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紙糊成的小風車在芒竿上迎風轉動,李肆看著手上這把“格洛柄”,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盤銀鈴的歌聲,那是兩天前,她回光返照時唱起的“格洛檔”1。嗓音雖低,卻依然脆亮,將他的思緒勾回到了穿越之前,他置身排瑤“耍歌堂”的時光。
“唐十一貴唐十二貴們哎,今天這天,我們姐妹們做起紙紅格洛檔……”
“今天這天,我們倆姐妹做起紙白格洛繩,喊得都已經嘴巴出了血……”
“等呀等,不見你們來咧,為什么這樣嫌棄我姐妹倆?為什么這樣挑剔我倆姐妹們吔……”
一曲剛起了頭,盤銀鈴就再沒了聲息,手中的銅鏡摔落下來,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笑意。盤金鈴將她的雙眼合上,那張圓圓俏臉上,猩紅瘡瘢已經結疤。
“她的病好了,她要我尋著機會,把她帶回家鄉……”
盤金鈴低低呢喃著。
那時候李肆已經退出了船艙,他不忍目睹此情此景,剛剛來到甲板,就聽到礦場上的歡呼聲,炮,鑄好了。
無意識地揮著盤銀鈴的遺物,李肆的心也如舷外的河水一般,淌過莫名的酸涼。雷公藤確實有效,盤銀鈴也是因心急喝了過量藥湯而死,他怎么都不該負疚,可心中那感覺總是揮之不去。
責任……
自己穿越而來,身邊的人,是生是死,都已經跟自己有了聯系,他們的命運,已經因自己而改變。讓李肆心緒雜陳的是,現在他無法把握這些改變,不知道最終會是什么方向。這樣的責任,背負起來還真是迷茫。
“瞧你這樣,還真對那瑤女上心了!?”
粗沉的嗓音響起,那是蕭勝在調侃他。李肆振作起來,至少這個家伙的命運軌道,已經被自己擰到了一個迥然相異的方向。
盤銀鈴的死已是兩天前的事,現在李肆和蕭勝正駕著一艘趕繒船,朝著田心河上游駛去,船上還載著兩門剛鑄好的炮,這是要去試炮。
“快到地頭了,燃火繩!”
蕭勝沉聲下令,船上二十來名汛兵開始作著準備,李肆悠悠一聲嘆:“老蕭,不過是試炮而已,用得著這么緊張嗎?”
蕭勝哼了一聲,聽起來頗為糾結:“你小子陰陽怪氣的,不知道又在玩什么花樣,總之有備無患最好!”
李肆暗笑,這鳥槍把總,已經被他調教得有了逆反心理,當初他就是靠著這點,把蕭勝引到了這個地方,他還清晰地記得整個過程。
“就在礦場試吧,人多一點也沒啥……”
“那怎么行!?河上來來往往這么多人,你是存心讓半個英德都知道這里在放炮?”
“那好吧,朝東邊去?”
“東邊!?那可就到了連江上!去西邊,田心河上游,那里人少。”
“也行,隨處找個空地放了了事,估計那里也沒什么廢宅破廟的。”
“嘿……還別說,那里還真有!就試試你們鼓搗出來的炮有多大能耐!”
“都聽你的,你帶三五個人,我這邊幾個小子也跟去看熱鬧。”
“三五個人?你以為是去打野鴨?穩妥!一切都得穩妥!”
這就是蕭勝帶出來二十號鳥槍兵,還捎上一艘趕繒船的由來。
黎明出發,日頭高上的時候,船拐進了一處蘆葦蕩,抬著炮,分開人高的蘆葦,不一會兒,就來到一處緩坡,一座小小的堡寨赫然顯現。四周土墻還完好無損,圍著中心一座露出若干槍眼的土樓,大門空蕩蕩朝著河岸方向大開,門板不知去向。
“百多年前,這里有個渡口,從清遠的浸潭到英德還走這條路,所以官府在這設了一座堡寨,防著北面山里的盜賊……”
順著蕭勝指示的方向看過去,李肆心中一跳,北面那起伏山巒的輪廓,不正是雞冠山嗎?穿越前,他就在那采訪,然后被黑幫攆得雞飛狗跳,接著才在鳳田村的位置出了事。
“真是天意啊……”
李肆心中慨嘆不已。
“后來這里就荒廢了,堡寨還成了盜匪的巢穴。幾年前甚至還有紅頭賊的余孽在這活動,前任總戎帶兵清剿過后,又時時巡河查看,就再沒誰來這。我的前任都跟我交代過,這里沒必要再巡守。”
蕭勝還在喋喋不休地解說著。
“今天就把這堡寨當作靶子,好好操練一番!”
他搓著手掌,一臉的興奮。身為鳥槍把總,放炮比打槍還過癮,而且還是轟屋子,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從白總兵那領來的炮子炮藥都是足足的。
兩門劈山炮放在了離大門三四十步的地方,相隔十來步,李肆點頭,賈狗子吳石頭等小子們開始裝藥。這次他把九個小子都帶了出來,每個人除了身上的短劍,還帶了一根五六尺長的木棍。蕭勝不清楚他們總甲的情況,還以為這是作過保的兵器,也沒有在意。
兩門炮都裝好藥,正對大門那門炮,賈狗子將實心鐵彈裹上一層油布,這才塞進炮口,然后用木棍使勁壓了下去,看得蕭勝皺眉。
“藥裝了三兩不算,還裹布?你是存心要讓這炮炸了膛啊?”
他這一問,李肆也擺出了專業的嗤笑架勢。
“讓你爽呢,你還怕了?”
他這炮是優質生鐵鑄的,還用的是鐵芯鑄造,即便內膛已經足夠光滑,也還是足足磨了兩天。“光潔如鏡”用在這炮膛上,已經不再是形容詞,而快接近描述詞。
按照清代規制,火炮每百斤裝藥四兩,這小劈山炮只有六十斤,只能裝二兩五錢。可李肆覺得以這炮的品質,多裝五錢藥應該沒問題。
這炮原本不打單子,只用群子,也就是霰彈。可李肆和蕭勝都想看看這炮的威力,這頭一發,就直接拿封門子當單彈來打。2
只是蕭勝不太懂炮,總覺得把炮膛塞得這么實,很容易炸膛。他以前接觸的都是品質低劣的炮,這認識也符合他的經驗。
“也好,這樣也能不炸的話,簡閱就絕沒問題了。真要炸了,瞧你們一月就能出兩門炮的速度,再補上也來得及。”
蕭勝自我安慰著,瞇眼調整了炮口方向,再朝炮口下墊了幾塊石頭。接過了李肆遞來的引火繩,親手插進了火門里。身后張應遞來鳥槍上的火繩,梁得廣已經帶著兵丁們嘩啦啦朝后退去。
“媽的!有什么好怕的!當年在臺灣戰劉卻,身邊炮炸了膛,帶飛了五六號人,老子也沒皺過眉頭!”
蕭勝罵罵咧咧地將火繩摁在了火門上,就聽哧哧一陣細響,白煙飄起,兩人也如狡兔一般飛奔而退。
在另一邊,李肆也帶著小子們趴在了地上,捂住耳朵,張開嘴巴,心中還在想,接下來可別害怕……
轟——!
聽慣了后世的炮聲,眼下這記炮響,李肆聽著頗有些怪異。沒那么渾厚沉郁,顯得有些高亢空亮,還帶著脆脆的嘶鳴破響,多半是炮藥配硝太多,成分混雜不均的緣故。
蓬……咚……啪……
炮響之后是接連三聲異響,蕭勝調的炮口角度有點飄,拳頭大的炮子在大門上方穿透出一個圓洞,再斜上射入中心的堡樓,將土墻撕出一個口子后,又從樓頂直接鉆出,高高射入半空,隱隱還能聽到嗚嗚的破空聲響。
“草!真他媽的——爽!”
蕭勝一躍而起,揮著拳頭,滿臉快意地叫著,前方堡樓那三團煙塵正漸漸擴散。
下一刻,他的拳頭僵在半空。
幾個人頭從堡樓下方的門里探了出來,接著是一陣嘈雜響聲,再是無比清晰的呼喊。
“官兵!官兵來了——!”
啊哦……真有賊匪呢。
李肆閑閑爬了起來,臉上是再虛偽不過的驚訝,他早就知道這里有人。
勞二那幫山匪就在這,這家伙受人之托,在一旁監視盤金鈴她們過癩。李肆就讓盤金鈴和勞二接觸,套出了他們的落腳之地。原本想著讓蕭勝直接帶人去抓捕,可按照正常程序,蕭勝他們這些汛兵必須向上報備,同時需要地方行文才能出動,這就太容易走漏消息。
所以他才借著試炮,把蕭勝誘拐到了這里,還刻意撩撥了蕭勝的逆反心理,讓他帶足了人,做足了準備。
希望接下來這家伙真能震住場面吧,李肆這時候也感嘆不已,到什么時候,才能建立起一支真正屬于自己的武裝呢?
“十多號人怕個鳥!”
“鳥槍!搶了他們的鳥槍!”
“還有船!哈哈,老天爺送下的大禮!”
“反了!殺官兵!大伙們并肩子上啊——!”
接著響起的呼喊,讓李肆感覺有些不妙。
堡樓里呼啦啦一下涌出來一大幫人,揮著長短兵刃,朝著蕭勝李肆他們直沖而來。見這些人衣色混雜,有形似丐幫的破爛裝,有形似走鏢趕趟的快手,手上的家伙也都雜亂不堪,腳下或快或慢,有堅決的有猶豫的,竟然像是好幾伙賊匪。
艱辛地將手臂放下,蕭勝轉頭看向李肆,目光糾結得快能擰出滔滔江水,他悟了。
“你早就料到有賊!?”
他悲憤地質問著,李肆臉上的驚訝弄假成真。
“意外……這真是意外……”
源源不斷的人群從堡樓里涌出來,粗略看去,怕不有百號之多!
李肆回視蕭勝,臉肉也是僵了。
“沒料到有這么多……”
1:“格洛檔”和“謳莎腰”一樣,都是排瑤情歌。
2:明清火炮發射霰彈,前方會加一枚大彈堵塞藥氣,叫封門子。
昨夜涼風習習,吹壞了肚皮,今天只能勉力一更了……