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婦人邀請下,紀長安與她一起共用了午餐。
午餐并不如何奢華,一碟烤魚,一份味噌湯,一份蔬菜沙拉,簡單而樸素,卻由老婦人親自下廚。
而以老婦人如今在齋藤家的地位,乃至是在整個瀛洲派系中可稱支柱的地位,上一個能有此殊遇的,正是因“信仰神靈”事件作為調查隊負責人來到東京都的陳浮生。
彼時,陳浮生還只是初露鋒芒,被譽為東境升起的新星。
用完午餐后,紀長安與老婦人對坐屋檐下。
庭院內是老婦人親手栽培修護的植株,布局自然和諧,充滿了禪意,碎石子鋪就的小路蜿蜒而去,耳邊是沙沙雨落聲。
榻榻米上,擺放在木桌上的茶壺中的水滾燙沸騰,沁人心脾的茶香悠悠彌漫在空氣中。
“長安,接下來這段時間,東京都可能會不大太平,你切忌亂跑,不要被某些有心人帶入局中,以免陷入泥沼,沾染一身污泥。”
老婦人放下茶杯,神色嚴肅地諄諄告誡。
當她眉眼沉凝的時候,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威嚴投落此間。
直到此時,老婦人才展現出身為瀛洲派系支柱之一應有的風范與威嚴。
而不等紀長安回話,老婦人的眉眼又重新柔和了下來,凜冽如刀鋒的威嚴只是一閃即逝。
她嘆了口氣,雙手摩挲白瓷茶杯的杯壁,語氣復雜道:
“我本不該在這個時間段留你在東京都,只是那件‘禮物’太過于貴重,我實在不放心交托到他人手中。
在飛鳥告知我你將要來東京都前,我一直憂心于該讓誰替我走一躺,將那件東西交到青云手中。”
“所以你的到來,實是上天給我最好的禮物。”
紀長安放下茶杯,認真道:“為什么您不愿親自去見一見顧爺爺呢?”
這是與不久前的建議極為相似的問題,卻是不同的說法。
老婦人一怔,輕輕摩挲著茶杯的雙手停下,沒有再如先前以自己不想離開瀛洲地區為借口。
她渾濁的目光微微抬高偏轉,越過身前的年輕人。
望向秋雨下增添了幾分蕭瑟的庭院假山綠水,與稀薄烏云后滲透而出的天光。
沉默無言。
今年的秋天似乎來得極早,僅僅剛入九月,東境內就已是往年深秋的景象。
紀長安在八月末時曾在網上刷到過類似消息,看到了不少出自北境的照片,照片上萬物宛如進入寂滅期。
據說今年北境臨近入秋時就已如進入寒冬一般,植被凋零,連枯黃色都沒剩下,茂密森林只剩下一片光禿禿的景象。
老婦人輕聲道:“長安,時至今日,老身早就沒資格去見青云了。”
其實當年顧青云返回東境時,第一站就是東京都。
除去再走一遭高天原,以此驗證這些年來心中的某些猜想外,就是想見一見故人。
只是早已自認無顏再見他的齋藤幽蘭,愧疚不安地躲藏在神社內。
不愿出去。
紀長安撓了撓頭,想問問究竟是為什么,卻強行咽了回去 他能聽出老婦人看似平淡的語氣下如不可抹去的哀傷。
也正是因此,他才無法輕易問出口。
因為這等同于重新揭開她心中的傷疤,再狠狠戳上一刀。
他能感覺到老婦人當下對待他的態度,似乎更多源自于對顧爺爺的愧疚之情。
愧疚與悔意似乎多過了愛意。
至于當年兩人間究竟發生了什么,又是因為什么原因導致雙方就此分離,或許只有當事人才知曉。
再之后。
老婦人主動轉移了話題,說了些東京都的趣事,又在紀長安的好奇下,為他大致講述了先前神社內壁上刻畫的,作為瀛洲派系神話體系主導者的四位鬼神。
一下午的時間在連綿細密的沙沙雨聲中不知覺流逝殆盡。
老婦人原本還想留紀長安吃晚飯,只是后者想起還在酒店中的小暖樹,便婉言拒絕了。
當得知紀長安將自己的妹妹留在酒店內,老婦人面露責怪地輕輕點了點他的額頭,瞪了他一眼,也沒再留他,反而催他盡快回去,過兩日帶著小暖樹一同再來。
在紀長安起身告別時,老婦人突然揮手以自身權柄隔絕了天地,將這座庭院與外界隔離。
再以極快的語速在他耳邊警告他必須要小心提防的人。
當清楚聽到老婦人傳到他耳邊的話時,紀長安一時沒反應過來,震驚地抬頭望著老婦人。
原來這位長者第一句話……
就是讓他警惕齋藤家族的當代族長齋藤十誡,也就是先前迎接他進入齋藤家腹地的那位中年男子!
在他嘴唇囁喏間,齋藤幽蘭已收回了自身權柄,面色平靜無波瀾。
原本斷在半空,陷入凝滯狀態的雨絲攸的落在庭院內的池塘中,蕩起一圈圈波紋漣漪。
紀長安沉默起身,鄭重向老婦人告辭。
齋藤幽蘭憐愛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輕撫著他的頭,將紀長安送到了庭院門口,目送他在侍者的接應下離去。
目光幽然。
當紀長安的身影消失在她的眼中,老婦人怔怔地站在原地出神,許久才返回庭院,坐在了茶桌前。
桌上茶香四溢,茶壺中的茶水依舊滾燙熾熱。
而茶桌對面,紀長安坐著的位置,卻不知何時多出了一位中年男子。
齋藤家當代族長齋藤十誡。
男人自顧自取過一盞白色茶杯,不問自取,澄黃色的茶湯打著旋沖入茶杯中,淡雅的茶香令他享受地鼻尖聳動。
“老祖宗方才借助隔絕天地的那一剎那,與紀督察說了些什么?總不會是將我等的大計外泄了吧?”
中年男人嘴角上翹,似笑非笑地望著眼前這位老祖宗,口氣隨意而輕慢,似絲毫不在意身前坐著的,是一位曾躋身過不落位階的頂尖圣者!
老婦人面無表情地注視著身前大逆不道的后輩家族子弟。
冷漠如刀的目光就像看著敵人。
齋藤十誡飲盡茶湯,狀若無奈地聳了聳肩道:
“我也是為紀督察著想,萬一老祖宗說了不該說的,讓紀督察入了局,屆時再想脫身可就難了。”
“即便我本人不愿和紀督察為敵,可那位存在卻不見得會放過紀督察。”
“屆時我齋藤家究竟是選擇幫誰?唔,好像我們齋藤家壓根就沒有選擇的權力,那么到時候是老祖宗親自出手,還是由我這個不肖子孫代勞?”
齋藤幽蘭勃然震怒,屬于頂尖圣者的威嚴實質般壓在這座庭院之上,池塘中蕩起的陣陣漣漪宛如鏡頭下靜止的照片,凝固在了這一刻。
老婦人厲聲呵斥道:
“你為家族惹來了禍端,卻一連絲愧疚都沒有嗎?!”
而面對老祖宗的震怒與氣息壓制,齋藤十誡絲毫不顯慌張,從容不迫地再度倒滿茶杯,低笑道:
“禍端?這就是老祖宗的看法嗎?
可在我等眼里,卻是齋藤家更上一層樓,乃至數層樓的大好捷徑。”
“而且……那位也給了老祖宗您想要的東西,不是嗎?”
“能延長一位抵達過王座位階生靈的壽命的‘禮物’,哪怕傾盡整座東境之力,都找不到換取的門路。”
“可如今,老祖宗只需要配合我們的一些行動,就能獲得這樣的‘大禮’,您難道不應該感謝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