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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欺詐者

  時間回到兩天前。

  哥茨深深地呼吸著,似乎想要把不幸的回憶從胸肺中趕出去。身上的痛苦逐漸化為精神上的疲憊,緩緩地將他放倒。

  他的眼中,又閃現出了仿佛具有魔力的黃色月光下的,那閃爍著飄渺的微光。在荊棘叢生的露天坑道上,一個參天的身影搖曳著無數的肢體,從底層的黑暗里孕育而出。

  在濃重的腥味里,就算是嗅覺最靈敏的獵犬,也無法從中感覺到一絲的異常。那腥味已經突破了五感的限制,從嗅覺部分躥升到神經中樞。氣味化作鋪天蓋地的黑影,化作聲嘶力竭的狂吼,化作令人惡心反胃的訊號,遮蔽了一切感知。

  但是這種酷烈的知覺蒙蔽,并不能減緩他的痛苦。哪怕一點行跡都無法感知的狀態下,他都能清楚地感覺到那可怖之物的存在。

  因為身體朝向著可怖之物的那面,皮膚無形地刺痛著、綻裂著,仿佛每一個細胞都在嘶嚎哭喊著想要遠離。

  已經失去了作用的眼睛,也感到無窮的水壓在瞳內聚集,只要一點輕微的搖晃,玻璃般的眼珠子就會炸裂開來。

  他的神經開始紊亂,扭曲,連行進的動作都不再協調,變成了半跪半爬的艱難歷程。這一路上,一種奇怪的嗡嗡聲和咆哮聲正在逐漸增強,用奇怪的波動帶動著內臟產生痛苦的共振。

  哥茨知道,那是可怖之物發出的吼叫。它在用身上那污穢的發聲器官,召喚著不知道何地的同伴。原始的野性在月夜占據了上風,唱著不可名狀的圣歌。

  這一次的蘇醒來的太過突然,哥茨還沒有完成全部的獻祭。因此這些可怕的異狀也以前所未有的強度,在他的身邊盤旋。

  在這種鋪天蓋地的瘋狂中,哥茨回憶起了父親,第一次帶他看望老約克遜的場景。

  “我是普羅維斯登人。”

  黑色大理石雕刻的墓碑上,深深地鑿刻著這么一段話,除此之外再無別的痕跡。但墓碑的底座卻用白色的花崗巖鋪就,黑與白之間涇渭分明,顯出了墓穴主人反差巨大的內心。

  這個墳墓隱藏在半山瀉湖的對面,一座孤零零的湖心島中。在晴朗的天氣里,在湖岸對面也能夠勉強看到反光。

  但是父親卻沒有選取最近的路線,從湖上泅渡而去。反而爬上了高高的馬德斯山頂,從一個懸崖峭壁上垂墜而下,貼附著陡峭的山壁緩緩下行,才來到這個隱世避塵的清凈之地。

  哥茨還記得,父親對于這趟艱難的旅程沒有半點解釋,直到看到了這個墓碑,才沉悶地說出了第一句話。

  “這是一個偉大而自私的人。”

  父親蓬亂的頭發胡須長期沒有整理,就像一個深山野地的怪人,但是配上這個同樣莽野的深山,卻結合得天衣無縫。

  隨后父親說起了很多,年幼的哥茨根本聽不懂的話。

  直到長大,哥茨才知道這些話并不是說給他聽,而是說給墓穴里的人聽。生者承擔不了的東西,就只有寄托于死者身上,也不管對方所求的,是否正是死后的片刻清凈,這真的是諷刺。

  “老約克遜帶我們來到這座島的時候,向我們保證了會有榮華富貴。他那篤定的神采,像足了一個匯聚全力行騙的欺詐師。”

  “我們其實并不信任他,只是逃出托拉斯礦場已經耗盡了我們的精力,只懂得麻木地跟隨著領頭人行動。就跟趨光的飛蛾一樣,既然你說那里有光,我就跟著你往前走了。”

  “但我們不抱太大希望。因為老約克遜并非什么礦業專家。誠然他有堪稱博學的知識儲備,對于社會關系的得心應手也出乎常人。但在那個滅絕人性的礦場里,只要你挖不出礦,就只有挨餓的份。”

  “我們常常看著他在一處貧瘠的礦脈揮汗如雨一天,卻顆粒無收,用腰帶扎緊了肚皮才能入睡。”

  “一直被排斥的我們幾個,就決定力所能及地照顧一下這個半老頭。畢竟我們也只是一個搶劫犯、內戰俘虜、偷獵者、流浪兒的組合,遠稱不上什么體面的結社。”

  “果然,我們遇上了符合身份的老成員。老約克遜的介紹中,他是一個來自北方的詐騙犯,不小心卷入了一場政治陰謀里,被判處了終身流放的刑罰。而流放的隊伍又不小心碰上了捕奴販子,他的身份就又被加上了一重枷鎖。”

  父親的眼神里路露出了一絲的懷念,仿佛眼前站著一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恐怕這段記憶,真的是他多年未曾觸碰的領域了。

  “那段相互欺騙的初識時期,真的是令人唏噓。”

  短暫的懷念后,父親的臉色變得十分的僵硬。看來每個人都希望保持著不被揭破的完美形象,但一旦本質被拆穿,就不免走入撕破臉皮的戲碼了。

  “老約克遜在布置完溫泉礦洞后,馬不停蹄地就開發了這個湖中礦洞。但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們才發現有問題了。”

  “在這個礦洞的開發過程中,不斷出現礦工失蹤的事件。那些可憐的人往往就是迷戀于財富,或者別有用心,而最后一個走出礦洞的人。在沒有人發現的某時,這個人就徹底消失于世上。大家一開始只是笑談,他們可能賺夠了錢回家了。”

  “但所謂的賺夠了錢,真的是世上最大的笑話。”

  “很快,就有礦工在湖中礦洞的巖層里,發現了他們。或許就是某一鎬子下去的時刻,一張干癟灰暗的人臉,就從礦脈里顯現出來。他們保持著極度驚慌的抗拒姿態,仿佛在一瞬間,有萬噸的砂石傾瀉在他頭頂上,湮滅了一切。”

  “那些可憐的礦工,就保持著那樣的姿勢,被礦洞吞噬了。直到不明就里的另一個倒霉鬼打擾了他們的長眠,他們才會用空空如也的眼眶怒視,用慘烈無聲的枯骨腔子吼叫,將他們的故事全部訴說出來!”

  父親的表情依然冷靜,仿佛沒有發現年幼的哥茨驚恐萬狀的眼神。他的目光已經穿透了時光的阻隔,再一次回到了那個充滿了謎團的歲月里。

  在老約克遜蒼白黝黑交織的墓碑不遠處,就是那個吞噬了礦工生命,釋放出無窮災禍的礦洞。那個洞口在哥茨今后的睡夢里無數次地出現,帶來無數個不眠的痛苦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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