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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一二章 自從一見桃花后(八)

  夜里的風已替換了白日的熱,在它一遍一遍的吹拂下,福州城內揚起的喧囂漸漸地平息,官府的衙役一遍遍的巡邏著公主府外的街巷,有穿著皂衣的公人們查看了經歷打斗的地方,確認損失,街上的行人三三兩兩地說著今日的騷亂。而由于氣氛的肅殺,在更遠處的城市街頭,偶爾也有小小的騷亂與波瀾泛起,猶如突然爆開的火花,顯示著這偌大城市間運行不暢的端倪。

  疲憊的皇帝坐在馬車里,逐漸地回去皇宮,他想要休息,但腦海之中也有著殘留的興奮與不安,許多年前那位小嬋姑娘的孩子此刻正在城市當中,給他帶來了往昔的記憶與某個巨大身影的訊息,而此時的他正駕駛小小的舢板穿行于滔天的巨浪之中,他不知道許多年后自己要如何交待這一段旅程。

  公主府的后方,小小的周福央正搖擺著雙手跟坐在躺椅上的姑姑說著話,她稚嫩地比劃著手勢,拿著板板糖,“啊嗚”張開嘴要往里頭塞,但當然那小小的嘴巴做不到這樣的事情,笨笨的小姑娘與椅子上的姑姑都笑了起來,不久之后,周佩揉著額頭,開始耐心地教導對方女孩子不該做這種事情、會將嘴巴變大便不好看了的道理。而趙小松走進來,在她的耳邊輕聲告訴她某個混世魔王已經安置妥當的消息。

  吞云行走在城池的昏暗中,感受著身體里內息的渾厚與圓融,回味著方才那面對千百追兵的一戰。偶爾打一場這樣的硬仗,也能夠讓他感覺到血液的沸騰,以及自己武藝的強大——在周侗去后,江湖上各方老人散落的此刻,自己前所未有的強——當然在以前,他并不在乎也從不推崇這樣的硬拼,但這一晚,自己的英姿想必已經烙印進了那淫賊少年的心中。

  不久之后,他便要回到九仙山,輕描淡寫地說起這趟與對方碰面的過程。他并不需要向對方陳述自己的強大,只要看到今晚公主府周圍殺戮動靜的人,便都會明白這一切。至于與那淫賊少年該如何互信和接洽,這是陳霜燃那小姑娘的事了,吞云明白,在得知那少年有可能三番四次殺入公主府還未死的事情后,這水性楊花的小瘋婆子,便已經動了心。

  這瘋婆子并非良配,在那看起來還過得去的皮囊之下,早已是爛到骨子里的一灘臭水,比混跡青樓多年的妓女都不如。吞云這種一輩子喜歡玩女人的高手,對她也提不起任何興趣來。他知道這女人對少年感興趣多半也帶著某種變態扭曲的心理,倘若真上了鉤,大概會像那傻乎乎的曹金龍一樣可憐,但沒有關系,男人受到女人的傷害之后才能成長,有自己的看顧,大可在此之后再讓那少年看見世道的真實,順便還能教給他一些人生的道理。

  ——這些道理很寶貴,一輩子也只有那么一兩次,將人傷得痛入骨髓也讓人成長,晚懂不如早懂。

  塵世如潮人如海,他已經老了,便也開始羨慕未經雕琢的孩子。

  當然,他不知道的是:在這方面,寧忌早就臟了。

  夜里的熏風徐來,漸漸地將街面上的行人吹得稀薄,再漸漸地吹過子時,城市里響起宵禁的鐘,在短暫的安寧與休憩之后,一些地方,又漸漸地蘇醒過來。

  凌晨。

  李頻已經醒了,而與他同睡的羅守薇幾乎也是同一時刻起來,她伺候著他穿上衣服,隨后讓丫鬟端了洗臉水進來。

  “……今日是大事。”

  “知道。”羅守薇給他扣著扣子。

  李頻伸手,握了握對方的手背:“可能會打起來。”

  “嗯。”借著系腰帶的動作,羅守薇抱了抱他,隨后轉身給他擰洗臉巾。

  這是兩人已經熟悉的相處方式,清凈中有著曖昧的默契與溫暖。羅守薇是正一道的女道士,她心中有著父兄的仇恨,也仰慕李頻的才學,但同時也有著自己的性格,與李頻的相處之中,兩人偶爾會產生矛盾與爭吵,羅守薇愛生悶氣,李頻卻是不哄人的,這常常令得兩人之間發生冷戰。

  而事實上,多年以前的李頻其實是個頗為圓融的性子,在江寧時,他能交好寧毅,也能交好其他各種形狀心性的文人才子。然而守太原之后,家與國的重量漸漸地改變了他的一些心性,許多細枝末節的、可以被稱作文人儒雅的小風范被他刻意地放下了,尤其是在小蒼河與寧毅決裂之后,許多的壓力其實都在黑暗里煎熬著他,沒有多少人明白,有時候將視線專注于身邊和家庭時,會讓他產生巨大的罪惡感。

  匈奴未滅,何以為家呢?

  這樣的心性是好是壞,外人無法置評,事實上,對于李頻的性格,羅守薇或許是明白的,她偶爾生氣、兩人偶爾分開,但總會有某些由頭讓他們又“不得已”地碰在一起。如同這次守在他身邊保護他的安全一樣,羅守薇并未多說也就過來了,二人常常睡在一起,偶爾也有頗為親密的行為,許多時候,羅守薇也幫忙李頻看顧他重病的原配妻子,執妾室禮,在她看來,這并不是什么大事,兩人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由朝廷安排的侍衛也已經在院子里集合,不久之后,馬車離開書院,朝已經開始工作的報館方向過去。

  車簾外的夜是一片靜靜地青灰的天幕,李頻朝外頭看了一陣:“昨夜長公主府是怎么回事,后來著人過去詢問了嗎?”

  “鬧得是有些大,但趙小松神神秘秘,跟人回了兩個字:無礙。不過比較確切的消息,確實是吞云出了手。”

  “看來事態復雜,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李頻嘆了口氣,“公主府沖了兩三回了,賊人猖狂啊。這吞云就沒人制得住?”

  “他的輕功絕頂,能打能逃,確實不好對付。”

  “嗯。”

  李頻點頭,隨后,從馬車的座位下拿出一個盒子,取出里頭的物件,又細細地檢查了一遍,充上火藥。這是成舟海從寧毅那邊薅過來,又轉送給他的一把火銃。

  “對付綠林人,還是寧毅有先見,也有經驗。”他看著手中的火銃,隨后壓在掌下,“我有此物防身,即便遇上什么高手,也不算毫無還手之力,倘若那吞云殺來,你不要硬碰,以保護自己為要。”

  羅守薇坐在對面看著他:“怎么保護人,便由我說了算吧……德新先生。”

  “那就讓我用男人的身份拜托你,別多受傷了。”李頻道,“……不好看的。”

  李頻說到前半句時,羅守薇面色柔和,便要答應,待聽到最后這半句,又微微冷哼了一聲,轉頭到一邊,望向車簾外的夜色。

  “……反正我身上是不好看的。”

  嘟噥一聲。

  作為有武藝的綠林人,跟著朝廷一路廝殺到福州,羅守薇的身上有著處處傷痕,李頻其實并不介意,但這句話說得不好,她便有些不高興。

  李頻一聲嘆息,則懶得再說。

  馬車里安靜下來,穿過重重夜幕,到得報館之中時,第一版的報紙已經印出來了。

  臨安的消息傳來,知道朝廷各方面吃緊的反叛勢力精神為之一振,而朝廷當中商議了一日,也最終做出了決策。這決策如今已經被印成文字,準備在早上便發布出去,與心思浮動的各方勢力進行一輪爭鋒。李頻將報紙仔仔細細地又檢查了一遍,隨后挑出幾份封裝,吩咐下人:“送去宮里。”

  信使騎馬穿過夜色,奔向宮城。

  針對臨安的再度淪陷,江南生靈涂炭的現狀,朝廷首先已經派出使節,向公平黨軍隊的幾方諸侯進行勸說與詔安,以朝廷讓渡諸多權力的代價,懇求入城各方善待臨安百姓,同時,岳飛、韓世忠兩只部隊開始往北出兵,要收置與安撫一切受到戰亂影響的黎民。

  周君武同時在報紙上下罪己詔,在朝廷財政吃緊的情況下,立刻收復陷入戰火的臨安并不現實,但朝廷將盡最大的力量安置一切進入安全區的黎民百姓,而為了支撐起這樣的開支,從現在起,朝廷將進行大規模的開支收減措施,甚至于皇宮的定例開支,縮減至原本的三成,皇帝本人,每日只吃一頓飯。直到南下的海船船隊歸來,朝廷將立刻往北出兵,拯救所有受難的武朝人民。

  而為了讓這次受到戰亂波及的百姓得到最大程度的收治,朝廷又采取了大量的措施,此刻已經密密麻麻地記錄在報紙上。

  這是一份超乎尋常的、罕見的、詳細的詔書……

  報紙送入宮中。

  報社的工作還在燈火當中反反復復地進行,李頻巡視了一遍作坊,又開始聚集各個管事,反反復復地確認和優化了一份份報紙需要使用的宣傳語和口號,這些話語將會一層層地往下,落入報童、賣報人、說書人們的口中,最終進入每一個接受者的耳朵。

  有些人將會察覺出這些言論中的不尋常……

  雞鳴。

  武備學堂當中響起了號聲,大量的學員被喚醒,在操場上開始集合。

  左文懷、肖景怡走向前方。

  “……同學們、兄弟們,對于臨安的事情,陛下已經做出決定,這些決定今天早上便要付諸實施……而在這里,需要告訴你們的是,你們的學業,暫時的結束了……考試要來了——”

  左文懷在青灰的天幕下舉起手。

  “今天聚集在這里的各位,學業時間,有長有短,在武備學堂的這段時間里,你們學習軍略、學習戰爭、學習為官為政之道,但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你們學習如何去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是你們學習什么叫做‘上報天子,下拯黎民’……而接下來,就是我們真正拯救黎民的時候——”

  “各位同學,今日在這武備學堂當中,你們來自不同的地方,你們的家世有好有壞,但無論如何,你們在過去的時間里能夠安安靜靜地學習,能有一口飯吃,但我們都會記得,與此同時,這世上有無數的人、無數與我們一樣的人,在遭受苦難,他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對于這件事情,我們有過談論,我們分析過得失,我們有的人就是從江南過來,我們義憤填膺,我們也感同身受,而無論如何,各位同學……實踐的時候,終于到了。”

  “接下來,我們將會去到前線,與背嵬軍、鎮海軍的戰士一起,與那些同胞、黎民一起,同吃同住,發揮我們的本領,讓最多的人,能夠活下來。讓所有人——能夠活下來——”

  “諸位,福建的情況,并不穩定,陛下有心鼎革,但那些心中只有自己的、食利之人、自私之人不允,他們看不到一個體系僵化之后的巨大危險,他們看不到忽視黎民之后的滔天災禍……已近三百年的朝堂,沒有新的想法、沒有新的辦法,岌岌可危,陛下原本可以選擇最簡單的辦法,為武朝續命,與原本的食利者一道,維護一個舊的茍延殘喘的制度……但那些制度和辦法里沒有真正的黎民、百姓,所以陛下想要新的辦法,在這新的辦法里,天下的黎民,都是平等的,無論是鄉紳地主、還是販夫走卒,陛下希望他們都能平等生存……平等地、長久的生存……”

  “我們如今,走得并不容易,因為革新才剛剛開始,許多人不理解,許多人不接受……但世事總是如此,我們討論過、我們說過,總要有覺醒者、先行者走在別人的前頭,在這件事上,陛下寄望于我們……”

  “陛下寄望于我們,能夠放下心中的門戶觀念,去盡可能的拯救這天下的百姓——”

  “陛下寄望于我們,能夠讓這天下人真正的看到,什么才是所謂的上報天子、下拯黎民,什么是真正的黎民——”

  “陛下寄望于我們,能夠破開這塊堅冰……諸位,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會變成一潭死水,而只有與天下人共治天下,天下人才能攪活它——”

  “諸位,陛下想要做到這些,他想要有新的氣象,想要有萬世的國家,他想要將權力、和覺醒的可能,放給這世上的每一個人……而他希望我們,成為榜樣。”

  “諸位,成為榜樣吧,有一天,歷史和無數的黎民百姓,會記住我們——”

  宵禁已經解除,天邊露出清晨的鵝黃與白色,鳥兒飛過城池上空的時候,武備學堂的人們開始列隊拔營出城。

  分發報紙的人開始往四面八方延伸,在城池之中織出蛛網,不久之后,報童奔跑在街頭,呼喊著今日報紙中的訊息。

  君武睡了個懶覺,他揉著眼睛從夢里醒來,總管太監遞上了報紙,不久之后,他登上皇宮的城墻,俯瞰城市當中的點點滴滴。

  事實上,包括陳霜燃在內的城市各方首腦,都已經在凌晨時分得知了朝廷的決斷與安排。

  昨天議事太久,這日并無早朝,作為儒臣首腦的李光、胡銓以及其余幾人在城市間的茶樓中碰頭,他們拿著不同的報紙,看過了上頭的點點滴滴,在察覺到報紙上用詞頻率的異常,以及下人傳回武備學堂開撥宣言的內容后,有人在房間里頹然坐下,有人則拍案而起。

  “狼子野心……”

  “左家把持了言路……”

  “黎民、黎民,扯得光明正大……這是西南的四民啊——”

  “圖窮匕見了……寧毅要給儒家換血……李頻為何要支持——”

  有人走到窗前,俯觀清晨的福州。

  “也難怪各路大族不服……”

  “看吧,城里要出事的……”

  報館,李頻的馬車離開巷子口。

  箭矢飛來,鳴鏑聲起。

  李頻伸手掏出火銃,按在膝上。

  羅守薇拔劍掀開車簾走出去。

  視野前方,刀手們來了。

  九仙山。

  陳霜燃拿著新買來的報紙,看完了一遍。

  “那些老東西沒有退路了。”

  “……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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