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朝靖平二年,六月十三的凌晨,小蒼河的河谷中,有著短暫的混亂出現。
此時太陽還未升起,夜色微涼,暖黃的燈火一盞盞亮起來后不久,議論的聲音,嗡嗡嗡的響起在谷地中的一處處營舍間。這是小蒼河的士兵們接受每一天任務的時間。嗡嗡嗡的聲音平息后不久,一隊隊的士兵在周圍空地上集結,沿著河谷的道路開始每一天的跑步訓練。再之后,才是預示黎明的雞叫聲。
左端佑也已經起來了。老人年事已高,習慣了每日里的早起,即便來到新的地方,也不會更改。穿上衣服來到屋外打了一趟拳,他的腦子里,還在想昨晚與寧毅的那番交談,山風吹過,頗為涼爽。下風不遠處的山道上,奔跑的士兵喊著號子,排成一條長龍從那里過去,穿過山嶺,不見首尾。
這是很好的兵,有殺氣也有規矩,這兩天里,左端佑也已經見識過了。
之后是一身戎裝的秦紹謙過來請安、早膳。早餐過后,老人在房間里思考事情。小蒼河地處偏僻,兩側的山坡也并沒有生機勃勃的綠色,日光照耀下,只是一片黃綠相間,卻顯得平靜,屋外偶爾響起的訓練口號,能讓人安靜下來。
金國崛起,武朝衰退,自汴梁被女真人攻破后,黃河以北已名存實亡。這片天下對于小蒼河來說,是一個籠子,北有金人,西有西夏,南有武朝,存糧殆盡,出路難尋。但對于左家來說,又何嘗不是?這是改朝換代,左家的攤子大些,女真在穩定國內局勢,尚未真正接管黃河以北,能挨的時間或許稍微久些,但該發生的,有一天必然會發生。
如同那寧立恒所說的,有一天,金人會南下,左家會面臨選擇,這不是危言聳聽,而是必然會出現的局面。而左端佑,他并不喜歡朝廷,對這天下,也早有些心灰意冷,但有一點,其實不用考慮——他是絕對不會考慮投降金人的。
王其松為抵御南下的遼人,全家男丁死絕,秦嗣源為振興武朝,最終身敗名裂,死于小人之手。三位好友有些信念不同,早已決裂,但那只是術的分別,于君子之道、儒家大道,有些東西卻是不會變的,在這個大道上,三人從無分歧可言。
晉州老宅也安靜,但自從去年開始,老人的生活,已經失去平靜了。他固然可以慷慨赴死,但左家的孩子們,不能沒有一條路,而他也不喜歡當女真人來,這些孩子真的投了金國,奴顏卑膝。住在那老宅的院子里,每日每日的,他心中都有焦灼。而面臨這樣的事情,在他來說,真的……有點太老了。
來到小蒼河,固然有順手放下一條線的打算,但如今既然已經談崩,在這陌生的地方,看著陌生的事情,聽著陌生的口號,對他來說,反倒更能安靜下來。在閑暇時,甚至會恍然想起秦嗣源當年的選擇,在面對許多事情的時候,那位姓秦的,才是最清醒理智的。
窗外白云悠悠,很好的一個上午,才剛剛開始,他想要將那寧立恒的事情拋諸腦后,隨行而來的一名左家總管在屋外快步走來了。
“主家,似有動靜了。”
“嗯?什么?”
“您出來看看,谷中軍隊有動作。”
左端佑杵起拐杖,從屋內走出去。
為了表示對老人的尊重,給他安排的房舍也位于山體的上段,能夠從側面俯瞰整個河谷的面貌。此時太陽才升起不算久,溫度怡人,天空中朵朵白云飄過,山谷中的景象也顯得充滿活力和生氣,但仔細看下去時,一切都顯得有些不同了。
河谷中的聚居區以小廣場為中心,朝四周延展,到得此時,一棟棟的房舍還在修筑出去,每日里大量的獨輪車、扛著物資的士兵從街道間走過,將聚居區內外都填充得熱鬧,而在更遠一點的河灘、空地、山坡等處,士兵訓練的身影活躍著,也有絕不遜色的活力。
然而此時望下去,整個聚居區內就像是被稀釋了一般,除了維持秩序的幾支隊伍,其余的,就只有在谷中活動的普通居民,以及一些玩鬧的孩子。而自聚居區往周圍擴散,所有的河灘、空地、連同河流那側的河灘邊,此時都是士兵訓練的身影。
左端佑對比著前兩日的印象:“今日他們全都參加訓練?”
“我已打聽過了,谷中軍隊,以三日為一訓,其余的輪番做工,已持續半年多的時間。”總管低聲回報,“但今日……此例停了。”
山風怡人地吹來,老人皺著眉頭,握緊了手中的拐杖……
時間逐漸到達正午,小蒼河的食堂中,有著出奇的安靜氣氛。
來來往往的士兵都顯得有些沉默,但這樣的沉默并沒有半絲低迷的感覺。餐桌之上,有人與身邊人低聲交流,人們大口大口地吃飯、咽下,有人刻意地磨牙,看看周圍,臉上有古怪的神情。其它的許多人,神情也是一般的古怪。
偶爾有聒噪的大嗓門忽然發出聲音來:“一定是打——”看看周圍人望過來的眼神,又“哼哼”兩聲,神情得意。不遠處餐桌上的班長低喝道:“不要瞎說!”
也有人拿起筷子,夾起一粒肉來:“肉比平時大顆。”餐桌對面的人便“嘿嘿”笑笑,大口吃飯。
沒有太過大聲的議論,因為此時讓所有人都感到疑惑的、感興趣的問題,早上被下了封口令——忽然的日程工作更改,仿佛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以至于各班各排在集合的時候,都出現了片刻交頭接耳談論不休的情況,這令得所有高層軍官幾乎是不約而同的發了脾氣,還讓他們多跑了不少路。在不敢大規模談論的情況下,整個場面,就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侯五端著飯菜過來,在毛一山身邊的位子上坐下,毛一山便感興趣地朝這邊靠了靠:“五哥,去看了渠大哥了嗎?”
侯五點了點頭。
“渠大哥怎么說?”
侯五的嘴角帶了一絲笑:“他想要出來。”
“啊,渠大哥可還有傷……”
“嘿。”侯五壓低了聲音,“他方才說,時候到了,這等大事,他可不能錯過了。”
“渠大哥真這樣說?他還說什么了?”
“話沒說透,但他提了一句……”侯五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一些,不過,此時整個餐桌上的人,都在鬼鬼祟祟地低著頭偷聽,“他說……西北應該已經開始收麥子了……”
對面一名士兵探過頭來提醒:“麥子還沒熟透吧。再過兩日……”
“西夏人是占的地方,當然得早……”
另一人的說話還沒說完,他們這一營的營長龐六安走了過來:“鬼鬼祟祟的說什么呢!早上沒跑夠啊!”
龐六安平日里為人不錯,眾人倒是不怎么怕他,一名年輕士兵站起來:“報告營長!還能再跑十里!”
另一人站了起來:“報告老大,我們吃完了,這就打算去訓練!”
“我們也吃完了。”周圍幾人連同毛一山也站了起來。他們倒確實是吃完了。
“訓什么練!剛吃完,給我洗了碗回去休息!”
那說要去訓練的家伙愣了愣:“呃……是!我們去休息。”
餐桌邊的一幫人趕快離開,不能在這里談,跑到宿舍里總是可以說說話的。方才因為給渠慶送飯而耽擱了時間的侯五看著餐桌陡然一空,扯了扯嘴角:“等等我啊你們一幫混蛋!”然后趕快埋頭扒飯。
離開這片山區,西北,確實已經開始收割麥子了。
西夏軍隊強迫著淪陷之地的民眾,自前幾日起,就已經開始了收割的帷幕。西北民風剽悍,待到這些麥子真的大片大片被收割、奪走,而得到的僅僅是有限口糧的時候,一部分的反抗,又開始陸續的出現。
延州附近,一整個村落因為反抗而被屠殺殆盡。清澗城外,逐漸傳出種老爺子顯靈的各種傳聞,城外的村落里,有人趁著夜色開始焚燒原本屬于他們的麥地,由此而來的,又是西夏士兵的屠殺報復。流匪開始更加活躍地出現,有山中土匪試圖與西夏人搶糧,然而西夏人的反擊也是凌厲的,短短數日內,許多山寨被西夏步跋找出來,攻破、屠殺。
環州一帶,種冽率領最后的數千種家軍試圖出擊,也想要籍著這樣的時機,集合更多的追隨者。然而在環江江畔遭遇了西夏人的鐵鷂子主力,再度大敗潰退。
斑斑點點的鮮血,大片大片的金黃,正隨著西夏人的收割,在這片土地上盛開。
軍隊的訓練在持續,直到再度來臨的黑夜吞沒絢麗的夕陽。小蒼河中亮起火光,聚居區中央的小廣場上,外界西夏人開始收糧的訊息已經散播開來。
隨著夜間的到來,各種議論在這片聚居地營房的各處都在傳播,訓練了一天的士兵們的臉上都還有著難以抑制的興奮,有人跑去詢問羅業是否要殺出去,然而此時此刻,對于整個事情,軍隊上層仍舊采取三緘其口的態度,所有人的推算,也都不過是私下里的意淫而已。
整個小蒼河營地,此時罕見地仿佛被煮在了一片文火里。
夜到深處,那緊張和興奮的感覺還未有停歇。半山腰上,寧毅走出小院,如同以往每一天一樣,遠遠地俯瞰著一片燈火。
山麓一側,有身影緩緩的挪動,他在這黑暗間,緩慢而無聲地遁去,不久之后,翻過了山巔。
那身影沿著崎嶇的山道而行,然后又謹慎地下坡,月華如水,陡然間,他在這樣的光芒中停住了。
有腳步挾著風聲從遠處掠過去。視野前方,亦有一道身影正緩步走過來,長槍的鋒芒正在顯現。
“李老六,你這是要去哪里啊?”
年輕男子的面容出現在月光之中。名叫李老六的身影緩緩直起來,拔出了身側的兩把刀:“祝彪……還有宇文飛渡。”
這話說完,他縱刀而上!前方,槍影呼嘯而起,猶如燎原烈火,朝他吞噬而來——
更遠處的黑暗中,名叫宇文飛渡的年輕人現出了身形,挽弓、搭箭……
“今天,你就別走了……”
六月十四,降下了一場大雨,黑色的雨云仿佛要將這個天空遮蓋起來,雨水肆意地沖刷著一切、電閃雷鳴。這導致小蒼河內的訓練無法再繼續,所有的士兵都在房間里憋悶了一整天,到得傍晚時分,暴雨才終于停下來,日頭還未降下,天空澄凈透亮,猶如新的一般。到得六月十五,訓練才再度持續。
這天的傍晚,半山腰上的小院里,蘇檀兒回來了,罕見的多吃了一碗飯——她的工作即將至于尾聲。頭上纏著繃帶的小寧曦在抱怨著這兩天不能上課的事情,也不知道閔初一有沒有好好讀書。
在逐漸消褪的暑熱中吃過晚飯,寧毅出去乘涼,過得片刻,錦兒也過來了,跟他說起今天那個叫做閔初一的小姑娘來上課的事情——或許是因為陪同寧曦出去玩導致了寧曦的受傷,閔家姑娘的父母將她打了,臉上可能還挨了耳光。
如此絮絮叨叨地說著瑣事,又說起這兩天谷中的訓練和一些流言,錦兒憶起一個月前寧毅的問題,提了幾句。寧毅看著下方的山谷,緩緩笑著開了口。
“小蒼河像什么呢?左家的老人家說,它像是懸崖上的危卵,你說像個袋子,像這樣像那樣的,當然都沒什么錯。那個問題只是忽然想起來,興之所至,我啊,是覺得……嗯?”
話正說著,檀兒也從旁邊走了過來,此時寧毅坐在一顆樹樁上,旁邊有草地,蘇檀兒笑著問了一句:“說什么呢?”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了下來。
寧毅將當初跟錦兒提的問題復述了一遍,檀兒望著下方的山谷,雙手抱膝,將下巴放在膝蓋上,輕聲回答道:“像一把刀。”
是啊,它像一把刀……
寧毅點了點頭。
河谷中,營長龐六安走在街道上,皺著眉頭讓身邊的幾個年輕人走開,他已經快被煩死了,這幾天被人旁敲側擊地問來問去好多遍,眼下又有人來問,是不是要出去打什么大戶人家。
“打打打,就算要打,也不是你們說的這么沒出息!給我想大一點——”
他稍稍透露了一絲謎底。心中想起的,是三日前那個晚上的會議。
“……自去年的秋天,我們來到小蒼河的這片地方,本來的計劃,是希望能夠依附于青木寨,發揮周圍的地理優勢,打開一條連通各方的商業道路甚至商業網絡,解決目前的困難。當時西夏尚無大的動作,而且西軍種師道未死,我們認為這個目標很艱難,但尚有可為……”
“……但是自十二月起,種師道的死訊傳來后,我們就徹底否定了這個計劃……”
“……西夏過來之后,西北大亂,在可以預期的未來里,金人將會逐步吞下黃河以北,我們一定會被孤立,在這種局面里,要打開商路,已經確認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只能選擇另外一條路。這條路如果直接說出來,讓人一天兩天的考慮,只會導致整個小蒼河的軍心渙散,現有的基礎完全崩潰。為此,在做下決定之后,我們進行了……到目前為止的所有工作……”
“……這接近一年的時間以來,小蒼河的一切工作核心,是為了提起谷中士兵的主觀能動性,讓他們感受到壓力,同時,讓他們認為這壓力不一定需要他們去解決。大量的分工合作,提高他們相互之間的認同感,傳遞外界訊息,讓他們明白什么是現實,讓他們切身地感受需要感受的一切。到這一天,他們對于自身已經產生認同感,他們能認同身邊的同伴,能夠認同這個集體,他們就不會再害怕這個壓力了,因為他們都知道,這是他們接下來,必須越過的東西……”
“并且,他們可以越過……”
經過了前前后后將近一年的打磨,小蒼河的眼下,是一把刀。
它堅硬、粗糲到了極點,由于內部存在的巨大問題,一旦遇上任何亂局,它都有可能就此短碎。任何社會都是一個復雜的整體,但這個社會,因為太過單一,遇上的問題、缺陷也太過單一,已經走上極端。
支撐起這片山谷的,是這一年時間打熬出來的信念,但也唯有這信念。這使得它脆弱驚人,一折就斷,但這信念也偏執無畏,幾乎已經到了可以到達的頂點。
它就像是一把內里充滿了瑕疵的高碳鋼刀,用力揮上一刀,便有可能斷碎。
但問題在于,接下來,有誰能夠接住這全力的一刀了……
靖平二年的六月十六,外界的西北大地上,混亂正在持續,群山之中,有一群人正將小小的山谷作為假想敵,虎視眈眈,北面青木寨,氣氛同樣的肅殺,提防著辭不失的金兵威脅。這片河谷之中,集結的號聲,響起來了——
閃電游走,劃破了雷云,西北的天空下,暴雨正集結。沒有人知道,這是怎樣的雷雨將到來。
這一天,黑旗延綿,躍出小蒼河,九千余人的軍隊折轉西進,沒有半點遲疑的撲出群山,直接沖向了西夏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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