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府。
溫上封躺在一個巨大的坑洞里,睜著兩只血眼,眼角不斷有鮮血溢出,雖然他的全身筋骨四肢百骸都已被人打廢,可是白衣劍客卻看到他的嘴角明明掛著一絲溫和的微笑,似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很溫馨很美好的回憶。
白衣劍客慢條斯理走到大槐樹下,坐在之前溫上封坐的那張凳子上面,緩緩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一片破碎酒壺,里面還殘存著一點晶瑩通透的酒液。
酒名女兒紅。
白衣劍客微微笑了笑,這個叫溫上封的男人一定很疼愛他的兒女吧。
將破碎酒壺湊近嘴唇,微微聞了聞,一陣甜香沖入鼻端,沁人心脾,白衣劍客將破酒壺里僅存的酒液倒入嘴中,放下壺片,眼中已有一滴如那酒液一樣晶瑩通透的淚水緩緩從面頰滑落。
他突然想起在很久以前,那個喜歡喝酒的邋遢男子,他有一句話常常掛在嘴邊,人不可一日無酒,就如魚不可一日無水,那時候自己喜歡跟他犟,就反駁他說魚哪里是一日不可無水,簡直一個時辰也離不了。
那邋遢男子只是憨憨傻傻地笑了笑,將酒壺遞給他只有六歲的兒子,笑著說:“不管怎么說,這酒總是世間最美好的東西,來來來,別說你老爹小氣,給你喝一口,就一口啊。”
白衣劍客苦澀笑了笑,幼年時的種種回憶在腦中紛至沓來,有酸有甜,有苦有辣。
溫上封將白衣劍客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感到莫名其妙,想要出聲詢問,可終于還是忍住。
白衣劍客望向臉色茫然的溫家家主,輕輕一笑,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很奇怪?”
在說到‘人’字的時候尤其加重了語氣。
溫上封面部表情望向白衣劍客。
白衣劍客將雙手撐在膝蓋上,說道:“我給你說個小故事吧。”
“以前有一個很喜歡的喝酒的窮老頭,叫郁鴻,他有一個兒子,叫郁正文,郁鴻的妻子在生下了兒子之后便背著郁鴻跟村里一個木匠私奔了,郁鴻這個家伙非但沒有生氣,也沒有感到傷心悲慟,或許有,可是他從來沒有在他兒子面前表現出一絲悔恨悲慟的樣子,永遠都是笑瞇瞇的,仿佛世間就沒有能令他不高興的事。”
“記得有一次他從酒樓里帶了一瓶上好的葡萄酒回來,回到家就坐在地上喝酒,興之所至,這個酒鬼居然也會吟誦幾句古人詩句,他看到自己兒子坐在一旁盯著酒瓶咽口水,居然哈哈大笑著將酒瓶遞給了過去,說什么喝酒要趁早,喝得多了才能體會喝酒的美妙滋味。”
“這個窮酒鬼,永遠像個孩子一樣。”
溫上封面無表情靜靜聽著,體內氣機越加微弱不可聞。
白衣劍客頓了頓,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繼續說道:“直到有一天,這個窮酒鬼的兒子居然被一個陰陽師看中,打算要將郁正文收做徒弟,后來去跟窮酒鬼一商量,窮酒鬼居然一口回絕了這個陰陽師,陰陽師一怒之下,和窮酒鬼打了起來,郁正文也是直到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父親并不是一個一無是處的窮酒鬼,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三境武夫。”
白衣劍客嘆了口氣,又道:“陰陽師是西骨山來的,很厲害,厲害到你連他是什么境界都看不出來的那種。窮酒鬼一次次被陰陽師踩在腳下,又一次次站了起來,一直嬉皮笑臉的窮酒鬼終于再也笑不起來了。”
“陰陽師根本就沒有把窮酒鬼當一回事,就像貓抓老鼠一樣,一定要把老鼠戲耍夠了,才會把老鼠殺死吃掉。”白衣劍客眼神突然變得凌厲殘酷起來,“窮酒鬼打得精疲力竭后,最后一次站起來,陰陽師玩夠了,只一拳就把窮酒鬼打得半死,然后活生生將窮酒鬼的頭顱割了下來。”
白衣劍客做出一個五指并攏的手勢,眉頭緊緊皺著,眼中布滿了殺氣。
“郁正文,窮酒鬼倒是給你取了一個很文氣的名字。”溫上封語氣微弱笑道。
白衣劍客咳了咳,望向溫上封的眼神忽然變得清明起來,說道:“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溫上封仰天躺著,眼中已不再往外溢血,臉上鮮血也都凝結成血漬,淡淡說道:“沒了,活了大半輩子,該做的也都做了,唯一的遺憾恐怕就是在以后的歲月里不能陪伴小子和丫頭長大了。”
這時一個身材略顯肥胖的男人一腳踏進了溫府門檻,看到了老槐樹下這一幕,微微一怔,明顯感到些許訝異,不過微怔之后還是徑直走向老槐樹。
溫府老管家走到白衣劍客身前兩丈距離左右,拱了拱手,沉聲道:“溫文不才,請求一戰。”
這句話一說出來,不僅是白衣劍客怔住,就連僅靠最后一絲元氣茍存的溫上封也都瞪大了眼睛。
他自稱‘溫文’?
溫府老管家望向驚訝異常的溫上封,笑道:“三十年來,我早已是溫家人了。”
自稱溫文的溫府管家眼中閃過一絲迷惘,不過瞬即也展開笑顏,爽朗笑道:“三十年前我是天都門武師楚文,三十年后我是溫府管家溫文。”
溫上封先是驚疑,然后釋然笑道:“我早該想到的。”
白衣劍客驚訝抬起頭,看著這個其貌不揚卻氣質不俗的溫府管家,歪著頭說道:“你不是我的對手。”
文叔聽到這句充滿嘲諷的話語并不生氣,反而豁達一笑,拉開拳架,說道:“是不是對手,打過了才知道。”
白衣劍客收起輕視之心,站起身來,兩根手指輕輕放在腰間劍柄上,皺眉道:“肉身成圣?”
文叔一腳向前踏出,地下石板裂開一道道手指粗細的裂縫,砰的一聲全部化成細粉,白衣劍客腰間白玉劍也在瞬間出鞘。
自渡城外兩山夾恃中間的一條泥路上,名叫黑元黑衣劍客勉強支撐著身子一步一步走著,好歹作為西骨山年輕一輩中的劍修翹楚,在山上時那是何等的驚才艷艷不可一世,誰能想最終卻淪為山門的一粒棋子,更是在對敵時在對方一根手指頭沒動的情況下被打廢全身修為,變成一條散家之犬。
他如何能夠甘心?
星月在天,夜風凄冷。
一道白色身影出現在小路盡頭。
“白元,你早就知曉?”
白衣劍客面無表情點了點頭。
“所以之前在溫府你是有意手下留情?”
白衣劍客輕輕搖了搖頭,冷漠道:“溫上封已死。”
黑衣劍客凄然一笑,“前路何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