,以求揚名,他與陳思豐文采只是中上,但有師師在,常常都會動些小心思讓他們一道進去。當時名流云聚、詩文酬答的盛世氛圍,于和中時常懷念。
那時候的自己,在京城的無數名人之中,仍舊懷揣著對未來的想象,當時他甚至想過,自己或許會是那個為萬世開太平的人物。
此后的二十年間,神州陸沉,人們在世上顛沛輾轉,他所見到的是各種的勾心斗角、浴血廝殺,崛起的是軍閥、是無賴、是各式各樣的野蠻人、俗人,于和中找過關系,給人下過跪,這兩年在西南又見到師師,方才再度享受到挺直腰桿的環境。可在內心之中,于和中仍舊將自己視為一名文人,即便中人之姿,到不了上游,可真正讓他感到舒適甚至心醉的,仍舊是當年汴梁的環境。
對于華夏軍的施政,甚至于對寧毅,在無人知曉的地方,他是有腹誹的。他們太過務實,失了文化人的雍容,失了文辭唱和的儀式之美。
寧毅當年便是這樣,縱然能寫出一等一的詩詞來,可他對于文辭上的一切皆無敬畏。陳思豐在私下里便曾說過,那并非真正的風流之人。
抵達成都之后的一年多時間,他并未主動去拜訪所有人都想拜會的寧毅,歸根結底,在他的心底,他與對方始終是兩類人。他從儒家的氛圍中成長起來,想要寫出好的詩詞,想要濟世救民,想要在一場場文會中展露自己,想要維護那令人尊重與俯首的一切。而寧毅……
寧毅……他文采斐然、武功卓越,卻從頭到尾都是個輕佻之人,他入贅、經商、算計、殺人,甚至連師師都曾說他太過孟浪無行,竟連那些秀美文章中的詩詞都要批判,可這等世間,為何就總是讓這些人走在前頭了呢?
而想到師師……
那是他心底最綺麗的夢。
認清楚現實并不困難。
可偶爾午夜夢回,即便身邊已有佳人相伴,可他還是會無比懊惱地想到,師師她……終究被那孟浪無行的人給霸占了。
人生在世,二十多歲的時候,看見眼前瑰麗,總覺得未來充滿無限可能,心中也總有飽滿的希望。但漸漸的,這些可能便在眼前收窄,在某個關頭忽然間意識到自己的無能,意識到未來只有那么一兩條狹窄的出路,那是最黑暗的時刻。
來到西南,再度看見師師的時候,上天幾乎是給了他第二次的機會。倘若有那么一絲可能,師師心里是有他的,那么他這漸漸走到四十的人生,忽然間該有多么的圓滿啊,就連二十歲之后這十余年的顛沛流離,都似乎有了飽滿的意義。
但這些想法終究只是幻象,重逢后不久,外界關于師師與寧毅之間的傳聞便變得真實起來,在某一次師師在言笑晏晏間巧妙地承認了之后,人生的圓滿終于還是離他而去了。此后若有陳結,他于和中的人生,無非是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得李師師的青睞混了幾場大文會,而后十多年庸庸碌碌、撩到不堪,到得快四十歲的時候,又得李師師的可憐,僥幸于高層混跡了一番的平庸混混。
沒有詩文的瑰麗,也沒有愛情的甘美。
他這一生,值得書寫的事情,一件都沒有。
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刻望著窗外的飄雪,他想起這些。
小雪飄飛之中,下午的天光漸漸的灰暗,鬧哄哄的等待室里漸漸有人被引領出去,這是居住在這一片的華夏軍高官下班回來的象征。于和中看著這些出去的人,估算著對方是找誰的,估算著對方的身份、地位、目的……酉時的鐘聲響起時,附近院落間的屋檐下漸漸的有了燈火,有更多的人被領出去了,這個時間段被引進去的人多半是要跟人一塊用膳的,足見親疏。嬉笑的聲音傳來,然而并沒有人來叫他。
師師尚未回來。
酉時過半,接待員教人往這邊房間里送上茶點,過來請于和中關上窗戶時,于和中便又詢問了師師的行程:“還沒回來嗎?”
對方目光復雜,模棱兩可:“唉,是啊,這誰知道呢……對了于先生還沒吃飯吧,咱們這邊有食堂,要不然去隨意吃點?”
“不了不了。”于和中想了想,站起身來,“有人在等,我去吃飯,晚點再過來。”
他不愿意讓人覺得自己相見師師的想法太過迫切,當下離開了這邊,在附近古樸的商業街上草草地吃了兩口飯,等到戌時過去一點點,大概整理了一下儀容,方才回去。
“師師回來了嗎?”他覺得時間差不多了。
“沒得到信呢?”接待員道。
于和中想了想:“沒得到信……是沒回來還是沒叫我。”
“呃,反正……于先生你這邊的登記,我早就送過去了……”
“那……小玲現在在嗎?”于和中問起師師身邊生活秘書的行蹤。
接待員想了想:“呃……白日里沒見著。”
這天晚上,與前一日的遭遇相同:直到深夜,仍舊沒有人出來告訴他,他可以進去。
亥時將盡,接待員開始勸走等待室剩余的三五人,于和中失魂落魄地出去,不祥的預感終于翻涌而來:出事了。
劉光世的倒臺帶來的影響,或許比他想象的更大,以至于師師都不愿意再見他了?
他心中有這樣的想法,但仔細想想,又不愿意承認師師會是這樣的人。
這天晚上依舊強自鎮定,隨后回到另一名紅顏知己高文靜的院子里休息。這高文靜乃是一名北方女子,樣貌帶著幾分冷艷傲岸的氣息,與十余年前每每在各大文會中微笑的師師有幾分氣質上的相似,于和中追求了許久對方才從了他。夜里在伺候他睡下時,高文靜也問起劉光世的事情:“劉帥既去,華夏軍的態度如何?你去問過那位李家姐姐了嗎?”
“自然要去問的。”于和中道,“不過華夏軍最近事情忙,為了土地改革,他們光工作組就抽調了一萬多人走,這幾天吧,我找個好點的時間去見見她。其實這事跟我關系不算最大的,嚴道綸他們才真的是……劉公去了,他們成了真正的無根之萍……”
這一夜輾轉反側,睡一陣又醒來一陣,到的第二天早晨,他壓下心中的胡思亂想,天亮后不久便去往了摩訶池。
又在接待室里待了一天,心緒煩亂,各種胡思亂想。
十二月十三,如是重復。
此時已是劉光世死訊傳到成都的第四天,輿論場上的各種觀點都在不斷發酵,于和中甚至覺得接待人員看他的眼神都變得有些倨傲了。他過去與嚴道綸成為成都的風云人物,皆是因為劉光世與華夏軍的最大宗軍火交易,如今這爐下的灶火一熄,他們也成為了最為尷尬的一批人,縱然這幾日沒有刻意去打探,于和中也能夠想象別人是如何議論他們的。
而倘若師師這邊都不愿意再見他了,他于和中在成都,又算是個什么人物呢?
各種思緒都在腦海里交織。一時想著干脆在這里大鬧一番,說他李師師見人落魄就翻臉不認人,太過現實,但終究膽小,不敢亂來;一時又想著干脆找個借口去見一見寧毅,那怕真要巴結他一番呢,然而仔細想時,才發現,寧毅沒有回來……
中原都已經天翻地覆,華夏軍的兩個最大的敵人就要搞到一起,結成盟約了,他寧毅居然就為了一百個村子里發生的一點點事情,至今還沒有回來主持大局!
這華夏軍倨傲至此,遲早要完。
十四,他對著鏡子剃胡須,一刀未穩,將臉上割了道口子,血流不止。到的這日上午再去見嚴道綸,于和中仔細看著對方的神色,然而對方面色依舊如常,除了口中幾句時局艱難的話語,便看不出太多的焦慮來。
“華夏軍這邊,可能是有事太忙,我估計師師不在成都了。這事情過去也有,沒事,我接下來再去,頂多三五天,有消息的。”
于和中盡量坦率而隨意地說著這事。
嚴道綸倒也不以為意:“這是肯定的,華夏軍對事情的輕重緩急,看法與我們不同,你看寧先生,并未急著回來。”他隨后又將這幾日成都輿論圈的變化與于和中說了說。
事情的發展并不意外,站在華夏軍一方的“新文化人”開始有志一同地向戴夢微的出賣行徑開炮,而在老儒與新儒之中,聲音的大盤固然發生了分裂,但站在各自位置上的人也變得愈發堅定起來。部分老儒開始更加引經據典地分析天下大道,有人說戴夢微的不得已,有人說戴夢微與鄒旭合盟的巧妙,有部分新儒被戴夢微的行徑逼得背離了聯盟,但也有一部分的新儒在仔細思考過后,開始更加猛烈地抨擊華夏軍分地的做法。
在過去,華夏軍的滅儒也好,儒生們的抨擊也罷,更多的都還是停留在口頭上的高談闊論,甚至于當經歷了成都的繁華之后,一些儒生還開始給華夏軍出謀獻策,希望一切的繁華能夠向外間復制。但華夏軍的“科舉辦法”是一輪小的激化,到的這次分田地落實下來,更為決定性的激化到來了。
大部分人,都得選擇自己的立場,有的人或許不認同戴夢微是圣人,但為了阻止分田地的行為持續擴大,戴夢微又豈能不是圣人?甚至于在口頭上,說他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人都可以——載有這一說法的神怪故事目前已經在《天都報》的副刊上開始連載。
絮絮叨叨瑣瑣碎碎地交換完情報,吃過午飯后,于和中再度朝摩訶池趕去。
空坐到夜晚,身心俱疲。
十二月十五,于和中不想再去了,從高文靜所在的院落出來,讓下人駕了馬車在城內亂逛。往日里他是輿論場的紅人,心中煩悶時哪里都可去得,但如今卻是哪里都不好去了,他斟酌許久,讓馬車折回高文靜居住的這邊,在路邊停了一會兒,卻又不敢進去。
高文靜也好、衛柔也罷,說是紅顏知己,實際上也都在好奇他去尋找李師師的下文,能夠回去嗎,讓她給自己一點撫慰?
然而回不去。
這一日小雪已變作大雪,道路上的人行色匆匆,于和中掀起簾子看路上行人的蓑衣,看得一陣,卻見有馬車在高文靜院落門口不遠處停下,有一名依稀存著些印象的漢子敲了門,之后進去了。
于和中愣了半晌。
華夏軍占據西南之后,成都一地并沒有江南那般成熟的青樓制度,這是因為華夏軍在律法上不允許逼良為娼,將小女孩培育成妓子、瘦馬的行為會受到嚴懲。但這樣的律法歸律法,在另一方面,華夏軍倒也并沒有阻止各種風塵女子從外地進來成都,這或許也是要發展經歷的權宜之計,但總之,各種名妓、大家、高級陪侍在西南還是存在的。
高文靜與衛柔,過去都是這種場所的一員,只是在于和中花了大價錢之后,成了包養的性質,兩名知書達理又有各種才藝的女子不再對外營業,只在于和中有需要招待朋友的時候方才拋頭露面,這讓于和中也算是有了偌大的面子。
如今兩人住的院子都是于和中買下來的,一切吃穿用度,也都是于和中供養,但誰曾想到,這私下里,竟還會有人過來?
他的腦子里空白了一陣,讓下人去找打手,隨后,搖搖晃晃地朝小院后門方向過去。
高文靜與他在一起之后,院子里安排的人手并不多,于和中悄悄地開了側門進去,避開了下人,潛往前廳。只見會客的大廳之中,高文靜竟還真的給對方奉了茶。來的這人名叫孫康,乃是成都城內的一名大商,據說在武朝時乃是一名將軍,武朝覆滅之后帶了資本到西南討生活,性情蠻橫粗野,向來為于和中所不喜。
對方此時正沒完沒了地跟高文靜說些胡話。
“……什么童年玩伴,你還真的信那姓于的,我告訴你啊文靜,時局變了你才知道誰是人誰是鬼……他說嚴道綸更緊張,他扯淡呢,嚴道綸什么出身什么能力,他于和中有什么能力……我跟你說,大家都知道,那李師師乃是寧毅寧先生的人,那寧先生對于和中會是什么態度?沒整死他算是大度的了……這一下不是,你看劉光世嗝了,李師師壓根就不見于和中……你以為她有事,她不在成都?哈哈,告訴你吧,昨天還有人見過李部長了,她不見于和中,這是什么態度,文靜你品品、你品品……我告訴你,跟著他,沒前途了文靜……”
不知什么時候,于和中腦內嗡的一響,眼中便是一紅,他操了個瓶子走出去,廳堂內的兩人便都站了起來。高文靜雙手絞在一起:“郎……郎君……”
于和中咬牙切齒,朝那孫康走過去:“你們這對……”
那孫康昂首挺胸,捋起了袖子,滿是橫肉:“你干嘛?”
于和中便停了下來。
他此時方才意識到,對方是練過武藝的人,比他高出一個頭來,而且過去在外頭是領過兵、打過敗仗的,自己一介書生,不可能跟他打。
事實上,現在的這種局面下,各方都在盯著他于和中、嚴道綸這邊的變化,他是連這個奸都不該出來捉的。人在富貴時捉奸,將奸夫打上一頓,那是應該的,在落魄之時捉奸,所有人眼里都會覺得你愈發落魄,而且倘若捉奸不成,反被對方打一頓,那就要變成輿論場上徹頭徹尾的笑話。
于和中手指顫抖地指著孫康,隨后又指了指高文靜。他有些聽不清楚高文靜在分辨些什么,也不知道該如何謾罵出來,只過得一陣,他說道:“這院子,是我的……”手中瓷瓶往地上一砸,朝門外大步走去。
離開院子,揮散了馬車夫叫來的打手,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上的馬車,也不知道馬車隨后為什么去的城外。這一日外間風雪號歌,外間白雪皚皚的景象掠過,他只是覺得冷,先是心里冷,反應過來時,天快黑了,身上也餓得冷。他讓車夫隨便給他找了一家客棧住下,吃的東西不多,陌生的房間里,別人用過的被子既臟且臭,黑乎乎的房梁上掛著奇奇怪怪的東西,于和中蜷縮成一團,想想高文靜,又想想衛柔,這兩個人大概都在看他的笑話吧,整個成都城都在看他的笑話。
輾轉半夜,又想起遠在石首的妻兒,那是肖征的地盤,如今肖征已隨戴夢微殺了劉光世,妻兒接不過來了,他在西南,便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雖還有些錢財,但接下來既不會有人看得起他,也不會有人關心他。
再去到摩訶池的接待室,已是十二月十六的上午了,這一日成都停了雪,來的路上他又看到了各種各樣的儒生們正奔赴輿論場的身影,可能他昨日被孫康羞辱的事情今日也會變成輿論的核心之一,于和中不愿意多想這些。他在接待室里等到下午,看著這樣那樣的拜訪者來來去去,又在食堂里吃過了晚餐,某一刻華燈初上時,他倒忽然生起了一個念頭:華夏軍的這些高官當中,竟又許多人沒有家人——倘若他們有妻子或是父母在家,白日里也可以招待來訪的親族的,大抵不必等到夜晚。
他在座位上沉沉地睡去。
也不知什么時候,有人輕輕地拍打他的手臂,他醒了過來,伸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想要跟接待員說話:“是不是時間到了……”但此時過來的并不是那接待員。
師師蹲在一旁。她穿著一身簡單的青灰色長衣長褲,頭發在腦后扎起來,手中拿了一疊什么東西,沾有積雪的鞋面像是剛從什么地方回來——伸手輕拍了他。
恍然間于和中像是看見了十余年前的另一個“李師師”,依舊如同當年一般的清澈甜美,令人安心。只是又有著與當初在礬樓時完全不同的奇怪的氣質,這是過去整個時代都不曾有過的氣質,是僅在華夏軍里才能看見的氣質,他一時間甚至有些分辨不出來自己對這種氣質的觀感。
“進來吧。”
她領著他穿過積雪滿枝頭的道路,去到里頭擺設簡單卻又大氣的院落里,書房之中生了個小爐子,師師讓勤務兵小玲去煮一碗熱湯面,隨后給于和中倒了一杯熱茶。
于和中沒有說話,師師坐在對面看著他,過得好一陣,方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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