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甚圓,河水在月光下顯出粼粼的波紋來。
幾個孩子在河床邊玩耍,拿樹枝拍了一會兒水,又擲出石子打水漂,最后嘰嘰喳喳的議論。
“就是這里!”
“沒錯,這里最急!”
“你有沒有種?”
“那誰怕誰啊!”
刷刷刷的脫了衣服,之后轟轟轟的全跳了進去。
執勤的衛兵吹著竹哨奔跑過來。
“都上來!都上來!誰家的孩子!說了不許晚上下水——”
一陣雞飛狗跳之后,幾個孩子才被拎了上來,定睛一瞅,丟的至少都是團長級別的臉,有人還趾高氣昂:“我的水性是錦兒老師教的!我不會死!”也有人說:“我是男子漢!反正我也不會死!”被見慣高官的哨兵挨個踢了屁股,隨后被拎著各家各戶的去找人,這個晚上,難免又有幾個人要被追得鬼哭狼嚎。
寧毅在樹林的掩映里偷偷的看,之后捂著額頭沒好氣地笑了一陣。
下午辦了些事,頭還有些疼,此時笑出來,也是苦笑,隨后揮手招來杜殺與其余一名衛士:“最后那個光屁股的,是老車的孩子吧,車鴻霖。”
“嗯。”杜殺與旁邊那人點了點頭,扭頭往林子的一端看去,那被稱呼老車的衛士也在黑暗里站著。
“晚上給他加班,別讓他回去,免得把孩子打壞了……”隨后想想:“他最后為什么光個屁股,褲子呢……”
“剛才一群人搶衣服,他的好像是掉水里了……”
“不是,是洛青搶著穿了他的褲子,掉水里的是洛青的。”
“得,都是人才……”
“噗……”有人偷笑。
平靜夜色下,小小的插曲掀起片刻的漣漪,不久之后復歸于平靜。寧毅走到小河邊,撿起幾片石子,朝河面上打了幾串水漂,他練武也有十多年,手勁不小,發力的角度也巧妙,水漂打得極是漂亮,大大蓋過了幾個孩子的風頭,之后去到小河邊一處低伏的樹干上坐下,尋片刻的寧靜。
河邊的這一處樹干低伏如躺椅,倚靠著極是舒服,是寧毅偶然間發現的好地方,他靠得習慣了,平素還有人過來打掃。寧毅坐在那兒看著打掃得干干凈凈的環境,忽然間又是一陣蹙眉,但隨后只是坐起來,心情微微的煩躁。
他站起來,看看月亮,又沿著河床繼續往前走,再行得一陣,有身影從側面過來:“姐夫。”
扭頭一看,月光下的女子年輕且英氣,只臉上有一道微微的疤痕。“小七。”寧毅笑道,“你姐讓你過來的。”
“嗯,姐姐說你賭氣不吃飯。”
“我哪有賭氣,她一個皇太后,在家里只手遮天,拉幫結伙的孤立我,我出來散散心還不行,你看,都出了她的勢力范圍了,還派你出來監視我。”
“姐夫,姐姐都快哭了。”
“哭吧哭吧,也不是第一次。”
寧毅冷笑一聲,發揮西格瑪男人的本性,往前繼續走,小七抿了抿嘴,在后頭跟著。
走得一陣,寧毅開口:“小七,你說……蘇家在這里這么大的盤子,真就沒有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情發生?”
“姐夫啊,蘇家都快被你拆完了,都吃到政府里去了,就剩下最后那點產業,姐姐還三天兩頭的嚴打嚴控,就怕丟了姐夫你的臉。結果姐夫你回到張村,又不分青紅皂白的砍它兩刀,家里人肯定會說兩句的嘛,他們今年的分紅都沒了,姐姐也就是跟你說一下……”
“……是啊。”寧毅沉默了片刻,“小七,你看,哪怕規章制度比別人嚴格幾倍,你們手上的生意,還是能以遠超別人的速度發展規模。為什么啊?因為實際上,就是政府給你們所有的生意都開了綠燈,給所有的資源都擺在臺面上讓你們挑,要真是同樣的規矩,那還了得了?我要是不偶爾砍一刀,沒多久,蘇家都要上天了……”
“那姐夫你也承認……蘇家沒有欺男霸女了……你要把蘇家的生意打下去,我沒有看法,我是潑出去的水,可是你用這個跟姐姐生氣,沒有道理。”
“呃……”寧毅猶豫了一下,“你如果非要講道理……”
“是姐夫你當年在課堂上說的,凡事都要講道理。”
“……好吧,那是我沒道理了。”寧毅笑著,嘆了口氣,“不過我跟你姐姐的吵架,有其他的事情。”
“那是什么事情啊?”
“不告訴你,你猜啊。”
兩人沿著夜間的道路,繼續前行。小七踢了踢地上的石子。
“我猜不著。”她道,“不過姐夫,擊敗女真人之后的這兩年里,尤其是土改開始以后,你一直都不太開心,為什么啊?”
寧毅沉默了好一陣。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還是打天下……和坐天下的事情吧?”
“是的吧。”寧毅笑了笑,“過去,是大家一起面對一個巨大的問題,有人慷慨激昂,有人沉著冷靜,大家同心協力,甚至勒緊了褲腰帶,為了一個共同的理想,去打倒那個厲害的敵人……現在,敵人變成自己了,再往前走,就會讓人很難笑出來。我打個比方……田文邱是你的同學吧?”
“他……小眼鏡?”
“嗯,就是那個在小蒼河撿了副眼鏡整天戴著,最后真把自己眼睛搞壞了的那個人……”寧毅看著小七,“他要被處理了,今天遞上來的名單。”
“……”小七沉默下來。
寧毅搖了搖頭:“他的問題,還不算十分嚴重的那種,但名單上還有另外一個人,在小蒼河的時候,我們并肩作戰,留下過很深的印象……最近一年,我每隔一天,要殺掉一個自己認識的人。”
農歷六月的夏夜,成都平原上的風力仍能讓人感受到涼意,寧毅緩緩前行,他抬了抬手:“當然也不都是殺掉這么嚴重,但是……”但終于也沒能說出什么來。
小七在后頭靜靜地跟著。
寧毅輕聲嘆息:“前幾日,我去看你秦二哥,他問我需不需要走得這么激進的時候,我給過他一個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告訴他,如果能夠以高的標準要求我們內部,甚至把不合格的所有人都篩過一輪,這天下的百姓,就能得到最大的利益。這句話誠然是對的,但是遞到我面前的名單,他們也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他們有的做出過英雄事跡,如今成都的發展不錯了,他們想過得好一些,他們有些人,甚至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習得文武藝、售與帝王家,說的是一個售與,售也是要賣錢的,所謂的為人民服務,并不是人人都能夠理解。小七,你理解嗎?”
“我……”小七猶豫了一下,“我……我是商人家出來的女兒,但是姐夫你說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也不是很花錢。”
“那是你包容我。”
寧毅望著她,笑著摸了摸她的頭,他望向遠方:“我被兩個崇高的目標所吸引,想要推著它們落地,想要推著它們同時往前走,但現在,資本發展的目標,跟人人平等的目標,時不時的會產生沖突……其實還有更深層次的問題,我們的這支華夏軍,從一開始定下的目標,就是抗擊外侮,擊潰女真,走到半路,談四民,談格物,大家心里最終的目的,也是為了打敗女真人,過上好日子——最終是過上好日子,現在每往前一步,我都能感覺到身上掉下來的灰塵……”
他們在交談中,行走中,不知不覺又到了附近的山腰上,寧毅看著張村閃爍的燈火:“另一方面,有時候我也在懷疑,我是不是……還明白這天下的人生疾苦……”
他朝小七笑了笑:“小七,你先回去吧,跟你姐姐的吵架,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擔心的……回去之后,我就好好的收拾她。”
“……哦,哦。”小七眨了眨眼睛,猶豫片刻,終于聳肩跑掉了。
寧毅笑著,嘆了口氣,在半山腰的平臺上找了張椅子坐下。
望著下方的燈火,這一刻,他的內心之中能夠無比清晰地察覺到:張村是在他意志下發展起來的地方。
他偶爾在這里的街上走,偶爾看著村里的孩童四處亂跑、追逐打鬧,可這里能代表天下的民生嗎?其實是不行的,有時候他看見這里,更像是看見了重生之前八十年代的機關大院。
因為他在潛意識里認為這樣是一種發展,所以村莊便也漸漸地變成了這樣的面貌。
同樣的感受,偶爾也發生在成都。
那里的萬家燈火,當然毫無疑問,是一種進步。
格物學通過華夏軍的力量生根發芽,資本在其中孕育,又對格物的偉力予以了推動,令他能夠感受到穿越之前的一種力量、一種萌芽。所謂進步的意志與力量通過他在這個世上扎根,他同時推動著兩種光明的想象,如同巨人般擰緊這個世界向前的絞索,文明的光輝遂在蜀地生根,可是隨著他用力氣將絞盤擰緊,在他的視線外圍,無數矛盾與沖突化作的阻力,仍舊能夠清晰地傳遞過來,在他的耳中咔嚓作響。
有一部分的矛盾,在他曾經經歷的世界上,也早都出現過。在曾經承受百年屈辱的近代史上,為求進步,人們進行了更為大刀闊斧的革新,有一些激進的手段和意識,遠比如今的華夏軍要厲害,就如同曾經全盤廢除漢字、全部推翻中國文化的聲音,之所以如此激進,是因為那屈辱太過漫長和沉痛,所有抵制這種進步的聲音,幾乎都要被徹底碾碎。
可是今天的武朝,它經歷的苦難太少,沒有人能夠論證不顧一切的前進是否有必要。當寧毅不顧一切的向前推進,路途上在摩擦聲中被碾碎的,是一個一個屬于具體的人的意志。
如同當年在夏村,又如同當年起兵弒君時,沒有人曾做出過承諾:他們是為了為人民服務而造的反。
當寧毅準備動手時,一切的阻礙,都只是抽象的形容,他慷慨激昂地用進步的目標來下定決心,然而當一切向前轟然推動,反饋過來的摩擦,是一個一個具體的人,這其中許多的人,他甚至還認識。一年以來,對于軍中瀆職、對于貪圖享樂的調查和處理標準,其實也都經歷了幾次的大討論和大調整。在一個一個的名單和具體的訊息面前,寧毅所感受到的,也有無法排解的痛苦和失眠。
我做得對嗎?分寸是不是應該這樣拿捏?資本推動了貪婪,而我又要讓官員停下來變得清廉,這中間是否也有步驟上的失誤,或者至少,它是否有更應該調整的地方?是不是應該讓這個時代沿著更符合現狀的方向發展?又或者說,干脆強硬的推動一輪,讓四民的意志,在自己的長期堅持中……于人民的心里徹底扎根?
再或者,如果我一直都這么強硬,又能推動到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曾經的偉人有過多么復雜的思考,有過多么堅決的意志。
在上一世,他曾經負責過許多人的生計,也曾經承受過普通人難以承受的巨大壓力和考驗。
然而走到現在,某些指責,也會讓他遲疑。
他是真的無私嗎?能做到嗎?他住的房子,已經比一般人要好上許多,家里有竹記,有蘇氏這樣的巨無霸產業,他有八個女人,他甚至好口腹之欲。
他知道,自己手中的絞盤,在某些方面,或許還能往前再轉一轉,可是每往前一寸,就會有成百上千的人,化作名單,遞到他的案前。有一些真正墮落的當然要揪出來,可是隨著改革發展到中位數,許多事情的斟酌,就不可能是慷慨激昂的大筆一揮。
另一方面,三個時代的影像,偶爾會出現在他的眼前。
來到這個時代時,他以旁觀者的心情靜靜地看著武朝,在有些方面,他疏離地欣賞,在某些方面,他隨意地享受,到得后來,融入了一部分,他為了這個時代遭受的屈辱,開始進入到這個世界,拯救整個社會。
但他也沒有像這個世界的最底層一般,真正的感受過整個世道。
隨著他對這個世界的改革,成都漸漸染上曾經中國近代的模樣,他有時候會覺得得意,甚至覺得這才是世界進步的方向,但隨著外側的摩擦聲傳來,他偶爾的也有懷疑:我還知道這個世界真正的模樣嗎?
認識的一些人,漸漸地走上名單,被他清理掉。也有的人走到他的面前,跟他訴說,眼下的成都官場,已經遠比歷朝歷代都更加清明了,他將這些人打發走,心中有些不屑,但漸漸地,也在思考大眾對社會的想象,究竟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這些事情,在發動之前,他其實也曾概念性的想過。如今變成了事實,哪怕對進步的認知仍舊堅決,私人的情緒,卻毫無疑問是感到痛苦的。他有時候,想象著另一段人生里的先賢,想象著:如果我更為清廉,更為無私,如果我的欲望更為純粹,是不是我進行這些事情的時候,就會更加的理直氣壯,更少的感到痛苦。
曾經的那些人,他們是如何前進的呢?是在一味的慷慨激昂中前進,還是也會每天的斟酌、時常的猶豫呢?
武振興三年,來到這個世界二十載,年過四巡的寧毅寧立恒,在成為諸多人的導師之余,這一刻,也會感受到自己的壓力和無奈。
事情太多了。
他沿著月光籠罩的山腰前行,再過得一陣,回到居住的,可被稱之為“家”的小院后方,蘇檀兒正坐在后門外的橫木上等他,兩人在吃飯的時候因為蘇氏的產業而吵架,他一怒之下出門散心,但這其中,又有著更深層次的緣由。
還得哄。
他朝后方擺了擺手,嘆息一聲,走過去,蘇檀兒坐在那兒,用手托著下巴,眼眶有些紅。
“皇太后還生氣呢?”
“哪有什么皇太后。”蘇檀兒抹了抹眼淚,吸鼻子,“吃飯的時候被你大罵的事情已經傳出去,估計明天就要被打入冷宮,蘇家人都要被誅九族了吧。”
“哈,豬八戒,倒打一耙,在張村這里我敢誅誰的九族啊,誰不知道這是你的地盤,跟你吵架你就敢孤立我……”
“是你自己不吃飯,還摔碗就出去了,你出去了誰也沒敢吃!”
“是你故意要找茬的。”
“我就要找茬!我怕接下來我就沒茬找了!”
“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寧毅撇了撇嘴,拽著蘇檀兒的手往院子里去,檀兒掙了一下,但隨后還是被揪住了,“今天要好好教訓你!”
“你別跟個小孩子一樣……”
“今天就這樣了,不然還不知道誰是一家之主……”
“你別想這么糊弄……”
兩人身形有差,蘇檀兒險些被單手抱起來,她一口咬在寧毅肩膀上,咬不進去,腮幫鼓鼓的,被托著進了院子,上了臺階。
“你別這樣,有人看……”
“有人看正好……”
兩人推推搡搡的進了房間,周圍的貓貓狗狗都悄悄地看著,過得一陣,女人被扔到床上,撕了衣服。兩人老夫老妻,但偶爾如此,倒還有些刺激,只是蘇檀兒情緒不在這里,蜷縮成一團,目光委屈,再之后被各種擺弄,欺負得差點哭了。
許久之后,房間里教訓人的動靜才停下來,檀兒趴在那兒,被精疲力竭的寧毅壓著。她搖了搖頭,低聲道:“我還是不同意你出去,這次跟上次不同,你不能去。”
寧毅趴在那兒,嘆了口氣:“還只是個構想,就提了一句,你就對我這樣……”
“我知道你想出去看看……你最近兩年都是這樣,你覺得被一群人包圍住了,限制住了,你不喜歡秘書處調你的報紙,你不喜歡別人跟著你,你覺得自己已經不像個普通人,你心里的事情,我知道。可是這次跟你上次假死不一樣,你離開西南,鄒旭一定想盡一切辦法殺你,另外還有軍中反對你的那些人……你不高興,你砍蘇家的東西,你欺負我,都沒有關系。可我就是不贊成你帶兵出西南……”
被壓在身下,身上一絲不掛的檀兒動彈不得,但這一刻,寧毅倒覺得動彈不得的人是自己,他低聲嘆息。
“秦老二傷勢發作,出不去,何志成可以帶兵,肩負不起土改的重擔,從川蜀殺上汴梁,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情況,跟這里又不一樣,只有我去,能夠保證事情得到最大程度的落實。也只有保證了土改,才有可能完善一路通達晉地的后勤供應,這次鄒旭惹的禍太大了,不這樣沒辦法妥善處理……你是知道我心里的事情,要不然你去幫我土改啊,我坐在家里當土皇帝……”
“你要我去,我也可以去!”
“你去不了。”寧毅抱著她,咕噥,“我壓著你呢。”
夜色迷蒙,窗戶的空隙透進來一縷夏夜的微風,蘇檀兒掙扎幾下,低聲道:“我要翻過來……”
寧毅便動了一動,讓她的身體翻了過來,之后,又將她壓住了。
女人被壓得死死的,她在黑夜微光里仔細地看著他,伸出手來,觸摸他已經有了些白發的鬢角,過得一陣,才哽咽道:“寧立恒,你不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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