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時候,阿蒙身前的地面上已經凝結了一層冰,飄蕩的霧氣尚未完全散盡,貼著地面有一層白霧恰恰掩蓋了冰層,而冰層的表面還有隨霧氣流動的波紋,仿佛是半融化的狀態,更加不容易被察覺。
若是平時,海文在冰面上還能穩住身形,但此刻已是強弩之末,猝不及防間滑到了。但他的反應極快,在身體控制不住的情況下并沒有放棄攻擊,雙手持握的短刀依然毫光大盛,順勢掃向阿蒙的腰間。
阿蒙弓著身體一推法杖恰好擋住了這一刀,刀芒碎裂,刀身順著法杖一滑,刀尖已經刺進了阿蒙的前胸,哪怕再往前深入一寸,就能刺破心臟要了阿蒙的命,但戰斗恰在此時結束了。阿蒙的法杖也順勢向下一砸,正擊中海文的后腦勺。這位武士連哼都沒哼一聲便當場斃命,短刀脫手,上身撲在阿蒙的腿上。阿蒙被他撲倒在地,半天沒有爬起來。
過了很久,阿蒙才掙扎著坐了起來,將海文的尸身掀到一旁,后肩、前胸、腰間、大腿上的傷口已不再流血,卻鉆心的疼痛。剛才的殊死格斗中,他最終還是借助神術取得了勝利,僅存的虛弱法力使他只能憑法杖施展最簡單的神術。
無聲無息在地上凝結一層冰,是老瘋子最早讓阿蒙修煉的,當初他就是這么制伏了馬企,今天面對強大的敵人時,仍然是這一手在最后關頭救了他的命。
阿蒙累的甚至都站不起來了,也沒有去理會遍野的尸體和灑落的東西,就靜靜的坐在原地閉目休息,劇烈的喘息聲漸漸地平復下來。薛定諤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一直都沒回來,阿蒙坐在那里直到天黑,沒有睜眼也沒有動。在生死之間一旦放松下來,精疲力盡的他連動都不想動了。
當天色完全黑下來之后,阿蒙才伸出一只手將法杖拿起豎在身前,一團柔和的白光靜靜灑落在他的身上,這是他用大半天重新凝聚的法力施展出的治療神術。已經不再流血的傷口竟然緩緩的愈合了,但是痛苦的感覺和體內所受的傷勢并沒有治愈,他又無力的放下法杖,開始修煉每夜的神術冥想修煉。
就在阿蒙與維特魯等人遭遇時,遠在海峽城邦的朱利安也不禁流下了冷汗。這位伊西斯神殿的大祭司剛剛查閱了尼祿的私人筆記,找到了遺言中所說的那一篇,這才清楚尼祿留給阿蒙的那支卷軸竟然是傳說中的“毀滅風暴”
之所以稱之為傳說,是因為這種卷軸幾乎不可能制作成功,除了秘密的典籍中有所記載,極少有人真正見過。它是一種高級卷軸,掌握了中階神術就可以展開,但“毀滅風暴”與其他任何卷軸都不一樣,要想激發它,必須以使用者的生命為代價,其威力根本無法控制。
尼祿用了幾年的時間,傾注無數心血不斷的凝聚法力才制作成功。并不是為了使用它,只是一種證明自己的挑戰,他終于達到了卷軸制作技藝的巔峰毀滅風暴一旦展開,不僅會燃盡使用者的生命,也會毀滅威力所及范圍內的一切生命,據說甚至連神靈都會受到重創。
朱利安想到了一種可能——
假如阿蒙并沒有說實話,尼祿單獨留下的那三支卷軸還在他手上,那么在生命受到威脅、打算與敵人同歸于盡時,毀滅風暴是最后的選擇。若阿蒙真的用了這支卷軸,他自己當然是死定了,而維特魯與海文等人也別想再回來。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次行動可是得不償失,衛隊長和心腹隨從莫名其妙的失蹤,朱利安不知如何去解釋。
朱利安只能暗自求神靈保佑,阿蒙沒有動用那支卷軸,要么他不是一位魔法師,要么維特魯等人根本沒有給他機會使用卷軸。朱利安轉念間又想到,就算阿蒙是一位魔法師,恐怕也不可能擁有中階成就,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又自嘲般的笑了笑,擦了擦額角的冷汗。
身處海岬城邦的朱利安流出冷汗的時候,羅尼神河中一條大船上,有一位少女也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這艘華貴的大船以雪杉木制造,首尾翹起像一彎新月,船體被珍貴的樹漆漆成漂亮的淡金色,上面還刻滿了埃居神文以及各種復雜的神術陣。除了甲板下的船,甲板上的船樓有三層高,裝飾的華貴、神秘、莊嚴。它是統御下埃居神殿、代表法老掌控下埃居神權的伊西絲神殿圣女的座船。
每年兩度向羅尼神河的獻祭儀式,都是由伊西絲神殿的圣女代表法老主持。這個儀式其實就是將成群的牛羊投入羅尼河中喂鱷魚,卻象征著向埃居冥神、羅尼河保護神奧西里斯獻祭,因此十分重要、場面也非常盛大隆重。
圣女出席只是主持而已,由祭司們帶領民眾在岸邊將宰殺好的、規定數目的牛羊投入河中。成群的鱷魚游過來爭食,張開血盆大口以銳利的獠牙撕扯。這恐怖的場面,讓萬千民眾的內心深處無形中對神靈有一種深深的敬畏。
瑪利亞手持法杖戴著金冠,坐在遠離岸邊的高臺上面無表情,她并不想看河邊的那一幕,只是在心中默默的向伊西絲女神禱告。如果是在幾年前,這位柔弱而純潔的少女,恐怕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主持這樣的儀式,但如今身為伊西絲神殿的守護圣女,由不得自己選擇,她已將一切都奉獻給神靈。
儀式結束之后,圣女大人登上船駛離岸邊,她將要代表伊西絲女神巡視羅尼神河。萬千民眾仍跪在岸上,向著圣女的座船頂禮膜拜,直至這艘大船在天邊消失不見。
船在河心順流而下,瑪利亞坐在船樓第三層的涼臺上,望著浩蕩的流水不知在想些什么。加百列腰懸長劍就侍立在她身旁,下面甲板地的兩側,圣女的隨從們正在向河中灑下各種準備好的祭品,面團和著羊油捏成的各種怪獸,象征著傳說中奧西里斯斬殺怪獸、保護埃居民眾的故事。
就在這時,圣女法杖上鑲嵌的眾神之淚突然發出了點點金光,照耀在瑪利亞的臉上。加百列的色鎧甲上也反射出淡淡的金輝。
加百列微微一怔,小聲問道:“圣女大人,您這是在做什么?”
瑪利亞微蹙眉頭道:“我什么都沒做也沒有施展任何神術,這是眾神之淚自發的感應,竟然牽動了我的法力。”
加百列不解的問:“這是怎么回事,眾神之淚怎會有自發的感應?我在您身邊這么長時間,從沒有見過這種事情。”
眾神之淚發出金光只是一瞬間,隨即就恢復了正常,瑪利亞看著法杖思索著說:“我也從未見過,但古老的典籍上有記載,據說這是神靈的指引與召喚,象征著某種喻示——神靈或神靈的使者將要到來。”
加百列驚訝道:“圣女大人,您好鎮定出現了這種傳說中的神跡,您居然如此平靜?”
瑪利亞微微笑了笑:“我的大武士,身為守護神靈的圣女,對神跡不應感到困惑或驚訝,我內心的震動超出你的想象,但我已懂得怎樣不流露。剛才我真的有所感應,某個地方仿佛有無聲的召喚。”
距離開都克鎮已經有兩年多的時間,瑪利亞今年十八歲了,身體已比當初更加成熟,而五官面目并沒有太多改變,一眼還能認出來。可是看見她的人幾乎都不會再想起當年的艾蔻,眼前的少女已是伊西絲神殿的守護圣女,周身隱然有一種形容不出的肅穆莊嚴氣息。
眼神清澈而沉靜,含著無聲的悲憫,在她的目光凝視下,讓人莫名感覺這就是神靈在注視,往往自慚形穢不敢迎望。這是氣質的變化,也是內心的蘊含,卻總帶著當年那位少女艾蔻的影子,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能看的見。
加百列又問:“那召喚的感應,來自什么地方?”
瑪利亞伸手向下游一指:“就在我們前行的遠方。”
瑪利亞并不清楚她法杖上的眾神之淚突然發出金光的同時,阿蒙正奮力揮出骨頭,眾神之淚穿過神術護罩,正打在維特魯的臉上。而阿蒙更不清楚,瑪利亞正坐著船順羅尼河而來,漸漸接近他所在的地方。
第二天晨曦微明的時候,阿蒙終于手駐法杖站了起來。他聽見了嗡嗡的聲音,有很多蒼蠅震動著翅膀落在那些帶著創傷的尸體上。還有兩只野狗正在撕扯奧巴馬的殘軀,被阿蒙驚動,很不甘心的又跑進了山林中。
阿蒙看著身前海文的尸體輕輕嘆息了一聲,這位武士險些殺了他,最終卻死在他的手上。迄今為止,他是阿蒙遇到的最可怕也是最值得尊敬的對手,卻不清楚他叫什么名字。如果海文在最后的時刻并沒有向阿蒙發動攻擊,自己是完全可以逃走的。
也許是認為阿蒙根本不是對手,也許是不得不完成任務,海文最終還是喪命于此。阿蒙不想讓他的尸身被野狗爭食,一揮法杖火球落下,火焰蔓延包裹住海文將他焚為灰燼。
阿蒙想了想,又決定將所有的尸體都焚化,這些人已經全部被他殺了,所有的仇怨都已了結,不必讓他們曝尸荒野,而且阿蒙也不想留下這一場大戰的痕跡。焚尸之前阿蒙還沒有忘記搜查這些人的遺物,因為他的東西就和這些尸體雜亂的散落在一起。
搜出來的零碎物品不必細數,有一些神石和錢幣,還有武器和法杖,最珍貴的法杖當然是奧巴馬的那一支,維特魯的法杖也不錯。在維特魯的身上搜出兩支卷軸,海文的遺體焚化后的灰燼中,也留下了一支卷軸。但最重要的遺物是兩件,都得自維特魯的懷中。
第一件東西是鑲嵌著神術陣紋飾底座的神石,看上去就像是一盞精美的燈,阿蒙居然認出來了老瘋子的留言中曾傳授他如何制作各種神術器物,其中就提到了“追逝之燈”。如果讓阿蒙自己收集材料非常困難,而且不知道要失敗多少次才能做出來,今天卻得到了一件珍貴的成品。他清楚這件法器的用法和用途,這才完全明白自己為何總也無法擺脫追蹤。
第二件東西是一封書信,密封在一個牛皮套中還經過了神術處理。假如得到這封書信的人解不開信封上的神術陣,打開信封時里面的信就會毀去,自然什么都看不見。但是這一點也沒有難住阿蒙,他把這封信完好無損的打開了。信的內容以埃居神文書寫,一般人也看不懂。可阿蒙又恰恰能看懂這些文字。
信是朱利安寫給伊西絲神殿的另一位大祭司布爾克的,阿蒙看完之后倒吸一口冷氣,信中竟然提到了他熟悉的人——圣女瑪利亞與大武士加百列,而且還有他以前不曾了解的隱情。
朱利安與布爾克密謀,設法讓瑪利亞圣女重新下一道命令,以緊急事務的名義將他從海峽城邦調回夢飛思。信中還提到了加百列,說圣女年幼無知,很多事情都是加百列在一旁協助,應該想個辦法把加百列調離神殿,讓她沒有機會再回來。朱利安舉薦了自己的親衛隊長海文,說這名武士很有希望晉級為大武士,屆時可以接替加百列留下的位置。
阿蒙原先只知道艾蔻已成為伊西絲神殿的圣女,如今才了解伊西絲神殿的大祭司另有私心,好像并不甘心放棄已有的全力,只想讓圣女做一個象征性的傀儡而已,甚至有謀害加百列的企圖。看來加百列如今已是圣女身邊最受器重的助手,而圣女的助手本應該是大祭司才對,想必艾蔻的日子過的也不會很舒心。
阿蒙看了半天,剛剛擺脫死亡威脅的他又開始擔心起艾蔻來。反正他的目的地就是夢飛思,一定要設法將這封信交給艾蔻,好讓她有所準備與防范。在阿蒙的心目中,艾蔻瑪利亞盡管已成為伊西絲神殿的圣女,但是對于他來說,永遠還是那位柔弱純凈的少女。
阿蒙本不清楚自己為何要去夢飛思,是為了在行游大陸途中見識下埃居著名的都城嗎?此時才突然明白過來——是因為艾蔻。
當初走出深山,面對一片陌生未知的世界,他第一站去巴倫王都找梅丹佐,第二站去海岬城邦歸還尼祿的法杖,第三站便是心中那若有若無的牽掛之鄉。艾蔻在夢飛思,盡管她是高居萬民之上的圣女,阿蒙也要親自看一眼,心中才能放下,哪怕只是遠遠的望見她。
看見這封信,阿蒙意識到自己來對了,難道冥冥中真有神靈的召喚與指引?
阿蒙小心的將書信收好,又將所有要帶走的東西都收進了骨頭里,然后點火焚燒了尸體與遺物。他自己也換了一套塔斯匈送的新衣服,將沾滿血污破損不堪的舊衣服扔進了火堆。火焰裹挾著濃煙升起,此地所發生的一切都隨風散去。
僅僅休息了一夜,阿蒙遠遠沒有恢復,差一點就無法將骨頭從地上拿起來,費了好大勁才把它放入衣服的里兜,貼著肋下藏好。
阿蒙連鐵枝法杖都收進了骨頭里,折了一根真正的樹枝拄在手中,蹣跚著走出了谷口。太陽升上樹梢的時候,他終于來到了奔流的羅尼河邊,沿河向南朝著上游走去,最近渡口在那個方向,還有很遠的一段路。
陽光并不是很熱烈,阿蒙卻漸漸出汗了,滿身的虛汗,呼吸越來越急促,直至氣喘吁吁。他覺得頭暈、惡心、身體發軟、眼前發黑,總有星星點點的光芒在視線中亂閃,腳步也越來越沉甚至抬不起來,每一步邁出,腳印都在河灘上拖得很長,拄著樹枝才能勉強站穩。
這種感覺阿蒙曾經有過,上一次是在烏魯克城邦郊外遇見亞伯與該隱兄弟倆之前,那是他過度的消耗了法力。而這一次所消耗的可不僅僅是法力,體力、精力都已經超出了所能承受的極限,再加上受傷失血過多,此刻再也堅持不住了。
昨夜短短的休息并沒有使他緩過來,只是強壓住傷勢而已。他很清楚自己必須很快找到有人煙的地方,否則毫無自保能力的暈倒在荒郊野外,只能是死路一條。所以阿蒙才會天一亮就強打精神收拾好戰場走向渡口,但傷勢恰在此時再度發作,來的異乎尋常的猛烈、超出了原先的預想。
不知渡口還有多遠,四下望不見一個人影,這段荒涼的河灘就似無窮無盡的漫長,一位少年倔強而孤單的身影緩緩走過,腳步越來越沉重,每多走一步,手中的樹枝就在泥土中插得就更深了一點。終于聽見“咔嚓”一聲,樹枝斷了,他一頭栽倒在地。
阿蒙用盡全力想爬起來,但最終只是翻身仰面躺在河灘上,就連眼皮也變得像兩座山那么沉,好不容易才睜開眼睛,恰好迎向射來的陽光。眼前的光芒閃爍刺人,仿佛有無數透明的飛蚊亂舞,身下的泥土似散發著奇異的腥氣,令他的意識一陣陣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