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里,阿蒙又一次來到寒泉,但不是像平常一樣洗浴。以往他都是坐在寒泉邊緣的水中,浸泡身體將臉和頭發也洗干凈,但這一次老瘋子卻要他潛到寒泉的深處,尋找泉眼,那里有一件特別的東西,取出來帶回去。
至于是什么東西,老瘋子沒說。
寒泉冰冷刺骨,月光下的水面凝結著一層霧氣,看上去似是在冒熱氣,其實是貼近水面的低溫空氣中凝成的細微水珠。在這刺骨的水中,平常人下去幾個呼吸間就會牙關打戰無法忍受,就算是阿蒙想潛到深處也需要勇氣。
阿蒙深吸一口氣,無聲無息的潛入泉水,盡量不去想那刺骨的冰寒,集中精神用身體去感受水底微弱的水流,尋找著泉眼。寒泉中央并不算太深,大約相當于兩個成年人的身高,那也足夠讓阿蒙沒頂了。
在泉水的深處,寒意襲來仿佛無邊無際,體內的熱量在迅速流失,阿蒙盡量控制住自己不要發抖抽搐,但每一個毛孔都在收縮戰栗、每一塊肌肉的細小纖維都在急速而微弱的振顫。
在這種情況下集中精神是很困難的,但阿蒙做到了,他感受到了看似平靜的泉水在深處有緩緩的流動,順著流動追溯到發源的地方。這寒泉源頭是在底部一堆卵石縫里汩汩溢出的,阿蒙在一片刺骨的寒意中突然感受到更深的深寒。
這種細微的差異很難分辨,因為周身本就是冰寒一片。阿蒙的手摸到了一塊石頭,很像一枚礦核,集中精神仔細去體會時,身體突然不受控制的打了個冷戰,差點沒嗆水。那原本沒有在意的冰寒就似突然被喚醒一般,瘋狂的鉆入到體內。
不是泉水變的更寒冷,而是阿蒙仿佛溝通了這寒意的源頭,喚醒與放大了那種感覺,一瞬間幾乎讓他受不了,只想趕緊離開這里,甚至懷疑自己要被凍僵在泉水中。
但阿蒙并沒有離開,體內有一股熱流升起,遍布形骸四肢,這種反應通常只在他離開寒泉坐下休息時才出現,此刻卻出現在泉水中,說明他待的時間已經足夠長了,快要超出某種限度,身體發生了本能的自我保護,也喚醒了一種力量。
阿蒙握住了那塊礦核大小的卵石,一用力居然沒把它拿起來。看似一塊散落水底的石頭竟似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定在那里一般,呈膠著狀態。
屏住呼吸的阿蒙集中了所有的精神,一瞬間體內寒意和熱流仿佛都能受他的控制,全身都在急促的震顫,胸口憋的很難受,右手發出了驚人的力量。感覺突然一松,卵石被他拿起來了,阿蒙的身體竄出了水面,再撲通一聲落了下來,手里還緊緊握著那塊石頭。
他爬回岸上,卻顧不那塊卵石,而是閉上眼睛坐在那里,看似一動不動,但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飛速的流動,每一個毛孔也在以肉眼查覺不到的方式震顫,身上的水珠化為熱氣蒸干,但體內的寒意過了好久才被緩緩驅散。
下水只有很短的時間,他卻覺得好累,又站起身來活動了一番四肢,動作就像怪異的體操,恢復平靜之后才開始仔細打量那塊卵石。它看上去非常像一塊礦核,但阿蒙見過的各種礦核多了,總覺得有什么不同,這東西雖然與天然的卵石差不多,感覺卻總有點人工偽造的痕跡,雖然制造的非常巧妙。
剛才在泉水中感應到它時,是那么的寒冷,但此刻捧在手里,卻只有一塊石頭正常的涼意,幾乎查覺不出異常來。想到這里阿蒙突然又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勁,放下石頭又進入了寒泉。寒泉的水仍然冰冷,但果然如阿蒙所猜測,那刺骨的寒意正在漸漸的消散。
到此為止,阿蒙應該已經完成了老瘋子交待的任務,但他居然還沒停下,又一次潛入到寒泉中。這回比上一次簡單多了,很快他又一手抓著一枚卵石扔到岸上,然后換了口氣又潛了下去,接連扔出了二十枚卵石這才重新爬上了岸。
這一次他可是凍的夠嗆,身體都有些發紫了,大口喘著氣抖的像個篩子。這時他莫名感覺月色似乎變得明亮了,有一股暖意籠罩,并且緩緩沁入身體中。抬頭一看,上方靜靜的懸浮著一枚神石,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再一回頭,老瘋子不時何時已經站在身后。
“孩子,你這樣會傷到身體的,我可沒要你把整個魔法陣全部取出來,只要找到中間那一枚幽藍水心,并且運用力量把它拿出來就行。”老瘋子一邊說著話,懸在半空的那枚神石變得更加明亮,那柔和的白光仿佛化成了濃密的霧氣,讓阿蒙的身體漸漸恢復,同時又有一種壓迫感使他說不出話。
“但你比我想像的更出色,讓你來取出幽藍水心,主要是考驗兩點能力,第一是你的身體能夠承受這寒泉的侵襲,仍然能不受干擾的運用力量;第二是你的精神與意志也足夠強,能夠在那種環境里察覺到細微的變化。只有如此,才有可能喚醒一體兩面的力量。”
老瘋子說著話,手中的短杖一揮,地上的那二十枚卵石都無聲無息的碎裂,就似用大錘開采礦核的場景,露出了里面的二十枚神石。而阿蒙最早取出的那枚卵石,表面呈現出如水紋一樣的波動,然后像水流一樣的瀉落成沙,中心出現了一枚幽藍色的神石。
老瘋子接著解釋道:“三十年前,我用一枚幽藍水心和二十枚神石在這里布下了一座魔法陣,制造了這一眼寒泉,如今它的使命已經完成了。那些卵石并非天然的礦核,是我所做的偽裝。你能發現幽藍水心并不令我意外,但你把所有偽裝的卵石都找出來了,實在令我驚喜啊。”
說完這番話,半空那枚神石落了下來被老瘋子接住,面前只有寧靜的月光倒映在水面上。阿蒙已經站了起來,伸手拿起那枚藍色的神石問道:“它叫幽藍水心?”
老瘋子點了點頭:“是的,各種不同顏色的神石都有自己的名稱,藍色的被神術師們稱為幽藍水心。”
在都克鎮長大的孩子,當然知道除了無色透明的標準神石之外,還有紅、藍、黑、白四種特別的神石,但幽藍水心這個名字阿蒙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四種特殊的神石雖不像眾神之淚那么珍稀無比,但也非常罕見,就算在都克鎮這種地方一年也出產不了幾枚,運氣不好的話,可能幾年也見不到一枚。
阿蒙上次開采出了眾神之淚,但還沒來得及仔細看就被法約爾拿走了,今天還是第一次有機會研究除標準神石之外的特殊神石,正在把玩間,卻發現老瘋子已經轉身走了。
“您去哪兒?”阿蒙在后面喊道。
“當然是回家睡覺去!我怕你在寒泉里出事,所以過來看一眼準備隨時救人,既然你沒事,我可以好好睡一覺了。”老瘋子頭也不回的答道。
“這些神石呢,您不帶走?”阿蒙又喊道。
“我三十年前扔在這里,從來就沒想要把它們拿走,你取出來的,就是你的了,留著會有用處的。……明天夜里還是這個時間,還在這個地方,我將為你舉行力量的喚醒儀式,可別忘了。”隨著說話聲漸遠,老瘋子已經消失在黑火叢林中。
老瘋子走后,阿蒙坐在泉水邊端詳那枚幽藍水心,當他集中精神試圖去仔細體會它時,總感覺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神石與泉水間波動,身體內也有一種東西蠢蠢欲動,仿佛是某種渴望的氣息,不知不覺中又走神了。
第二天夜里,老瘋子為阿蒙舉行的“力量的喚醒儀式”居然是一種禱告。但與神術師們所舉行的儀式不同,這位大魔法師并沒有讓阿蒙向任何一位特定的神靈禱告,只是教他如何使自己的精神更專注,外界的一切都在似見非見之間,從而清晰的感應自己的身體以及內心細微的變化,凝練精神內省,與象征萬物的本源力量溝通。
這么做,當然比神術師只需向神靈虔誠的禱告要困難的多,老瘋子又告訴阿蒙,其實也不妨向神靈禱告,還笑著解釋了一句:“那天你和亞里士多德探討神性源流的話,我也聽見了,如果你能聽懂他說的話,那么也能明白我的意思。……喚醒力量,必須做好足夠的準備,否則這儀式不會成功,而你,準備的早已充足的不能再充足了。”
這個儀式像是打開了一扇門,觸動了一個未知的世界。老瘋子讓阿蒙將那枚幽藍水心放在身前,讓他嘗試著凝聚精神力量以幽藍水心為中介,感受如何與這個未知的世界相溝通。阿蒙真切的感覺到了一股清涼,似有似無,彌漫在周圍并沒有確切的形狀。
當他體會到這片清涼時,似乎又能化為一片冰寒,這是他長久以來在寒泉中最熟悉的感覺,然后就覺得身邊的泉水以一種奇異的節奏與之共鳴波動。這節奏不是呼吸也不是心跳,而是一種形容不清楚的自然韻律。
與此同時,老瘋子看見幽藍水心散發出朦朧的水光籠罩在阿蒙的身上,不禁嘆了一口氣道:“若是借助眾神之淚進行這個儀式,喚醒力量將會容易的多,幽藍水心也湊合了,就算不借助任何外物的幫助,你也一樣會成功,只是這樣更好,掌握具體的神術也會更輕松。”
阿蒙并沒有聽見老瘋子的話,他正沉浸在新奇的世界里,這就是所謂神靈賜予的力量嗎?或者就是自然本源的力量,也許還是身體中潛伏的力量?他感受到的并不僅僅是外界的奇異波動,身體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輕松感與暢快感,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強壯過。
他莫名覺得自己好強大,好似能控制或戰勝一切,當精神專注的內省時,確實感應到了那一體兩面的力量。
而欲望總是伴隨著力量出現,力量越大往往欲望越多,比如一個饑餓的人心里想的可能只是一頓飽飯,而一位帝王可能想的是征服整個大陸,擁有無窮無盡的財富與權力。
看似寧靜中,各種欲念或愿望也悄然出現,分不清是來自身體還是心靈。在專注的禱告儀式中也許還可以抑制,但在平常的一言一行里,阿蒙很快就感受到這種困擾。
儀式只是一個開始,老瘋子告訴他要逐漸掌握,直至徹底控制這種感應,才可以真正學習神術與體術,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接下來的幾天,阿蒙每夜都會來到泉水邊專注的禱告,但在白天大部分時間里,他仍是鎮上的礦工,看上去與以前并沒有什么兩樣。
他時常會想起瑪利亞,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想起她的身體與唇吻、把手伸進領口放在她胸脯上的感覺,而且想法還起了些許微妙的變化。他會沉溺于一種幻想當中——獲得了無敵的力量,可以將加百列擊敗、可以把羅德-迪克連那親兵衛隊都趕走,只留下他和瑪利亞,然后……
他確實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但伴隨著力量的出現,心態上也有微妙的變化,欲念和愿望會膨脹放大,會像插上翅膀一樣飛的無邊無際。
當他每天夜里凝神內省身心、感應外物的時候,又會很清醒的意識到這些,就像在忍受一種煎熬。一個聲音仿佛在說“擁有了力量,去得到想要的一切吧!”另一個聲音又仿佛在說:“多么可笑啊,你弱小的只能遭受嘲笑!”而阿蒙本人的靈魂似乎在這兩個聲音之外冷眼旁觀,又不自覺的受到牽扯。
當初瑪利亞經歷這一切時,加百列告訴她,只須以純凈的心寧靜的審視,不為其左右。而老瘋子可沒這么對阿蒙說,他只是告訴阿蒙這是一種考驗,就看他自己如何面對。
除了襲擾靈魂的騷動,阿蒙的身體也有異常的反應,他有一種錯覺,自己每一天都在變的更強壯,走路時腳步是那么有力而沉穩,每一根骨頭、每一塊肌肉都在輕微作響,似乎蘊含著無窮的精力,他甚至有一種握起拳頭想揍人的沖動。
一個酒鬼的兒子,從小在這個鎮上沒少受人嘲笑,此時的阿蒙莫名有一種看見誰不順眼、逮誰就揍誰的欲望,身體里就像潛伏著一只兇猛好斗的野獸。阿蒙并沒有在鎮子上打架,但他卻做了一件讓全鎮人都目瞪口呆且羨慕無比的事情。
事情的后果,神殿祭司兼書記官蕭咕大人當眾昏倒并吐血了。
事情的起因是他在寒泉里取出來的那些神石,阿蒙一直很小心的隨身帶著。那天他路過穆蕓女神殿的時候,看見蕭咕帶著仆從正在門前登記鎮民所交的賦稅,鎮長大人也站在一旁。不知哪來的沖動,阿蒙帶著冷笑轉身就走了過去,大聲說道:“鎮長大人,我要交稅!”
達斯提鎮長還沒有答話,蕭咕有些不安又有些好奇的問道:“阿蒙,你交什么稅?你們家這幾天并沒有在礦場領取礦核啊?”
從礦核中取出神石只是最關鍵的最后一步,開采礦核的地方是村子北面的礦場,處于敘亞高原崇山峻嶺的邊緣地帶。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可能完成開山、鑿石、挖掘礦核等工作,那是鎮上礦工們的集體勞作,并且有人監督,獲得的礦核按出力多少分配給各家。在書記官蕭咕這里,最近并沒有登記阿蒙家曾領取礦核,他還感到慶幸呢。
阿蒙答道:“尊敬的祭司、書記官大人,我在黑火叢林的一處溪流中偶爾發現了一批被山洪沖下來的礦核,就似神靈賜予不需要經過人工的鑿山開采。我拿回家打開了它們,取出了一批神石,根據本鎮的法令,這些也是需要繳納賦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