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了。
左家的宅邸當中,大部分的人已經睡下。內宅的院子里,左文軒拿著口杯,給過來匯報的人倒了茶。
石桌上,驅趕蚊蟲的半截熏香生出煙塵鳥鳥,手一揮,亂得像左文軒此刻的思緒一樣,混亂沖散。
“……今夜攔住岳云的那位名叫孫悟空的少年,看著很像是……”
“唉,跟他說過不要去,還是找過去了……”左文軒揉了揉額頭,“此事,需要嚴格保密。”
“真的是……”
“一旦暴露,事情可大可小,今日尋一尋陳霜燃,找一找左行舟,就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場面了,這事情會關系到將來西南對東南、甚至對整個儒學的態度……”
“明白了……”
“但是行舟……”
“二十二出的事,至今找不見……”
夜色之中,左文軒的話語低緩,像是害怕吵醒了睡著的人們,又像是落在水面上的漣漪。
“可能沒了吧……”
同樣的夜。
用短刀刺啦刺啦地刮掉了臉上的胡子,待到鏡子里的那張臉漸漸變得有點“朗眉星目”起來,腦中卷起的另外一些情緒才又讓他砰的一聲將刀子拍在了桌面上。
“干的什么事情……”
丑時已過半,外頭的城市安靜了,但心中的煩躁翻涌未息。已不獨獨是晚上在銀橋坊受到的膈應,其間還有更多的挫敗感。他草草地披了衣服,復又出門,跟門房那邊道:“徐伯,我去趟公主府。”
騎馬穿過了夜色。
不久之后,他坐在星輝灑落的院子里,由姐姐給他揉了些跌打的藥酒,口中說起晚上的進展。
“……在江寧時,陳帥曾經說過,這龍傲天乃是華夏軍的戰士,只是臨時接受了任務離開了……嚴姑娘當時還以為他死了,如今不知道去了哪里。想不到在這里見到……”
“原來是他……”
伸手拍打著岳云身上的藥酒,銀瓶的神色一時間也頗為肅穆。
隨后道:“你怎么剃了胡子?知道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姐啊!說正事呢!”岳云惱羞成怒。
銀瓶笑了笑。
“如此想來,左文軒的態度倒是明白了。左行舟在銀橋坊放你鴿子的那晚,是見到了這兩位淫魔,接上了頭,左文軒應該也是知道的,因此跟你說事情并無蹊蹺。但如此一來,從他們的口中,應當是找不到左行舟的消息了……奇怪,他們為什么來這里……”
“寧先生是救過我們,與爹、與陛下他們也有交情。可說到底,西南弒君造反,與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過來的人有明有暗,沒什么出奇的……”岳云甕聲甕氣地說道。
“話是這樣說。”銀瓶拍了拍他,“過去在江寧,與嚴姑娘打交道打得多,后來陳帥又說了那龍傲天乃是他們的人,因此不曾細想,但如今想來,若真是西南的細作,這人的行動,真是奇怪。按照嚴姑娘的說法,這人藝高人膽大、性情正直卻又口無遮攔,但今日與你這一番說法,卻委實心思縝密、滴水不漏……”
“……他當初是故意破壞嚴家堡與時寶豐的親事?”
岳云瞪起了眼睛。
“不無可能。”銀瓶想了想,“但總之都顯得奇怪。最奇怪的是,他們年紀都不大,在江寧之時,甚至都夠不上出來當密諜的要求,而且老是頂個淫魔的名頭到處跑,說起來都讓人覺得難堪……”
“姓孫的那個底子很穩,有傳聞中太極圓轉的功夫。”岳云仔細想著,道,“姐,你說會不會是黑旗當中的小輩出來歷練?”
“這個可能倒是很大,不過若這樣想……岳云,倘若你出門游歷天下,混個五尺淫魔的名頭回來,你覺得,大家會怎樣說你?”銀瓶說到這頓了頓,搖了搖頭:“……太奇怪了。”
“……太奇怪了。”岳云也搖頭感嘆,“爹會一掌打死我。”
“那倒不會……吊起來打是免不了的。”
“還說不了親了。”
“全家都抬不起頭……”
“哼哼……”
“呵呵……”
這個晚上突然見到曾在江寧尋找過的兩位淫魔,一時間讓人有點摸不著頭緒,姐弟倆一面思考,一面隨意調侃了幾句。過得一陣,岳云方才道:“那左行舟,便沒有頭緒了……”
銀瓶也沉默了片刻。
“福州的狀況,最近看來,早不是一件兩件小事的問題……岳云,這里在打仗了。”
她說到打仗,岳云身上的肌肉便頓時緊繃了一瞬:“……嗯?”
“還記得出來之前,爹曾經跟我們說過,船隊回來之前,福州可能會有一場大亂嗎?”
“……便是這次?”
“如今看來,有極大的可能,會是這次。”銀瓶道,“最近半年以來,福建各地許多士紳心懷不滿,時不時的挑事,甚至殺黃狗鬧得沸沸揚揚。他們在暗,朝廷在明,這樣子打怎么也打不完,其實雙方也都算不得滿意,陛下想要解決這件事,各地心懷不軌的士紳何嘗不想――他們不會等到海貿船隊回來的,要么對海船動手,要么就會在此之前……”
“三四月間陳霜燃動作不斷,處心積慮也好、適逢其會也罷,都已經吸引了各方的注意,她是火藥桶邊最明顯的一根捻子,接下來這盤棋的棋眼,十有八九便要落在她的身上。她想要鬧一場,各方心懷不軌之人想要在她身上壓一注,陛下、殿下乃至于城中的各位先生,恐怕也想擺明車馬的打過一輪,只要這次能勝,私下里搖搖擺擺的墻頭草,就能安分很長一段時間……”
“可是……”岳云想了想,“李先生說過,治國之法,最好的還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若官家因循守舊,許福建地方鄉紳以權力名分、許興復從龍之功,那些許鬧事的刺頭,自然可以在世人察覺之前,就在暗地里處理掉。可陛下不愿福建一地只是偏安的小武朝,要厲行革新,那就沒有辦法了,世道與之前不同,八九成的人心中都要犯滴咕,那想要革新能進行下去,總是要打掉最冒尖的刺頭,才能讓后方的搖擺者,知道革新的堅決。”
銀瓶嘆了口氣:“如今看來,鐘二貴、左行舟,也都是陷在這場變亂的波瀾里了……”
“……那莫非就……不喊冤,不找人了嗎?”
“冤要喊,人也要找,但自己也得清楚,接下來到底會是怎樣的一回事,如今看來,一個不好,福州城要血流成河。”
銀瓶說到這里,微微的頓了頓。
“仔細想想,銀橋坊的兩人既然是西南過來,左文軒也知道,那事情便有些復雜,有些事,該問、不該問,不太好分辨。你這性子,最近就不要再打上門去,免得節外生枝……若是有空,由我找個時間,去探探那五尺淫魔的底。”
她說了這些,岳云先是點頭,隨后卻有些猶豫起來,欲言又止一陣:“姐,要不然,還是我去吧……”
“……怎么?”
“那、那家伙是個淫魔,長得道貌岸然的,在街頭便騙了一大堆無知女子,姐……你畢竟還沒成親……”
話沒說完,背上便挨了姐姐一拳。
“說什么呢,我也是無知女子嗎?”
“姐你當然不是,不過他確實長得還行,有我剃了胡子之后的七分帥氣……而且淫魔據說都不是武藝高,我主要怕姐你著了他的手段……”
岳云想起江寧的嚴云芝,雖然還不知道那五尺淫魔到底有些什么手段,但此時仔細一想,警惕心已提到最高。對于向來可靠的姐姐一陣諄諄勸阻,期間又被毆打了一頓,也顧不得了。
銀瓶被他的認真弄得哭笑不得,打了一陣,說起最近在公主府的任務,“不一定有時間去”,才讓岳云停止了嘮叨。此后再想想,復又覺得荒謬。
“勾心斗角、八方聚會,往日里說起來,如當初的西南成都、如江寧大會,都還算是些大場面,可到了咱們這里……早幾日說的是什么花和尚吞云來了,今日又有這四尺與五尺的兩個淫魔,這福州……是怎么了?如此大事,竟就只引得一群淫魔扎堆嗎……”
星光之下,苦笑嘆息……
同樣的星光,在福州城的上方蔓延。
夜半醒過來時,曲龍君睜開眼睛,并沒有看見對面床上的身影。
她躺在床上,看著那邊,咬著手指頭等待了一陣。
之后拿起火折子,點亮了掛在床邊的小燈籠。
心中像是缺了一塊……
感到恐懼……
她提著燈籠,從房間里出去。
將近寅時了,銀輝從夜空中灑落。
寧忌坐在屋頂上,看著鱗次櫛比的屋頂在夜色的清輝下延伸。
腦海之中,在想著復雜的問題。
某一刻,聽到下頭傳來細微的聲響。
曲龍君下了床,在房間里走,去到茅房的方向,又穿過了側面的廊道。
“小龍、小龍……”
他聽見她輕輕地喊起來,那聲音很是柔弱,像是夜色中的一只兔子。
不知道為什么,寧忌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