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李總管的人看管這里,后來換了我們,照料她的仆婦和伙夫換了兩撥了,換下來的舊人還得我們收拾掉。”
廂房外,護衛頭目正向高摯交代情況,說到“收拾”時,臉肉還在無意識地抽動。
“每月三倍薪餉,還有人不斷調出去,說是高升了,我們在這里勁頭還很足,可沒想到……”
接著頭目臉色就變了,像是在說什么恐怖的鬼故事。
“有人告訴我們,李總管已經無人可用了,才設法說服太后,把此事交給常大人的。為什么沒人了呢?因為……要收拾掉的舊人,可不止是仆婦和伙夫,還包括我們。”
再說到“我們”,頭目臉上黑氣沉沉,就像是得了隨時就會猝死的惡疾。
高摯了悟地點頭,屋子里那個人,準確說,那個“東西”,兩年前就該在紫禁城病亡了,盡管有隱約傳言,可就跟太后日御十男這種傳言一樣,雖是本義上的空穴來風,卻太過傳奇了。
沒想到,這傳言不僅是真的,真相比傳言更為傳奇,慈淳太后真成了呂后和武曌。
太后終究不是呂后,她要泄憤,要享受折磨那“東西”的快意,也不得不嚴密遮掩此事。定期處決跟那“東西”有接觸的人,就是保密措施里必不可少的一環。可惜的是,這措施太有規律,讓這些護衛有所感覺,正為自己的未來惶恐不安,怪不得高摯一開口。他們就俐落地換了主子。
“告訴你們這些事的,就是里面那個吧。”
少年老成的高摯有了更多推斷,頭目欽佩地點頭。
高晉問:“為什么要相信她?她顯然只會說那些針對太后的話。”
頭目臉上浮起一絲驚懼。也不知是在回想之前第一眼見到屋中那“東西”時的情形,還是在回憶第一次知道那“東西”到底是誰時的情形,“知道她是什么人。就知道太后是什么人了,話都是多余的。”
高晉再問:“那她對你們還說了些什么?”
頭目趕緊摘清自己:“奴才們只是奴才,就知道跟奴才們有關的事。”
高晉也不深究,側頭看向屋中,低聲自語道:“這樣么……真是好奇,她會對皇上說些什么。”
被仆婦收拾過一番的屋舍已不像早前那般臭氣熏天了,道光小皇帝永琪正捏著鼻子,站在水缸七八尺外。跟水缸中那人對話,而當那人說到什么時,他震驚得忘了臭氣,兩手握拳,一臉難以置信之色。
“不可能的!太后對我很好,待我如親生兒子一般,怎么可能!?太后。你一定是在騙我!你就是恨太后這么待你,才時時要說她壞話!”
永琪這話里的太后可不是一個人,既有慈淳太后,也有眼前這位吃喝拉撒都在水缸里,算是仁慈版人彘的慈安太后。
“是啊。她待你很好,好到以后某個時候,還會說你就是她的親生兒子,讓你相信她絕不會害你,你會相信嗎?”
水缸里的茹安兩眼亮若蛇瞳,盡管茹喜還好好當著太后,穩穩掌握著滿人,可上天將永琪送到了她身邊,她怎么會放過這個機會?
剛才茹安說他的母親,先帝乾隆愉妃珂里葉特氏已被慈淳太后密令處死,他嘴里喊不信,心頭卻信了大半。
四年前乾隆告病,茹安之子登基為嘉慶帝,半年后官告不經意地提了一句,說“太上皇”病故,多位妃嬪也因哀而亡,其中就有珂里葉特氏。
這只是官方說法,乾隆爺南逃到了英華的傳言已是南北皆知,永琪都清楚,自己的阿瑪跟十四叔都在南面養老,當然,太太上皇雍正爺也在英華好端端活著,這事就有些傳奇,只能信三分。而作為這個傳言的附件,也就是母親珂里葉特氏的下落,則是一個二選一的真相,一是也跟著阿瑪逃去了英華,一是被太后處死了。
永琪在這道題目上一直是選擇前者,而到了盛京,面臨大清即將去國,滿人即將族滅的危機時,對慈淳太后漸漸有了懷疑,選擇才開始向后者傾斜。剛才茹安之言,不過是又一樁有力佐證。
而茹安的反問,讓永琪真正震驚了,慈淳太后才是自己的母親!?
永琪從未想過這個可能,即便是照茹安所說,僅僅只是慈淳太后欺騙他,這個可能性也讓永琪的內心世界天崩地裂,近于崩潰。
茹安用依舊驚悚滲人的腔調說道:“看來……她平日待你還真下了不少功夫,連你都有三分信了,桀桀桀……”
接著語氣一轉,陰森之氣狂涌,永琪頭皮發麻,魂魄也重新凝聚回來。
“她作戲作了快三十年了,騙騙你這可憐的小孩子又算得什么!?她為自己謀了三十年的利,整個世界,除了她,人人都是仇敵!她就是大清的武曌!就算是親生兒子,她也會毫不留情,何況你本不是她親生兒子呢!”
茹安瞳光閃爍,刻意在“不是”二字上加重了語氣,永琪魂魄才完全歸位,沒錯啊,慈淳太后是皇爺爺的妃子,怎么可能跟阿瑪生下我呢?這太荒謬了……
至于慈淳太后為人是何等心狠手辣,不必茹安說話,光看她這副模樣就很清楚了。
“想知道她為什么把我害成這樣嗎?”
茹安再道,永琪愣愣點頭。
“她經常說,天底下,就她最知圣道皇帝。而天底下,最知她的,就是我!在告訴你她為什么害我之前,你還得搞明白,她是怎么間接害了康熙爺,直接害了雍正爺、乾隆爺,還有我的兒子弘,也就是你的叔叔嘉慶皇帝……”
茹安這話如粗大的木杵。猛然捅入永琪心底深處,攪起沖天浪濤。
聽起來,自己這愛新覺羅一家子。竟然都遭了慈淳太后一人的謀害。
夏夜,涼風,東京未央宮。后宮賞月露臺上,三娘為首的一幫妃子,包括新入宮的許五妹以及以嬪位進宮的馬千悅如眾星拱月,將李肆圍在中間。
看似享福,李肆卻正叫苦不迭,妃嬪們神色各異,三娘等人是直直的皺眉逼視,五妹和馬千悅則是低頭攪著手指。一臉狐疑,總之李肆就覺坐如針氈,汗意難消。
李肆遇到了一樁絕大難題,即便成為上位者,歷練近三十年,口才已錘煉得爐火純青,可面對媳婦們的疑問。他現在也是百口莫辯。
“如此良辰美景,參娘不在,真是遺憾……”
李肆嘗試著轉移話題,他在北京納了許五妹后,就回了東京。月初再迎洛參娘和馬千悅入宮,可洛參娘卻堅拒了,她不愿意放棄現在的生活,想繼續經營她的飛天藝坊,即便只能跟皇帝作露水夫妻,她也在所不惜。
這個決定也意味著,即便是露水夫妻,今后也再難作了,李肆很理解地放了手,但他也很惋惜,此時當著三娘等媳婦的面表白自己的遺憾,倒真是轉移話題的絕佳苦肉計。
同樣很遺憾,除了許五妹腦袋扎得更低,似乎在為“大叔”的直白而不忍,以及馬千悅依舊沉浸在自己居然跟各位娘娘并作賞月的惶恐里外,其他媳婦們依舊一言不發,就盯住了李肆。
李肆垮臉道:“這事……真的很難一下跟你們說清楚。”
喀喇一聲,三娘磕開葵瓜子,淡淡道:“試試。”
李肆近乎呻吟地道:“總之……我跟那茹喜,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沒錯,茹喜,今夜媳婦們組團來刷李肆,就是為了茹喜。
這事是三娘開的頭:“咱們婦道人家是不該干政的,不過這事天下人都在咬耳朵,咱們也不能再充耳不聞了。”
朱雨悠語帶諷刺:“官家,為什么要停下大軍!?不僅是第七軍,北面的蒙古騎兵,關內的第一軍,全都停了下來?官家是不是還發了十二道金牌啊?”
安九秀有些神展開,說話也模模糊糊:“咱們家可是全……全……收,所以……那個……不能入宮。”
蕭拂眉慈悲地道:“只要她現在一心向善,咱們也不必細問過去的功罪,就讓她跟著我修行吧。”
關蒄一如既往地維護李肆,只是角度讓李肆有些抓狂:“那些傳言是真的話,茹喜還真是個奇女子,咱們絕不能虧待了人家!”
四娘則是急得發瘋:“到底什么才是真的!?難道她當初并沒有騙我,可因為官家要掩護她,所以才騙我說她是在騙我!?啊——為什么滿世界的人都在騙來騙去!?”
讓李肆后宮起火的大事,就是自七月開始在國中盛傳的流言,來自各個層面各個角度的流言組合起來,漸漸拼湊起一樁令國人瞠目結舌的“真相”,揭示了英華圣道皇帝和滿清慈淳太后關系的真相。
首先是慈淳太后留給阿克敦的請降條款泄露了,這一點倒不意外,甚至該說是必然的。
以此請降條款為基礎,開始有了諸多發揮,而方向全落到早前已沉寂了許久的舊事上:大清慈淳太后茹喜就是圣道皇帝早年在滿清宮廷中埋下的內應。
展現這個方向的流言片段異常豐富,民間還出現了若干說書段子,什么“校場演兵吐心聲”、“香閣密謀定大計”,都把茹喜描述為受圣道皇帝感召的反清烈女,為了完成圣道皇帝的囑托,毅然舍身謀大業,打入滿清內部,與圣道皇帝里應外合,一步步爬到太后高位,現在則是到了大業將成的最后關頭。
這說法早年就有,可那時多是大家說來一笑的調侃話題,并不當真,現在卷土重來,國人八卦之心頓時沸騰了,除了說書段子,甚至還出現了一系列以“清宮英后”為主題的小說,官府全力查禁,都沒能盡數封殺。
這般傳言原本也只局限于八卦范疇,可鞍山大戰結束后。皇帝下令全軍停步,事態一下就燃了,八卦傳言瞬間起爆。變作政治謠言,但凡有點見識的都清楚,民間的政治謠言。往往就是上層的政治真相。
連鄉間老農都在說:“咱們的紅衣為啥要停步啊?因為武衛軍那幫頑固韃子被消滅了嘛,這下萬歲爺就能推著太后在韃子身上榨到更多好處,讓他們乖乖聽候發落了。”
瞧,傳言的威力就是這么大,國中不少民人甚至直接稱呼茹喜為“太后”了。
這當然不怪那些民人愚昧,誰讓這三十年來,李肆對茹喜的態度,自表面上看去。總是扶持多于懲治,而茹喜對李肆的態度,總是恭順多于抗爭呢。
即便是兩年前的民亂和北伐時的團結拳之亂,似乎也可以歸罪到死硬派滿人身上,那什么滿州五虎將在遼東那般猖獗就是最好的例證……
現在好了,連三娘等人都開始懷疑李肆跟茹喜的關系,準確說。是再度懷疑,兩人是不是玩一場埋了三十年伏筆的大大棋局。
李肆的澄清沒有太大作用,三娘點出了關鍵:“你可以從……為什么要大軍停步這事上開始。”
為什么要大軍停步!?
就因為這事很難解釋,所以李肆面對媳婦們,才覺得異常棘手。
北伐之后。輿論紛紜而起,再有同盟會溝通北進的國人各股勢力,本就相當興盛的英華“傳媒產業”再度迎來爆炸性發展。由昔日門下省新聞司升格為中廷直管的“登聞院”在月初統計上半年報刊令狀發放情況時,震驚地發現,英華一國現在已有一千七百多份報紙,五百多份期刊,還不包括各縣府、學院、行會和社團自辦的那些無廣告經營權,免費派送的非正式報刊。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輿論”在迅猛壯大,發展最猛的一部分輿論來自最底層的一般老百姓,在他們眼里,政治謠言和緋聞八卦沒太大區別,而鼓噪李肆與茹喜這種“非正常關系”的謠言,就來自這一部分“平民輿論”。
平民輿論的崛起開始讓國中輿論分化,當三娘等人跟大部分國人被謠言擾動時,她們并沒注意到來自另一部分輿論的爭論,這是主要由參與政治的精英階層所匯聚而成的輿論體,它還沒有與新生的平民輿論完成對接。
這爭論是由還沒來得及撤銷的通事館北京總領館收到的一份“正式外交文件”所引發的,“正式外交文件”是通事館的說法,通俗的說,就是一份同時蓋有滿清慈淳太后和道光皇帝大印的詔書,詔書以精煉文辭,概括了阿克敦早前所述的請降條款,實質就是一份正式不能再正式的投降國書。
如果哈達哈黃泉有知的話,對這份國書也許會有什么意見,國書是在八月二日送達總領館的,那時他跟阿桂、兆惠、高晉等人正激情澎湃地在鞍山沙河北岸籌備抗敵大計呢。
滿清正式請降是好事嗎?
當然不是好事,先不說這不符合李肆和國中激進派的期望,此事還喚醒了溫和派,讓他們敢于發聲了。看,滿清已經投降了,開列的樁樁條件已是卑躬屈膝至極,再打下去,不管是絕族還是遷族,不僅有違仁人大義,將士還要流血,國人還要流汗。
溫和派還不止是單純的仁義說教,他們也提出了極其現實的問題,滿人還控制著盛京大半地界,數十萬漢人以及數十萬被逼入了漢軍綠旗的漢人還處于滿人控制之下。如果把滿人逼得退無可退,河北大地的血雨腥風,很有可能在盛京再度上演。滿清那份國書里也委婉地提到了遼東漢人問題,這未嘗不是一種威脅。
如果把李肆所主導的滅滿之勢比作一輛四匹馬拉的馬車,那么溫和派這匹馬已經在拖馬車的后腿,而激進派那匹馬卻又在偏離方向。北伐剛起時,國中就出現了近似于納粹的族群優越論,到此時,這論調更為成熟,開始系統地以血緣傳承為基礎,闡述漢人為什么優越,滿人等夷狄為什么野蠻落后。
在這種忽略文明歸屬,只看血緣族群的論調上長出的若干觀點非常危險,包括將“華夏”和“夷狄”定義在血緣基礎。而不是文明基礎上。強調這個定義下的“華夏”和“夷狄”絕不相容,彼此是你死我活的斗爭,這種包裹著民族弱肉強食觀的論調鼓吹英華應該嚴格執行細分族群。相互區隔,以利漢人“血脈純粹”的民族隔離政策。
有個叫諸葛際盛的法學教授更為激進,他構思了一整套從肉體到精神上讓滿人“徹底湮滅”的方案。其中一項是使用天道院羅浮山化學研究所去年研究出的大規模硝酸制備工藝,建造一座“硝海”,把滿人全丟進去……
溫和派拉后腿,激進派偏題狂奔,隨大流的,不,該說是騎墻派也有了自己的想法。騎墻派對國家的影響更大,畢竟他們的主體就是兩院。
同盟會在北伐大業中的表現鼓舞了兩院。他們就像是剛入縣學,不,按照今年頒布的《英華學制詔》所令,縣學改為中學,他們就像是剛跨過中學一年級,惶恐不安的新生恐懼丟在腦后,步入到中學二年級的學子。開始自命不凡,覺得老子天下無敵,就算是皇帝也不敢把咱們怎么樣。
這幫才上任三個來月的院事干了一件捅破天頂的大事,他們竟然派人直接給陳潤下令,要求將滿清國書送給兩院。然后由把兩院的答復發給滿清,還強調說,這是英華一國的最終裁定。
陳潤沒說二話,一面下令綁了代表兩院來傳令的院事,一面上報正在返程途中的李肆。
李肆接到這消息的第一個念頭是……英華大革命來了!?
第二個念頭是:反了!這是造反啊!
第三個念頭是:熱血上頭,糊涂了,這不僅是說自己,也是在說兩院。
對李肆來說,這事就是英華立國以來第一場“君權危機”,怎么解決這場危機還是其次,兩院不僅在給通事館下令,還通過報紙發布宣言,表示英華紅衣絕不停步,要在三五日內打進盛京去,活捉老妖婆。
李肆相信這一屆大多都是新選院事的兩院沒膽子敢于這么明目張膽地篡權,這些行為不過是不熟悉兩院事務和權力邊界,不懂得以往兩院和他這個皇帝的斗爭套路所致。他們一腔熱血,真當自己就是一國民心,他們的決定,皇帝會高舉雙手擁護,原本紅衣馬上就要打進盛京了嘛,而代替皇帝批駁滿清的國書,也是為皇帝分憂……
鑒于兩院這騎墻派昏頭跳了墻,李肆這皇帝不得不暫時跟兩院唱唱反調,叫停了大軍,確認英華的國家機器還在自己手中,也是在告誡兩院,弄清楚英華現在的國家權制和軍政事務流程。
叫停大軍也不是全出于維護他的君權,確保英華國體穩固邁進,另一部分原因來自于馬車的第四匹馬:冷靜派。
由翰林院、通事館、樞密院和軍中參謀團隊以及諸多民間人士為主形成的“智庫”,在鞍山之戰還未上演時就敏銳地發現,遼東局勢正在急速向新的階段演進,年斌控制的海參崴和朝鮮將是連個極不確定的大變數,如果不作通盤考慮,滿清崩潰所引發的一連串動蕩,將會引發這兩個大變數,擾亂整個北洋區的形勢,其中一個可能是,正處于“一皇一幕兩藩”脆弱平衡態勢的日本,將會出現極大動蕩。
有識之士指出,年氏燕國的存在是遼東一道沒有封住的門,如果先解決燕國問題,將滿清的變動封在遼東之內,對外影響就會消減很多。
這個判斷在鞍山之戰后再增添新的加權,武衛軍兆惠部東進,阿桂部南進,第七軍的下一波預備隊未到,只有四個師紅衣,不可能丟開盛京,分兵去追這兩股人馬,所以,遼東這個黑盒子里,奄奄一息的滿清,開始有些像“薛定諤的貓”。
冷靜派這匹馬在觀望,拉車的四匹馬已全亂了,綜合各方面因素,李肆才決然下令暫緩進兵,他需要先調理內部,當然,緊急調兵至海參崴,先解決年燕問題,也是一個重要步驟。
面臨如此復雜的收官形勢,李肆怎么向他這些媳婦們解釋呢?他辛辛苦苦講一大通,可能就換來一句“說暈了我們就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